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塘河下


文/无支祁

1

二〇一八年公司中标了市政府一个老城改造的项目,其中最核心的板块是一个古镇升级旅游景点。这个项目被上级和上上级高度重视,因为周边已经有周庄、乌镇、西塘之类的古镇声名远扬,而我们要改造的这个镇子的基础条件并不落后这些知名江南古镇,因此大家对这个古镇改造的项目寄以重望,指望它带动周边众多县区经济发展。

不久以后公司委托了设计代理公司现场考察,进行第一轮效果图出样。设计代理公司的设计师是个女研究生,刚出校门,很稚嫩,公司于是让刚分手的我暂时去顶这个项目,当然这么安排还有一个原因——我从小在这个镇上长大。

镇子地处浙中,要从杭州坐一个小时高铁再转大巴车。我轻车熟路,到了以后找了一家旅馆,然后给设计师发微信指引。天黑之前她终于到了。她姓杨,叫杨晚,长头发,戴着眼镜,皮肤很好,是人们关于江南女孩儿的印象里最刻板的那个样子。下车的时候她很疲惫,眼神迷离,头发自然地散落在肩膀上。我跟她招招手,然后接过来她的行李箱,带着她往镇子里面走。她踩着高跟鞋,疲惫地拖拉着,走着走着开始慢慢兴奋起来,说,这地方真绝了,根本不要怎么动,天然的江南水乡。

确实。镇子叫陇塘,不大,主体是一条两千多米的街,镇上所有的住宅和商业活动全部围绕着这条街而建。得名是因为一条叫陇塘的河穿街而过,这条街被陇塘河分成了两半,东边叫东街,西边叫西街。陇塘河出了陇塘镇以后汇入永安溪,然后流向灵江,沉入东海。河很窄,大概十几米宽,两艘大点的船在此相遇就要互相靠边避让。船橹撑到水底,再拔起,带起黝黑的淤泥,在水里迅速消散。夏天将来之际会有渔家人撑着船从灵江口回来,带着满船的河鲜,届时陇塘河下形成一个杂乱的河鲜交易市场,飘散的腥臭味数月才能完全散去。

九十年代初我就在这里长大,那时候我们家住在河边一个阁楼的第四层,底下三层是另外不同的三户人家。我和爸妈的房间被一个布帘相隔。在还没通电的时候,房间里每天晚上点着蜡烛,烛影扑朔,有时候我会看见他们在灯下拥抱,巨大的影子像是皮影戏一样投落到帘子上。那时候我每天醒得很早,因为河边的嘈杂声早上四点就开始,卖菜的,杀鱼的,赶路的,此起彼伏。我爸是个电工,我妈在一家油漆厂工作,这样的工作性质导致他们都不用起得太早。在我的记忆里每个早上他们都磨磨蹭蹭,好像跟这个小镇格格不入。在外面卖菜的几乎快要收摊的时候,我妈会晃悠悠地起床,做饭,穿着拖鞋咬着皮筋站在我的窗边,对着陇塘河把碎头发捋成一撮,顺便跟路过的人打招呼。大概八点多我爸会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我妈出门,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哐当作响,然后声音慢慢淡去,我躺在床上,只能听见摇橹声。

我跟杨晚简单介绍了一下陇塘镇的情况,她听得很入迷,脚步轻快起来,高跟鞋落在青石板路上,清脆又利落。我们沿着东街走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两碗地道的榨面。这面馆老板还是十好几年前的那个,只是老了很多。她伸手招呼老板,老板一听她的口音是外地人,也很开心,说,来陇塘不能不吃我的榨面,还有我做的卤蛋!杨晚特别开心,说,那得捧一下老板的场,来几颗卤蛋!老板说,送你两个。我说,我小时候每天都在这吃面,从来没送过卤蛋。杨晚说,那说明我长得漂亮。我心想,确实。半个小时后我们从木质结构的沿街小商铺里走出来,天黑透了,一个男人撑着一个船篷是红色的船漂过。看了眼姑娘,又看了看我,我摆摆手,打了个招呼,男人点点头回应我,然后撑着橹走远。我带着杨晚往回走。

