海尔波普永不回归


文/春帆

接到院长的电话后,我请假回了趟东郊。院长在电话里说,人是半夜走的,因为已经没有亲人,联系人一栏有我的电话,所以只能打过来,看看能不能抽空帮忙料理身后事。我临时交接好手头工作,踏上了回程的高铁。风景飞逝,我看着窗外,不禁心乱如麻。“白疯子”一死,意味着东郊白家彻底从这个世界销声匿迹了。

一下高铁,看见何慕飞的沃尔沃停在出站口平台,正打着双闪。“白疯子”的联系人一栏有两个人,给我打完电话后,院长又拨通了何慕飞的电话。他知道我要回来,便来接我一起去福利院。我拉开车门坐进去,闻到一阵熟悉的酸味。

何慕飞还是和以前一样,天一热浑身就散发出淡淡的酸味,好像他体内装着小型喷泉,每个毛孔都是发射器。我说,女朋友受不了你身上的味才踹了你吧?他说,也没有其他人说过,就你整天说我身上有味。我说,难道没有?你不记得高中我为什么坚持和你做同桌?

提到往事,我们都笑了。多年不见的尴尬也一下消失无踪。

他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为了吃零食,偷看给我的情书。

我说,用得着我偷看?还不是你虚荣心爆棚,让我读给你听嘛。我是吃人嘴软,奉命办事好吧。

何慕飞笑着说,谁能知道你还有那么变态的嗜好。

我反驳道,不是嗜好。我这是给你机会体现你的个人价值。

 

1997年,我和何慕飞同时从东郊初中考上全省最好的高中,竟然又神奇地分到了同一个班,从初中校友变成了同班同学。何慕飞眉目灿烂,身形俊朗,在东郊初中的时候就是校草,后来升到一中,又成了我们那一届的级草。

高中最后两年按照分数排名自由选座位,他成绩在我前面,总是先一步进班。轮到我的时候,我总是毫不犹豫地把书包往他旁边的椅子一扔。后来有天班上一个暗恋他的女生在厕所门口拦住我,紧张地问,陆榕,你同何慕飞是不是情侣?

我被她问得有点懵,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她说,那为什么你每次选座位都坐在何慕飞旁边?我心里发笑,但是看她一脸紧张,旁边又站着其他几个女孩子,知道自己笑了可能会触众怒,便说,不是噢。我跟他是老同学,比较熟,所以才坐在一起。她还不放心,缠着不让我走,我只能出卖何慕飞,道出真情,何慕飞身上有股酸味。我好打瞌睡,被那酸味一熏,我就睡不着了,有精神听课。

她听完,和旁边两三个女孩交换一番眼神。我等得不耐烦,才说,喂,可以放我走了吧。放心吧,何慕飞是你们的。说着,便拔腿走了。不想,这话一二三传开,最终到了何慕飞耳朵里。过了两天,他突然问我,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我假装不知道,说,没什么味道啊。他说,你不是和人说我身上有酸味嘛。我继续装傻。何慕飞说,我找其他女生问过了,她们说没有味道。我说,她们都喜欢你,怎么可能会说真话。只有我不戴有色眼镜看你。他说,你果然说了,还不承认。我自知失言,哈哈笑着敷衍过去。何慕飞大骂我变态,便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不过因为这一层,我们相安无事地做了两年同桌,他的爱慕者们送来的零食也大多进了我的肚子。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一见面熟悉的气味还是扑面而来。我说,真怪,怎么会闻不到?明明是一股很酸的味道。他说,你又来了。那我问你,到底是什么酸味?我想了一下,说,和盐渍柠檬好像。他说,那也不坏。虽然酸,但还是清香的。我翻了个白眼,何慕飞,你不自恋会死是吧。

车子在路上奔驰,我们一路说着废话,尽量不提“白疯子”的死,好像我们并不是去赴丧,只是故友相见。直到看到东郊标志性的烟囱,触动往事,我才说,烟囱还在这啊,我以为早就被拆了,怎么会还在这?

何慕飞瞟了烟囱一眼,说,估计快了。已经成为危楼了,估计就要爆破了。

我说,要是烟囱不在了,白黎回来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路。

何慕飞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长。他说,我们今天去送的就是白家最后一口人。白黎他……已经不在了。

我遥看着大烟囱,说,白黎不是不在了。他只是神隐,我亲眼看着他离开的。

 

事情要从1995年开始说起。或者更早,开始于“白疯子”的神奇预言。

当时我上小学六年级,突然对阅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天下午,我坐在东郊公园的嘉玉湖边翻着新借到的《一千零一夜》,沉醉于阿里巴巴的冒险故事。突然有个人在我旁边坐下来。我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看起来就像正要去参加大学生的毕业典礼。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东山上的凉亭。凉亭刚建好不久,六角飞翘,顶梁刷着新鲜的红漆,被山上碧绿的树丛簇拥着,有种俗艳新鲜的时代美感。

我不认得这人,只是觉得他穿得太郑重其事,显得有些好笑。这时,他抬起手,指着凉亭对我说,你看那里。我看过去,里面有几个初中生正坐着聊天看风景,就说,本来我也准备去那里看书,风大凉快,结果被她们霸占了。他放下手,转过脸来看着我说,你不去是对的。不要往那里去,很快就要着火了。

他戴着副眼镜,眼神闪烁有光,看起来很有学问。我问,着火?为什么会着火?什么时候?他说,会的。会很快。说着,他瞟了一眼我放在膝盖上的书,说道,《一千零一夜》好看,讲的都是狡猾的人能胜过命运。我问,你看过?他点点头。我问,谁是狡猾的人?他说,阿里巴巴。我说,书里说,他是个老好人。他一笑,说,因为写书的人最狡猾,他知道阿里巴巴并不是老好人,只是故意说假话欺骗读者。

我那时以为书里说的全是真理,第一次听人说写书人会故意撒谎,便义不容辞地捍卫道,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怎么会撒谎呢?他说,撒谎的多了。你真看到谎言,才算是找到了进步的阶梯。

我不懂他说的,又找不到话反驳,便默不作声。这时候,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身边人说,哥,怎么在这?他长手长脚,头发浓密得像头狮子,正不羁地迎风招展。

旁边人说,我正和小同学聊天呢。我说,你哥跟我说对面的凉亭会着火,让我不要去。他没有理我,而是和旁边人说,哥,回去吧。旁边人站起身,跟在少年后面走了。走了两步,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和我说了第一句话,听我哥的,别去那里。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觉得他们很像《一千零一夜》里走出的人物,都有些失真。第二次见面时,我才知道他们正是白黎和“白疯子”。当时我站在和兄弟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看着东山上烧毁的凉亭发呆。

两天前,忽然下起了大雨,闪电劈中凉亭后,梁顶的木材被瞬间点燃,一下子燃烧起来。火势在雨中蔓延,却丝毫不受影响,直到整个木头梁顶烧差不多了,才被雨彻底浇灭。当时亭子里还有人躲雨,虽然没有受伤,也着实吓得不轻。

我看着鱼骨架似漆黑的亭子,震撼不已,不禁想到兄弟两人。他们可真怪,真神奇,竟然能预测到未来。我那时还没有想到,这会是我和白黎友谊的开始。

正当我发呆时。少年来了。他走到我旁边,说,果然烧掉了。我抬起头看到他,惊喜地说,真的烧了!他转过头来,说,你没有去那边吧?我说,没有去。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我连忙站起来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我叫白黎。我笑着说,我叫陆榕。白黎,你哥哥好厉害,竟然能预测出来会着火。

白黎的表情有些微妙,他说,你真这样觉得吗?我说,当然。太厉害了好吧,竟然知道亭子真的会着火。他看着我说,其他人不会这样说。我好奇地问,其他人会怎么说?他说,他们都叫他“白疯子”,说他是乌鸦嘴,扫把星。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天碰到竟然是东郊赫赫有名的“白疯子”,兄弟俩原来是东郊白家人。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黎看看我,也笑了。笑声中达成对东郊人的嘲讽,那天以后,我和白黎成了好朋友。

院长正在门口等我们,他是个黑瘦、干练的小个子男人,声音十分洪亮,感谢你们两个人过来。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嘴朴实无华的黄牙,人昨晚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受多少罪。何慕飞和我看了彼此一眼,问出我们两人心头的疑惑,院长,怎么突然就走了?他年龄不大,身体也健壮。

 

院长停下带路的脚步,转身看着我们两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他搓着手,略带为难地说,怎么说呢,两位,人就是突然去了,没有生病,也没有出任何事故。头天晚上进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早上值班护士见他总不出来,打开门一看,人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右手向前伸着,身体已经冰凉了。

我问道,临走之前他有没有说什么?

院长说,昨晚倒是没有,只是前几天开始,他和福利院里的每个人都说了再见。那天我正在办公室,他走进来对我说,再见,院长。然后转身就出去了。我们院里的人,常常都有出人意料的举动,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在意。现在想想,他好像是知道自己就要离开,特意来跟我们道别一样。 

我问道,他昨晚是不是穿着学士服走的?

院长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还真是,应该是昨晚回房以后,他找出来穿上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慕飞替我回答道,每逢有事的时候,他就会穿上学士服。我看了他一眼,他并没有说实话,“白疯子”并不是在有事的时候会穿上学士服,而是每次感受到脑电波发射,预测到未来时才会穿上学士服。

院长笑了笑,见我们两人没有纠缠他的死因,松了好大一口气,说道,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是个大学生。院长不是老东郊人,不清楚其中缘由。何慕飞介绍道,他是我们东郊第一个大学生,当年的天之骄子。

“白疯子”原本不疯,据说还非常聪明。80年代末,“白疯子”去北京读大学,却因病退学,逢人就说自己脑袋里有个发射器,可以向外星人发射信号。不久,他开始讲一些怪话,这个凉亭会着火,那口井里要摔死一个人,一开始没人信他,等真的发生后,人们又觉得不痛快,好像是他召唤来不幸,“白疯子”的名声就渐渐传开了。

院长带着我们走进一间十平米的小房间,一个木板床,一个板凳,一个旧书桌,旁边立着一个破旧到应该立即扔掉的柜子。房间偏暗,有些潮湿,只有一个细窄的窗户临街开着。院长说,人已经拉去火葬场了,等回来两位再送送他。院里人走了都有一套流程,要立马拉走,不然会影响其他人的情绪。两位还请理解。这是他生前住的地方,你们可以整理一下遗物,留个纪念。车子一回来我来叫你们。说完,生怕我们再问什么似的,赶紧离开了房间。

何慕飞打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几盒磁带、人偶拉小提琴的男人、蓝色眼镜盒、一些纽扣和几大本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里面似乎夹满东西,鼓胀起来。何慕飞来了兴趣,说,“疯子”是在研究外星人吗?竟然还写了这么多笔记。我来看看都写了些什么。说着,将笔记本全部抱出来,放到桌子上,翻开黑色封面。我站在他身边,看到笔记本打开,第一页上夹着一张照片,白家兄弟俩正看着镜头,“白疯子”搂着白黎,微微张开嘴巴笑着。而年幼的白黎,正疑惑地看着镜头,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

何慕飞对我笑笑,说,想不到白黎这小子,小时候还怪可爱的。我说,这张照片上两个人都好小啊,白黎看起来还是个小孩。何慕飞说,你记不记得后来我们四个人还拍过一张照片?我说,记得哦。不是你给我们拍的嘛,往后面翻翻,看能不能找到。

何慕飞往后翻去,第一页贴着张邮票,冰天雪地的世界上空,巨大的彗星正从左上角飞来,与日全食擦肩而过,下面手写着:1997.3.9日,海尔波普彗星与日全食在漠河上空同时出现,被称为千年奇观。另起一行写着一个数字:258.