杨晚住在我隔壁房间,旅馆很简陋,房间门关不瓷实,她很担心被人破门而入。我说察觉到危险的话你就敲三下墙壁,我可以听到。我们试了一下,还真的可以听到。其实可以听到的不仅是敲墙壁的声音,甚至她上厕所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她可能也发现了,特别尴尬。每次上厕所都先用手机大声放歌。


2

第二天凌晨五点我们起床,先去街的尽头吃早饭。陇塘河里停满了准备出镇的船,大家都停下来吃口包子和菜粥。早餐店里挤满了人,很多人没有座位蹲在河边吃,甚至没有筷子,只能捧着个碗,沿着碗边吸溜。这是陇塘镇最老字号的一家早餐店,两个包子一碗粥,一八年的价格是一块五,童叟无欺。这个套餐价在九十年代初应该是两分钱。她站在门口排队,结果半天寸步难移,我说,你这么排队排到晚上五点你也吃不上,然后牵着她的胳膊往里挤。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吃完早饭出来,我站在门口伸了个巨大的懒腰,这种舒适感让我更加觉得人生还是应该慢一点,再慢一点。一转头正好看见昨天那艘红色的船,男人站在船尾,往临河的一个铺子扔一些钱,店里小二拎着吃的从店里跑出来,他用船橹挑着袋子,潇洒接过。我们互相点点头,他招呼我过去。我顺着台阶往下跳,走到船边,说,老韩。

他从上到下打量我一遍,说,我还以为我昨天看错了。

我说,没看错。

他说,十好几年没看见你了。

我说,是的,你还没下船?

他笑笑,说,走了。有时间来船上喝酒。

他像孙悟空挥舞金箍棒一样把船橹在手里倒转了一个方向,抵了一下岸边的石头,向东而去。吃完早饭我带着杨晚走遍了整个陇塘,包括我曾经住过的地方。这个阁楼已经开始向河边倾斜,整个摇摇欲坠,甚至瓦片都开始滑落。这栋楼其实没有真实的归属,真要追溯到很早以前,这里应该是某个地主的小宅,地主没了,院子里就成了农民的谷场,后来陆续有人开始占房而住,时间久远,互相倒手转让,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我跟杨晚说,如果要改造,这栋楼很麻烦。

杨晚拿着相机,咔咔一顿拍,说,刚才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

我说,你是说老韩?杨晚点点头,我接着说,卖鱼的。

她走进这栋楼,认真地观察房子的结构,然后说,你刚跟他说你还没下船,是什么意思?

我说,他已经三十四年没有下过这艘船了。

杨晚转过身,放下相机,看着我,说,你是说,三十四年,都在船上,没有下来过?

我说,是的。

杨晚说,他是不是河上钢琴师?

我白了她一眼,说,所有人都知道他从来不下船,就在陇塘河上,住在这个红色的船里。

当天中午老韩纠正了我,说,下来过一次。他把小桌子摆在船头,宴请了我和杨晚,桌上放着一瓶西凤酒。他说,有一次一头栽在了河里,被人救起来送去医院,医生说我得了韦尼克脑病,然后抽了我好几管血。我一直以为我身体里流的早就是陇塘河的水了,没想到全是西凤。那是我唯一一次下船,吐了很久,很晕。

老韩端起酒杯,轻轻地嘬了一口。


3

那天中午我和杨晚躺在船头,手背在脑袋后面,陇塘河两岸建筑的飞檐探出来,我们在两个屋檐之间的缝隙里看着天空中的云彩以另一个角度流淌。路过桥洞的时候,桥底下砖缝里反向生长的青草从我们脸上方掠过。我有一种还没有长大的错觉,七岁那年初夏和这个春天交叠。

我的第一个朋友是住在陇塘桥桥洞里的一只流浪狗,可能才两三个月大小,身上的乳毛还未完全褪去,它表达饿的方式就是发出微弱的“嗯呀”声,微弱到像是雏鸟。那年我七岁,在卖河鲜的地摊旁边捡了很多死鱼喂它,它歪着头,用力地啃,嚼碎,然后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在一个傍晚它终于被我喂得活活撑死了,我很难过,然后把它扔进了河里。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归宿,它浮在水面上,顺着陇塘河水往东南缓速漂去。我蹲在河边上看着河水带着它远去,然后又看了很久的河水。绿篷船一艘又一艘地划过,追随着这只被撑死的狗远去。一个撑船的男人看我一眼,又看一眼,他穿着巨大的背心,像是披着一张白色的裹布,他站在船尾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手里的船橹劈开水面上残阳的倒影。

这个男人就是老韩。后来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坐他的船,跟他一起去永安溪买鱼,然后再回来。家人问我去哪了,我说不上来,于是就被勒令再也不能出门。我会在楼上,扒着窗沿跟老韩打招呼。那时候镇上所有人的船篷都是蓝绿色的,只有老韩一个人是红色的,非常显眼,很难认错。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老韩消失了几天,回来以后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去东海了。我不信,东海也太远了,我说,那你怎么回来的?他说,我就划着船桨回来的。我说,就逆着灵江划回来的吗?他说,对,逆着灵江划回来的。

我肯定是不信的,直到后来世纪末下了一场灾难性的大雨,把半个镇子的生意人困在了永安溪下游。女人们拿着手电打着伞守在陇塘河尽头,等着男人们归来。雨水从天空注入永安溪,河水暴涨,下游村庄悉数被淹,数百万人撤离。下半夜雨水变小,陇塘河边站满了打着手电的人。只是看不见一条回来的船。大家等着等着,都回了家去。第二天早上街上冷冷清清,一些大树在暴雨之中倾斜,横在陇塘镇的上空。我打开窗户,就看见楼下河里孤零零地停着一只红色的船,老韩坐在船头,淡定地杀着鱼。血水滴在陇塘河里,向东流逝。老韩成了唯一一个夜里回来的人,无数人立刻下楼把他团团围住,问他自己家人的情况。老韩说,好像都没事,等水流不急了就会回来吧。他说得很风轻云淡。那天我跟他说,现在我相信你能从东海回来了。他笑笑,没有说话。

那次以后我对老韩有些许的崇拜。世纪末那个晚上,我十四岁,第一次喝酒,在老韩的船上。我喝得很多,趴在船上往陇塘河里吐,老韩哈哈大笑,说,她走了以后,我就像你这么吐了一整年。我耳朵里嗡嗡地响,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老韩端起一杯西凤,仰头,喉结跳动了一下,一杯酒就灌入了胃里。他说,八六年冬天她坐着一条红色的船走了,从此我就住进了另外一条红色的船,再也不上岸,我以为我死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诗意的死了,而是真的死了,的确是死了。那晚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岸上追了很久,那艘船走得很快,陇塘河上再也没有过那么快的船,我追到永安溪,那艘船顺水急下,我跳进去,开始游泳追。当然是追不到的,我游累了,真的累了,腿开始抽筋,然后淹死了。我就像陇塘河里的水,轻轻地流向远方,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是真的死了。

说完他又端起一杯,一饮而尽。我咳了半天,有点恨老韩。每天看他喝酒喝多了,导致我对酒失去了敬畏,我以为这只是成年人的饮料。我痛苦不堪,吐得干干净净,冻得直哆嗦。我说,老韩,我太冷了。老韩哈哈大笑,又往喉咙里倾倒了一杯,然后从船篷里走出来,脱光上衣和裤子,说,冷什么冷?说完一头扎进陇塘河里,船身被浪带起一阵晃动,我几乎要掉下去,他在浮草之间游动,几条被惊动的小鱼跳出水面,又在黑暗处隐身匿形。他向东游,一边游一边喊,当时!我就这么游!追她!我就像这样!我游得快!我就这样追!啊——啊!他动作越来越快,也离我越来越远,声音在空中回荡,我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他最后一声痛苦的呐喊,他喊道,啊!啊——我上不了岸啊!