我们两个看了对方一眼,往后面继续翻,里面全部都是彗星的照片,和裁剪得非常工整的报纸新闻,以及“白疯子”一两句简单的备注。非常有意思的是,每一个备注里都有一个数字,且变得越来越小。

看着看着,我突然明白过来,伸出手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果然,那张上面贴着的不是彗星,而是东山的凉亭。“白疯子”在旁边手写着:11.22.出发。.

何慕飞说,出发?出发去哪儿?

他当然不清楚,然而这一天对我来说永远刻骨铭心。我说,白黎就是这天神隐的。

何慕飞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茬。过了一会才说,兄弟俩真的都是“疯子”!他翻着笔记本上的报纸,指给我看上面的日期,说,你看看这些报纸的日期,都是1995年的,说明不是后来编写的。“疯子”这简直是……他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白疯子”好像早就知道白黎会在11月22日离开,他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好准备。所以这本手册在何慕飞眼中,就是“白疯子”亲手给自己弟弟编纂的“死亡倒计时”。

何慕飞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做这个笔记本?

我摇了摇头。

何慕飞说,你一直说白黎是神隐,你确定是在11月22号,没有记错时间?

我说,这我怎么可能会记错。

何慕飞沉默了一会,他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疯子”就是任事情发生,完全没有制止。

我不想和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便说,我们看看下一本上面是什么吧。说着,我翻开了第二本,封面里夹着的是我们四个人的照片,我和白黎站在中间,我的身边站着何慕飞,白黎的身边站着他哥。我们四个人都穿着夏天的衣服,背景是向着无限天空延展的美丽原野。

何慕飞拿起照片,说,你记不记得当时为什么拍了这张照片?

我说,因为你呗。

何慕飞一笑。我想起那次,是他挺身而出,救了我和白黎两个人。

 

东郊的小孩中,虽然每年都会有几个比较出众,但是远超常人的,只有白家兄弟和富民街的钟安妮。虽然我比他们低几届,但是他们的故事在学生中口口相传,不断发酵,逐渐变得极富传奇性。

只是我认识白黎时,他的名声已经变坏。他从来不写试卷,也不参加考试,来不来学校纯粹看心情。老师们都说,白家风水不好,兄弟两个都是人才,可惜一到年纪就都慢慢染上疯病。

而我完全知道白黎为什么会这样,当时兄弟俩正在捣鼓一个新玩意。一天,我去他们家,发现院子里堆积着纸管、胶带、木头等,一张手绘的制作流程表放在一旁,写着算式和操作步骤。“白疯子”正拿着两个玻璃在一起打磨,白黎在组装零件。

我问,你们在做什么?

白黎说,天文望远镜。

我一听也来了兴趣,立即说,天文望远镜还能自己做吗?我也要一起。

白黎便把手上的纸管递给我,指着图纸上的制作流程,教我组装镜筒。我一边装镜筒一边问他,你哥在干什么?白黎说,他在磨镜,物镜是能不能呈像的关键。磨镜是个技术活,稍不留意就容易出错,所以大哥来磨。

我说,想不到你哥还会这个。

白黎说,我哥本来就喜欢动手捣鼓东西,在北京上学那会儿,和一个老教授是忘年交,他也喜欢没事自己做点东西玩玩。我哥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磨镜就是那时候学的。

我看了看“白疯子”,他依然耐心地在磨玻璃,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们说话。他表情安详,时不时把物镜拿到眼前端详,目镜中反射的五彩光影照着他的双眼,他的脸庞,使他看起来好像涂满油彩的梦幻人物。

我说,你哥哥好像荷兰画家梵高笔下的人物。

白黎有些惊讶,说,你小小年纪,还知道梵高?

我心里顿时不悦,说,我怎么不知道梵高啊?我还看过他的作品《向日葵》和《星空》呢。

白黎说,怪我小瞧你了。我以为小学生不知道。

我说,我下学期就上初中了好吧。我虽然是小学生,但是也读过不少书。你不许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白黎笑笑不说话。一旁的“白疯子”开口说,是不能小瞧小同学,是个聪明孩子,又懂得下功夫,最是难得。原来他一直在听我们说话,我得意地看了白黎一眼,又接着和他一起组装望远镜。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放学总要先去白家看看天文望远镜的进展,再折返回家。苦等了好些天,这天我再去时,看到白黎正在装镜片,“白疯子”安静地坐在一旁。我惊喜地说,好了吗?兄弟俩都没有说话,白黎盯着镜筒,双手像捧着蝴蝶的翅膀,慢慢地旋转着。他额头冒汗,直到嵌合好,才松开手,望着望远镜,露出满意的微笑。就像才听到我的话,他转过头说,好了!晚上出来,我让你看看月球。

我点点头,兴奋得不得了。结果吃晚饭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我看着雨帘,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总之觉得,今晚是看不成月亮了。