老韩的叫声惊动了沿岸的居民,我爸也终于找到了趴在船上不省人事的我。他把我扛回了家。我洗了个澡,很久才缓过来,然后陷入一种闯了大祸的害怕,酒精还在发挥作用,我带着恐惧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我以为我会睡很久,其实在半个小时以后我就醒来了。我走到窗边,头伸到窗外,不远处孤零零地停着一艘红色的船。天空开始下雪,陇塘很少下雪,从我出生以来也就见过三四次。我突然觉得老韩可能没有在骗我,他早就死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疯子,以后也不再会有。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酒还没醒,起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伸头一看,老韩坐在船头,平静地杀鱼。他的船篷上积满了雪,我喊了他一声,他抬头看我一眼,低头接着杀鱼。他没有任何表情地把杀好的鱼放在陇塘河里冲洗,好像根本感觉不到水面上浮动的薄冰。我想他的血一定是滚烫的,滚烫的热血。


4

那天我和杨晚搭乘着老韩的船去了灵江,傍晚时分又回来,江面上起了大雾,像是被煮开的江水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彼时江面上特别安静,有点草船借箭的恍惚感。回到陇塘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说,很神奇,这两天都没有下雨,陇塘这个季节应该延绵不断的小雨。

结果当天晚上就下起了春雨,打了今年的第一声雷,轰隆隆的声音像是雷在屋顶上被劈开。杨晚敲了一下墙壁,我回应了一下,过一会儿她发给我一条微信,说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河溪江湖海彻底地相连,船舶像无度的风。然后这句话出现在了她的朋友圈里。我给手机充上电,没有回,浅浅地睡过去。江南小镇的春雨潮湿又柔软,雷声像是一个娇嗔的女孩,光响不吓人。

我不知道从哪曾听闻老韩在青海爱上一个女人,我跟老韩求证过他是否去过青海,他说是的,他在青海当过兵。后来我对这个说法信以为真。他喜欢唱一首藏族民谣,真正意义上的民谣,在飘摇的小船上,端着西凤轻轻地唱,一段唱结束就把端了一分钟的西凤隔空抛进嘴里。他喝酒大概都是这样,嘴不太碰到杯壁,要么是仰头倒入,要么是吸气嘬进嘴里,或者是手一抖,杯子里的酒像是一粒花生米被扔进嘴里。我后来出了陇塘见到了很多大城市里的牛鬼神蛇,最大的感觉就是当今世人对所谓民谣歌手实在是太宽容了。唱完了一段以后,老韩问我能否听懂,我说听不懂。他说那你看到什么了吗?我说我看到你喝酒了。

老韩笑笑,接着唱。唱了很久,悠扬,他眼里有些泪花。老韩说,我遇见她的地方很美,有牦牛,雪山,和碧绿的湖,时间在那片草原停滞,天空下沉,云彩落在雪山上,白色连成一片。羚羊在湖边喝水,我和她在一个山坡的向阳面,迎着太阳光躺下。生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没有风,嘴里吐出的香烟匀速上升,在空气中缓慢地消散。我的心留在了那片湖的上空,化为湖中的月亮,与这天地相融。

在陇塘的这个春天晚上,我做了个完全意料之中的春梦。朦胧中感觉外面的雨慢慢变小,然后雷声停下,最后只剩雨水从树叶上汇聚滑落的嘀嗒声。梦里也是一个乍暖还寒的雨夜,两个赤裸相拥的人,黏稠的汗水和润如油的春雨交融。万物悄然复苏,风吟鸟唱。


5

第二天我和杨晚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以后就发现整个镇子都变了,陇塘河水流变快,岸边的垂柳好像一夜之间野蛮生长,柳叶几乎垂到地面。天气变热,阳光刺眼。旅店的老板说中午可以去买河鲜,春雨以后第一天的河鲜全年最鲜。我们顺着东街柳树向前走,我用手拨开繁茂的枝条,她从中穿行而过。

回到旅店,把河鲜交给老板,他免费帮我们加工。我和杨晚喝了些酒,不多。吃完以后我就在旅店大堂的沙发上睡了个午觉,杨晚端着一个红色的盆在河边洗头。她说好几天没洗头了,这会儿天气好,洗了容易干。然后她端着热水出门,蹲在河边上,头发被从额头上捋下,水滴顺着发梢滴入陇塘河,泡沫在太阳下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在我长大之前,我离开了陇塘。离开前差不多两个月,我和老韩喝了一顿酒,那会儿我十七岁,年轻力壮,能跟老韩喝上好几杯。那时候我妈刚刚因病离世。我记得送她走的那个晚上,我在楼下河边站了很久,最后我爸喊我上楼吃饭。他很振作,我绝没有想到他能鼓起勇气走向厨房,给我做饭。我上楼的时候,他猪肝面已经下好了。我不爱吃猪肝,但是他炒得挺香。他把面端上来,我们对坐,一盏微弱的白炽灯悬在餐桌上面,光芒直射而下。我们静悄悄地吃面,彼此沉默,只有碗筷偶尔发出的敲击声。他吃面吃得很快,没有一点点多余拖拉的动作,挑起,吸入,挑起,吸入,眼睛直视面前的面碗。几口吃完以后,他直起身,筷子担在碗上,擦了擦嘴,然后看着我。这眼神让我有无形的压迫感,我加快速度,他继续看着我,像是在端详。我埋头吃面。

不久后我爸也走了,没有征兆。他有一天早上起得很早,给我做了早饭,然后说,你吃完上学去,我再睡会儿。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没起床。我过去叫他,他没了呼吸。我跑到窗边,头伸到窗外叫老韩,我说,老韩,老韩!老韩在东边视线的尽处转头看我,如血的残阳照得陇塘河水泛着金黄的光,老韩回头看我,其他一些人也回头看我。我哭了一下,然后就没有再哭。

最后那顿酒喝得很酣畅,我甚至把老韩给喝多了。我说,老韩,前两天在派出所里,他们拿着一个黄色的纸袋,让我签字,我签了,里面是所有关于我的事,我是谁,父母是谁,住哪,编号多少,从哪来,到哪去。还有一张补助单,每个月我可以领四百补助金。我签了字以后,这个文件袋从会议桌的这边被推到那边,在几个民警的手里被依次传阅。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像这艘船一样,浮萍一般。老韩说,干杯,人生总是苦难的。

喝多以后我和老韩趴在船头看水里的自己,我们身上沾满了老韩白天杀鱼以后没来得及冲洗的鱼鳞。我好像听过一个浪漫的传说,说李白是死于想捞起水中的月亮,因而溺死。彼时一轮月亮在水里晃动,老韩说,我和她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人和人之间都是缘分,真的,你的父母于你,她于我,都是缘分,人这辈子,因缘际会,终有尽时。你要接受。

我突然能理解老韩了,我觉得他不疯,他只是提前看到了造化写下的最后一页,那就是他人生中注定有些东西是求而不得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有些人的生命注定是苦难的,确实有一些东西,努力或者坚持,在深夜对天地哭喊,或者在佛龛前跪破了膝盖,都是求而不得的。永远永远,永永远远,求而不得。你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放弃生命存在的所有意义,就为了了结这个漫长岁月里不曾动摇的夙愿,但办不到,造化最后一页写好了,不会再有转机。放弃吧。

于是老韩选择了在这艘船上喝酒。


6

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我的父母是怎么没的。他们死后我听说了很多传闻,一说是我并非他们亲生的,一说是这个临江小筑里有脏东西附了我妈的身,当然这脏东西也祸害到了我爸,因而双双离去。我有一段时间非常坚信第一种说法,尽管我甚至不知道这种说法的起源。

他们走了以后,我依然睡在我的小床上,有时候仍然能看到布帘上投射的影子,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然后灯熄灭,一些更暧昧的声音在木结构的小房间里晃荡。半夜醒来满是泪水。木窗外有风,还有一些孱弱的水声。

有一天夜里,我又哭着醒来。窗外天气很好,月明星稀。我打开灯,收拾了简单的衣物,还有我爸妈的遗物,一些相片,他们的两张存折。我把所有的东西放进一个大的口袋里,然后扛在肩上,下楼。我往东走,柳叶从脸上拂过,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去拨开了。我哭着走,然后遇到了老韩。他坐在船头,还没有睡,也没有喝酒。我们互相凝视了一眼,陇塘的夜晚无比安静,我没有说话,然后转身继续走。老韩说,你去哪?我没有说话,转头侧着脑袋耸了下肩,把眼泪擦在自己肩膀上。老韩解开船绳,在河里撑着船,追着我,他说,你去哪呢?