白黎大概也很失望,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有没有回学校,有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他后来也没有说过。而我则是依靠着每天看天气预报,度过连续不断的阴雨天。

一个星期后,天终于放晴,正好逢上满月。天公只要作美,人的快乐就毫不费力。当夜我跟在白黎后面,他拎着白筒长炮走得飞快,到一处平坦地方,支起三脚架,摇好高度,长炮升高、升高,对准天空发射,代替人眼,飞翔至万里宇宙。

我站在一旁,看到白黎对着月亮调整镜片,调好角度。初夏的夜里,好像有几千只青蛙躲在黑暗中凝视我们,空气里还残存雨的气味,我一会儿看月亮一会儿看白黎,激动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听到白黎发出一阵赞叹的叹息。在明亮的蛙叫中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又非常明显。他站到一旁,你来看看。不要动望远镜。

我连忙凑上去,眯着左眼朝里望去。目镜很小,只能容纳一只眼睛。然而在小小的目镜后面,巨大的月球迎面而来。就像眼睛被撞了一下,我兴奋得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那种感觉比后来第一次接吻、上床都要刺激。以至于我至今再想起时,仍然会有电流击穿身体的错觉。整个人都震颤起来。

白黎说,怎么样,不赖吧。月球。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确定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事物,而不是天天挂在头顶的月亮。

不赖。太不赖了。我高兴地说,原来月亮上这么多坑。

是月球哦。白黎纠正我道,可以看到环形山和陨石坑。

对。对。是月球。我简直舍不得挪开自己的眼睛,贪婪地看着目镜中银光闪闪的美丽卫星。它已经偏移了一点,好像是要移出镜外。我说,白黎,歪了一点,月球跑走了。

好。我来逮住它。白黎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来逮住它。好像月球是他的宠物一般。

我退到旁边,他又重新站到望远镜前,微微曲着腿,像骑士向着天空行礼,调整手中的兵器。他又看了一会,把目镜让给我。在我痴迷地盯着月球表面的时候,白黎也遥望着美丽的夜空,脸上挂着平静满足的微笑。

观测太空成了白黎最后两年的主要活动,只要天气晴朗,适宜观星,他总是提着天文望远镜出门,在旷野待上整宿。透过白黎的天文望远镜,我看到了土星环、天女座大星云、三叶星云、星团。他还教我辨认了夏季大三角,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南,我还看到了天蝎座和人马座。白黎一边指着星座一边讲希腊神话,他的语言富有魔力,讲起来生动传神,我听得入了迷,几乎忘了时间的存在。

一直到1995年夏天,我们都沉醉在宇宙与神话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会有危险等待着我们。那时我已经是初中生,白黎参加完中考,分数达到了市一中。他没有去市里上学,只有他和“白疯子”的家里,给不了他这样的条件。他选择回到东郊中学,在高中部继续待着。

因为白黎的优秀和怪癖,他得罪了一些人。白黎从没有主动招惹那些人,但是每个中学好像都有那么几个人,除了愚蠢以外,还要四处找人发泄他们无所事事的恨意与暴力。在他给我讲有个新发现的那个晚上,我们被人堵在了路上。

当时,白黎正告诉我,今晚给你看个好玩的。

我问,什么好玩的?天上的星星我都认识得差不多了。

白黎说,有个新发现,是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说不定是个彗星。

我说,彗星?难不成是哈雷彗星。

白黎有些兴奋地说,应该不是。不清楚是什么,应该是个新东西。

他刚说完,迎面走来的男生就重重地撞在他身上。我刚才就注意到他们了,总共四个人,本来靠在自行车上抽烟,远远看到我们时彼此使了个眼色,扔掉手上的烟,朝我们走来。白黎说话时很投入,一直侧着脸朝着我的方向,所以没有在意。我心里知道不好,等他们走近时,把白黎的衣角一拉,往旁边退让一步,不想其中最高的男孩子还是故意撞上来。

白黎吓了一跳,但还是紧紧地拿着望远镜。我认出来这几个人,他们是我们东郊中学小有成就的混混,终日以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为事业重心,撞白黎的那个人绰号黑皮,喜欢偷窥女同学裙底风光,据说还犯下过案子。学生们对他们又厌恶又畏惧,尽量敬而远之,不想碰一身腥。

知道对方不具备讲道理的智商,又只想挑事。我拽着白黎,只想快点离开。黑皮却在后面说,哟,撞了人还想走,讲不讲道理啊。白黎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看着黑皮说,你们想干嘛吗?

黑皮说,没想干嘛。你撞着人,也该给哥几个一个说法。我说,明明是你撞我们的,你还要说法。黑皮说,哪来的丫头片子,轮得到你说话。我自小最恨别人叫我丫头片子,便立即说道,哪里来的黑狗,汪汪乱叫。白黎听我说完,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黑皮顿时瞪大眼,对我吼道,你说什么?我也瞪大眼,吼了回去,我说什么你耳朵聋啊!又不是英语,需要翻译!黑皮涨得脸通红,伸出手要打我,只听“哐当”一声,天文望远镜落在地上,白黎一把抓住黑皮甩过来的手,对我喊道,快跑!

他眉头皱紧,握紧了拳头,已经做好和他们打一场的准备。我心里一慌,意识到自己刚刚太冲动,对方四个人,白黎一个人,真打起来肯定吃亏。我一边后悔一边强撑着喊道,你们要是敢动我们一根汗毛,我就报警抓你们!

黑皮看着我,轻蔑地笑了,对着旁边人说,多嘴的丫头,别让她溜了。他挣脱出手,正要挥拳时,突然有人说,喂!都住手!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他左手托着篮球,站到我和白黎前面。他的球衣洁净如新、迎风飘荡。一阵清爽的酸味飘过来,我的精神不由一震。来人正是何慕飞。

 喂。黑皮。何慕飞说,算了吧。他们是我朋友。

黑皮见到何慕飞,说,慕飞,你不要插手这事,这丫头我今天要是不教训她,她不知道我是谁。

何慕飞说,黑皮,他们俩真是我朋友,你就当卖我个面子。

黑皮听了,犹豫着说,真是你朋友?

何慕飞说,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口,管过你的闲事。

黑皮慢慢放下手,虽然心有不甘,还是说,那好吧。今天就算了。说着又狠狠地瞪着我说,死丫头,算你走运。还有你,臭小子,整天装什么天才少年,我早就看你不爽了。别让我再碰到你们,不然看你们一次揍你们一次。说完,领着几个人走了。

等到他们走远了,我才说,谢谢你哦。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就惨了。

何慕飞说,你胆子真大,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有女生敢跟黑皮对吼。

我说,他整天欺负人,我也看他不爽很久了。

何慕飞说,我是3班的何慕飞,你呢?

我说,我是7班的陆榕。这是白黎。

何慕飞一笑,说,我认识他,东郊天才少年嘛。

我笑着说,也对。白黎本来就很出名。对了,你认识那个黑皮吗?

何慕飞点点头,说,他是我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说,怪不得呢。

白黎像没有听见我们说话,而是捡起天文望远镜,仔细地查看着。何慕飞说,我早就听说你们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可不可以加入啊。

我说,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当然可以啦。

白黎说,糟糕,跌坏了,今晚看不成了。

何慕飞说,可惜了。那下次能看的时候我再看吧。说完,把篮球往地上一拍,等它弹起来后,又拍了一下,那我走啦,你们也赶紧回去吧,省得黑皮又来找你们麻烦。他说完,拍着篮球走开了。一阵淡淡的酸味飘过来,又很快消失。我觉得精神一震,也没有在意,而是连忙问白黎说,摔得严重吗?

白黎说,还好。他低下头看着我,笑了,你嘴巴原来这么厉害。

我说,你才知道啊。我爸跟我说,女孩子如果软弱一定会受人欺负,所以遇到事不要怕,有事他给我撑腰。

白黎说,怪不得我哥说,不要小看你。

我哼了一声,说,只有你整天拿我当小孩子看好吧。

白黎说,以后不敢了。

我又问了一遍,这都没什么,望远镜没事吧。你不是说有个新东西给我看嘛。

白黎说,我今晚回去修好,明晚带你看。我听完才稍稍放心,和白黎分开回家。

 

第二天晚上,白黎把天文望远镜调好,又努力地在黑暗的夜空中找了一会以后,才让给我说,你看里面,是不是有一团模糊的光影。

我把眼睛凑上去,果然看到在浩渺的宇宙中,有团水雾一样模糊的光影,它闪耀着,虽然微弱,却足够抢眼。我忍不住赞叹出来,说,这是什么呀?真神奇。

白黎说,也许是一颗彗星。

我说,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东西吗?

白黎说,是呀。怎么样?

我说,真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白黎沉默了一会,才说,其实,昨天望远镜没有跌坏。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啊?那你为什么撒谎。

白黎挠了挠头,看了看夜空,又低下头来看着我说,我只想让你看。

我一愣,忽然心跳加速,脸燃烧起来。

一阵风吹来,衣角抖动,好像随时可以带着我们飞走。

白黎重新趴到镜筒上,看着遥远的彗星说,陆榕,你看到星空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温度。

我说,没有啊。什么温度?

他说,我能感觉到,这里会跳得厉害。他说着把手放在胸前,我觉得有温度,就像鱼跃进温暖的海水。

我说,你这话说得太好了吧。我要拿笔记本记下来。

白黎没有理会我的话,而是继续说,我有想过,如果有天不小心要死,一定要像鱼回到大海,在温暖中慢慢睡着。

我一下把他从望远镜中拽起来,大声说,你瞎说什么啊?不许说死!

白黎笑着说,你怎么这么激动啊?

我那时刚步入思考生死的青春期,也经常死啊死啊说个不停,但那晚我的情绪不知为何一度失控,对着白黎喊道,不许你说死啊死啊的。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我连忙背过脸,趴在望远镜上假装看星空。眼前的宇宙全是霜花。白黎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我听到他说,嗯,以后不说了。不说了哦。像犯错的小孩努力道歉。

虽然白黎说只想给我一个人看,但是不久后,何慕飞还是厚着脸皮加入我们,也看到了那颗彗星。开学后的一天,何慕飞突然兴冲冲跑过来找我,虽然我们一起观星,但是此外从未打过照面。他忽然跑到我们班来找我,我心里一边骂他一边忍着其他人玩味的眼光走出去。

我说,你干吗?跑到我们班来。

他一脸兴奋,根本没有看出我的不悦,而是激动地说,你看我带来了什么!说着把手上的报纸递给我。我怀疑地把那张沾着饭粒,散发着剩菜味道的报纸接过来展开,嫌弃地说,什么玩意啊?怎么这么脏。

何慕飞兴奋地说,快看!这里!  

我已经看到了,报纸上用黑体大标题写着:传奇新彗星——海尔波普。文本上写道:7月23日,美国业余天文学家在木星和土星的轨道间发现了一颗新彗星,为纪念发现者艾伦海尔和汤玛斯波谱,天文界从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半,命名为海尔波普彗星。

这是人类历史上由业余天文学家发现的最大彗星。据悉,海尔波普如今正朝太阳系飞来,将在1997年达到近日点,届时全球的天文爱好者都可以通过肉眼观测到这颗美丽的彗星。海尔波普彗星是一颗大彗星,关于它的研究还在不断深入。

我的手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匆匆浏览一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何慕飞激动地说,是不是。就是我们这段时间在看的那颗。

我抬起头看着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白黎这些天重新给一窍不通的何慕飞讲解天文知识,虽然不大耐烦,但是他还是把大概的知识一一说给他听。在讲解那颗新彗星的时候,他说,这颗彗星在木星轨道之外,还是比较罕见的。

何慕飞每次都要说,不愧是天才少年,懂得真多。

我还忍不住翻何慕飞白眼,人家读了好多书。噢,文献。像你哦,什么都不看。

何慕飞说,这张报纸被我老妈拿来垫桌子,我吃早饭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激动得饭都没吃。

我看了看报纸上的时间,说,7月31号,我们看到时也差不多是7月底,这么说,白黎也有可能是发现者之一。

何慕飞说,不还有我们嘛。

我说,最初看到的才是发现者,我们不还是白黎说了才看到的。

他说,那我们也能算最早的观看者。

我没有再听他说话,而是恨不得立刻冲到白黎身边,告诉他这件事。这个大熊星座下,东八区的郊区少年,也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彗星的发现者之一。

一直忍到晚上,我才匆匆去找白黎。他正站在天文望远镜旁边,穿着雪白的衬衫,弓着背趴在目镜上,像一只腋下随时会生出两翼,振翅飞走的白鸟。我一时愣在原处,手里握着报纸,莫名地涌出一阵难以遏制的忧伤。

这时,有人往我肩头一拍,说,发什么呆呢。

我抬起头来,原来是何慕飞,他说,还不快走,去找那小子问个清楚。

我嗯了一声,跟在他后面朝白黎跑去。

白黎。何慕飞喊道,你啥时候发现那个彗星的。

白黎转过身来,看到我们两个过来,说,7月25号,怎么了?

何慕飞和我对视一眼,他又问一遍,你确定吗?

白黎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还有观星笔记,是在那一天。

我和何慕飞同时欢呼起来。我把报纸递给白黎,说,白黎,你也是这颗彗星的发现者之一,彗星也应该用你的名字命名。

白黎接过报纸,兴趣并不高,而是淡淡地说,等天亮再看吧。

何慕飞以为是天太黑没法看,说,应该带手电筒过来,太兴奋搞忘了。

我连忙说,报纸上面说,海尔波普彗星是在7月23号和31号之间发现的。

白黎看看我们两个,你们俩怎么那么高兴。

我说,你发现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彗星之一,怎么能不高兴,这简直是个奇迹。

何慕飞说,我和陆榕虽然不是发现者,但肯定是世界上最早的一批观看者,这个牛皮可以吹一辈子了。

白黎抬起头来,看着星空说,“我们多么渺小,怎么能给浩瀚无垠的星空命名。”

我和何慕飞只顾着高兴,都没认真听白黎的话,而是对着天空大喊,白黎海尔波普!白黎海尔波普!白黎海尔波普!喊了一会儿又改口喊道,何慕飞和陆榕是全世界最早看到海尔波普的人!

我们两个又笑又闹,不一会儿跳起舞来。我和何慕飞根本不会跳舞,纯粹凭着高兴夸张地扭动身体。白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不一会儿,他笑起来。他慢慢咧开嘴,先是努力忍着,直到再也撑不住。笑声像熟透的浆果一样炸开,白黎大笑起来,笑个不停。我从来没有看过他那样笑过,无忧无虑,没有任何负担与忧伤。

那晚我们没有再看星星,也没有再关心宇宙,我们被欢笑、青春、友谊包围着,沉浸在自由快乐的美好梦中。

当然,白黎从来没有看过那张报纸。他也没有接受我和何慕飞说的,给天文学界写信,要求重新给彗星命名这件事。我们两人只好作罢,不过为了庆祝,何慕飞还是从家里拿来了柯达相机,在白黎的观星地给我们拍了照片。

“白疯子”、白黎、我、何慕飞,并排站在星空升起前的荒野上,对着窄窄的相机快门微笑。照片洗出来以后,我在上面写上字:1995.10.18,纪念发现彗星的少年。

 

何慕飞把照片翻到背面,字迹依然清晰可见。他说,你那时候写这句话我还觉得很矫情,现在看来,竟然很贴切。

我说,当然啦。我还记得白黎和我的都是我写的,你那张不让我写,嫌弃我字丑。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他说,忘记了。这么久的事谁记得啊。

我说,当时听到拍照,“疯子”竟然还挺高兴的。

何慕飞一笑,我还挺担心他会穿着学士服出去。

我说,我看出来了,你当时紧张得不得了,但是努力没有表现出来。你是不是担心“疯子”穿上学士服太引人注目了,怕碰到熟人会尴尬。

何慕飞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你还记不记得黑皮?

我说,记得啊。还是因为他我们才认识的。

何慕飞说,你和白黎有惹过他吗?

我摇了摇头。

白黎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招惹你们?

我还真没有认真想过,说,他这种人,不是看到谁都欺负一下嘛。

何慕飞说,并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最会看人下菜。黑皮想找白黎麻烦,并不是因为白黎招惹过他,而是因为白黎太特别,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理解。不仅仅是黑皮,东郊很多人,都对白家兄弟有着隐隐的恨意。只是黑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直接表现出来了。特别会招致恨意,特别就是脆弱。

我说,何慕飞,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那你加入观星小团队,不怕受到连累啊。

何慕飞哼了一声,说,在你眼中,我到底有多无知啊。我当时加入观星小团队,和白黎成为朋友,心里其实也纠结了一下。不过我和其他人关系都还不错,比较能说得上话,所以要保护你们的话,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如果“疯子”过于出格,就没有办法了。 

我恍然大悟,说道,后来黑皮一直没有再找我们麻烦,是因为你?

何慕飞说,你以为呢。不过你神经大条,我也没指望你发现。

这时,门被推开,院长又出现了。他说,回来了,在车上。我们收拾好遗物,跟在院长后面,穿过院子,朝外走去。门口停着一辆小面包车,何慕飞拉开车门,钻进去。骨灰盒放在车座上,红木漆刺眼俗艳,正面贴着一张疯子的黑白照片。他眼神平静,好像是早预料到我们会来送他,此刻正在彼世遥望我们。

我说,疯子这张照片,应该是最近拍的,竟然还这么年轻。何慕飞说,疯子今年,差不多得有四十了吧。我说,差不多,他比我们大十一岁。何慕飞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快三十了,真想不到,时间过这样快。

我说,一眨眼就过了十几年。

何慕飞说,我还记得快中考前,疯子还给我们补过课。

我记不得这一段,便说,疯子给我们补过吗?我记得白黎倒是给我们讲过数学。

何慕飞说,疯子也讲过。尤其喜欢讲英语,每次先背一段美国诗人迪兰托马斯的原文,再开始讲课。

我说,我想起来了。这么一说,疯子真是个浪漫的人。

何慕飞说,还是个好老师。后来我考进市一中,我妈都激动得哭了。说要请白家兄弟吃饭。

我笑着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爸妈也是把白家兄弟当成免费的补课老师,才不反对我和他们玩。

 何慕飞说,考上大学以后我才意识到,看起来是我在保护白黎,反而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我从东郊往外推。不然的话,我恐怕只知道打篮球混日子,不会继续读书了。

我说,可不是。因为白黎,又和你做了三年同学,真烦。竟然还分到一个班。

他说,这个概率,是不是小到让人感动。

我说,是的呀。结果到哪里都把风头抢光。

何慕飞笑了笑,看着窗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陆榕,你从来没有发现吧。

我问,发现什么?

何慕飞说,高中最后两年选座位的时候,不管哪次,我身边的座位都永远空着。

我看着他。他看着窗外,手放在窗户上,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我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这时,司机停了车,他冷漠地说,到了。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

何慕飞抱起骨灰盒,说,“疯子”,走咯。去找白黎咯。他说着打开车门,先走下去。我下了车,跟在何慕飞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虽然相识多年,但自己从来就没有认真地认识过他。

 祠堂最里面的角落,堆满了骨灰盒。这些骨灰盒前面没有一束花,盒面落满厚厚的灰尘。很显然,这些都是在人间无家可归的人,死后也只能继续流浪。司机和祠堂的工作人员交接好,办理手续,看着我们交了费,领了辛苦钱,便去外面等我们。

我和何慕飞将骨灰盒安置好,鞠躬行礼,插上鲜花,又把带来的遗物全部烧掉。火焰跳跃,像是毫无节奏的夸张舞步。我说,“疯子”,告诉白黎快点回来啊,他走的时候答应过我。何慕飞说,“疯子”,到那边去和白黎好好团聚,下辈子不要做天才,太他妈累了。不如做个普通人。我们两个自说自话,都没有理会对方话里的意思。

在白黎的结局上,我们始终各执一词。

晚上,我和何慕飞一起吃饭。几杯酒下肚,我们聊起校园往事,他抱怨道,高中毕业后,你就不愿意和我联系了。

我说,我不想再和东郊有任何牵扯。

他说,你一直说白黎是神隐,但是从来没有提到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想听,也觉得他有权利知道,便说,你还记不记得海尔波普降临地球的那个夏天。

何慕飞说,我们等了两年,是在1997年。

于是,我便把白黎离开的那晚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1997年11月22号,那天我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在敲房间窗户的玻璃。我眯着眼睛醒来,看到外面站着一个消瘦的人影。我吓了一跳,外面的人说,是我。白黎站在外面。

我打开灯,瞟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白黎从来没有这么晚来找我。我一边想着他来干嘛,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他站在门口,而他的身后,悬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月,在地平线上,是将要离开地球的海尔波普,它的亮度已经变弱。

我问,白黎,什么事啊?

白黎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点了点头,说,好啊。什么地方?要现在去吗?

他转身就走,说,快。现在就去。

我没有犹豫,便跟着他跑了起来。白黎走得很快,就像腋下生出翅膀。我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他。不一会儿,我们走到窑厂的大烟囱旁。烟囱很大,像一个孤独的巨人矗立在沉睡的东郊。

白黎找到楼梯,一步步向上攀爬。我有些害怕,跟在他后面,白黎,我们要去烟囱上面干什么啊?白黎没有说话,他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我立即颤抖了起来,他越过黑暗的手非常温暖,我觉得自己好像握着被太阳烤热的石头。

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地向上爬着,风声在耳边呼呼刮过。不一会儿,我们终于爬到了烟囱顶上。小镇在我面前一览无余,陈旧、破败,尘埃般不值一提。而在其中涌动着的仇恨与暴力,却丝毫不比别处更少。

白黎遥望天空,对我说,海尔波普,要离开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巨大的彗星闪烁着,彗尾展开,就像要把梦想留下来。

白黎说,我也要走了。

我问,你去哪儿?冰凉的风吹过来,简直要把我吹倒。我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都在打颤。

白黎说,要走了。我是来和你告别。

我抓紧了他的手,又问一遍,你去哪儿?

白黎说,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告别。我要走了。

我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哭出来,你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白黎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我手中抽出去,我想要拉住他,几乎啜泣着说,你不要走好不好?

白黎说,世界上只有三件事是有温度的,星空,大哥,还有你。现在,我要做一尾鱼,回到温暖的大海中去了。陆榕,星空就是我的大海。

我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

白黎没有说完。他微笑着,走到烟囱旁边。他像是要游泳的人一样,慢慢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先是衬衫,再是长裤,最后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他原来好瘦,骨头根根分明,像一条鱼的脊背和鳍。我知道没有办法能留住他,他一定要走。

我挪步到烟囱旁边,和他一起朝下看。我惊讶地发现,烟囱下面已经是一片海洋,月光的海洋,淹没了小镇,淹没了一切。银白的浪扑打着烟囱,好像我们是站在孤独的悬崖上。他说,下一次彗星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然后他告诉我,我们曾经这样见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说完,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接着,他像奥运跳台上的跳水冠军一样,猛的转身,向着外面冲刺,然后轻轻一跃。

他跳了下去。

我哭喊道,白黎。趴到烟囱口朝下看,下面全是月光的海,银白的海。他像断翅的蝴蝶一样往下摔,就在落地的前几秒,他忽然腾空而起,像一尾鱼被海水托住,慢慢地向上游去。他游到烟囱口,又继续向上,像是在攀我看不见的阶梯,巨大的月亮高悬中天,像是一个神秘的门。

我在后面喊着,白黎,白黎……他没有回头。他渐渐地远了,远了,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我尽量控制自己,平静地说完了一切。

何慕飞沉默了很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怀疑这是不是我做的梦。我自己也怀疑过。但是第二天早上,我确实是在烟囱上醒来的。我爸妈早上起来发现家门打开着,我不在家里,急得快疯了。后来我从烟囱上下来时,还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所以这不可能是幻觉。

何慕飞说,疯子的那个笔记本,是留给你的。我刚刚想了一下,报纸虽然都是95年的日期,但是照片都是后来找的。他做笔记本,就是为了留给你。

我说,因为疯子也知道白黎是神隐,不是失踪,也不是死亡。

何慕飞说,也许是的。也许是他想让你好过一点。

我有点生气,说,何慕飞,你知道为什么高中毕业后,我就不愿意理你了吗?

他说,我知道。因为我总是说白黎已经死了。

我说,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还是固执己见?

他说,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版本?

我一惊,说,你说。

 

他说,我爸是警察局长,所以当时这事我很清楚。就在你说白黎神隐后不久。在东郊一个废井里,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到难以辨认的男尸。十几岁左右,身上穿着白衬衫。因为没有报告人口失踪,又找不到死因,那具尸体在停尸间停了大半年,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何慕飞停顿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很努力地继续往下说,我爸说,那具尸体的头骨上有明显的伤痕,死之前应该和人发生过争执。但是致命伤还是溺水,应该是被人打晕后丢到井里才淹死的……

我涨红了眼,瞪着他说,你别说了!

何慕飞抓住了我的手,说,我知道我说完,你永远都不会再见我。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爸说,报案人之所以会去那口废井前,是因为看到疯子一直站在井边朝里看,他那天穿着学士服。

我说,何慕飞,我恨你!

他说,我知道你会恨我……我知道……但是你不知道的事有很多。你不知道是我跟所有人打了招呼,才把座位留给你。你不知道我在照片后面写的是,和陆榕的第一张合影。你也不知道,白黎失踪前有天下午,他跟我说会在观星的地方等你,我害怕他跟你告白,所以没有告诉你。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出现过。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你不知道我穿上这一身警服,就是为了查清楚当年是哪个狗娘养的干的这事。

何慕飞双眼通红,他颤抖着,用力地握着我的手。

对不起!陆榕。何慕飞说,我知道我不配得到原谅!我知道你恨我。我愿意你恨我!

我看着他,欲哭无泪,沉默了很久,我才说,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何慕飞摇了摇头。

我把手挣脱出来,端起桌上的清酒一饮而尽,说,我们的青春有缺憾……何慕飞,你知道吧……不仅仅是青春,是人生……有缺憾,永远弥补不了的缺憾。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你多保重。

说完,我站起身来起身朝外走去。外面正在下雨,我走进雨帘中,捂住嘴巴痛哭,泪水混合着雨水,不断流着。

不一会儿,我听到后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何慕飞跑了过来,他拉住了我,大雨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何慕飞对我喊道,陆榕,白黎以前说:“我们这么渺小,怎么有勇气给浩瀚无垠的星空命名。”当时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他虽然是天才少年,但是他却说错了。如果,他真的回来找你,你一定要告诉他,“正因为有给浩瀚无垠的星空命名的勇气,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我对他喊道,他还会回来吗?他不会回来了!

何慕飞说,会。你忘掉我刚刚说的话。他一定会回来。刚刚说的都只是我的猜想,没有证据。

我说,下次海尔波普回来的时间是四千年以后。白黎,他不会回来了!

何慕飞哭着,他说,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我没有办法回答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觉得人生好像就是这样,心上布满枪口,解不开命运的有意为难。

责任编辑:柒斐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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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春帆
春帆  
一个试图用笔去谈论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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