我说,我不想在这里了。

老韩没有说话,轻轻撑着船橹,和岸上的我平行前进。我脚步越来越沉重,老韩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于是跳上老韩的船,小船荡起一层涟漪,在水里轻轻地东去。老韩不说话,我坐在他旁边,最后看一眼这个古镇。陇塘河快要到尽头的地方,突然老韩停下来了。我看向岸边树下,一对夫妻扛着行李,看着我。我看看老韩,又看看他们。女人说,少年人,这是陇塘吗?

我沉默。老韩说,快,人家问你话呢!

我跪在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落,滴入陇塘河。老韩踢了我一脚,说,她问你话,你快回答!

我说,妈妈,妈……

女人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莫名,她抬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寻求帮助。男人放下肩上的行李,往河边走近两步,然后弯下腰,手撑着膝盖,看着我,说,少年人,我们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和我爱人要去陇塘找一个人,这里是陇塘吗?

我的哭声在河边回荡,我疯了一样扑通跳下船,我哭着喊,老韩,老韩,你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走,我上去,我上岸!老韩,你帮我看住了!我往前游了几米,快到岸边的地方,水变浅了,我起身踩着水底往前跑。老韩说,别去,你回来!人走了!我擦擦眼泪,然后手撑着岸边的石板,一跳便爬了上去,这对夫妻果然没了踪影。我坐在地上,说,老韩,不是让你站船上看住他们的吗?

老韩看我一眼,也无力地坐在船上,他说,我看了一眼水里的你,再抬头你爸你妈就没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老韩说,你爸爸让你赶紧坐船离开。

我说,我怎么没有听到?

老韩说,他声音很小,他说,儿子,你走吧,坐着船离开陇塘,你快走吧。

我擦擦眼泪,水面反射月光,在柳树上洒满了星星点点。我跳下水,又上船,老韩说,走吧,不留恋了。


7

这样行吗?

我看着杨晚,她用笔记本电脑画着图,不说话。过了很久,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问我,关于老韩,几分真几分假?

我说,这些都是老韩跟我说的,我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总之关于爱情的部分被我轻易地相信了。

杨晚说,那就先这样吧。给老韩一个遥远的爱情,和一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先这样提报,我图也快好了。

我说,行,你觉得行就行。

后来几天我更细致地完善了这个故事,我相信这个爱情故事足够吸引全国各地在爱情中迷失的游客。我们准备把陇塘街改成酒吧街,灯红酒绿,像是古代的扬州。那个摇摇欲坠的阁楼加固以后,会成为一个书店。当天晚上我们把效果图和方案同步提报,一个会议以后这个方案就被定了下来。陇塘镇主入口是水路,进来以后首先是美食街,然后是酒店区,在青砖碧瓦之下,是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高档度假酒店,再往里走,是酒吧一条街,再往里走,是靠近永安溪的地方,有一些咖啡馆,和旗袍店之类的。

晚上我去找了老韩,跟他说了这些即将要到来的改变,老韩没有任何情绪。我一直以为他对这条河有近乎疯狂的偏执,其实不是。老韩说,这船老了,不行了,板都泡烂了。我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第二天,这艘船便不见了,老韩也不见了。我有些失落,我觉得我说的话多少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也许他是离开了这个镇子了。

那么也许,他彻底死了吧,而且是死在我手里。

又一天晚上,领导现场视察,我在镇子上唯一一个像样点的饭店接待了一行人,杨晚也在,领导开玩笑,问几天相处有没有摩擦出火花,我脸红,没有回答。杨晚说,我也以为这个禽兽会对我做什么,没有想到他禽兽都不如!我笑笑说,早知道早点下手了。

酒喝多以后,领导坐着司机的车,回到城区。杨晚挽着我回旅馆。我喝得很多很多,但是好在没有吐,只是混身发软。我说,你什么时候走?杨晚说,方案定了,我就回去了。后面肯定还会碰面的。

我说,你注意到没有,老韩没了。

杨晚看了一眼细长的陇塘河,说,你说了我才发现。

我深呼吸,酒气在晚风中飘散。关于陇塘,回忆起来都是酒,和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我始终不能真的分辨,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一些脸孔在空中短暂停留又消散,我看到了一些可能再也不会见到的人。然后我突然又明白了老韩,也许他像我一样会在某时某刻突然能再次看见某个挂念的人,因而再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偶然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就是红色的船——他离开时乘坐的颜色。

我再也没有跟人说过,最后见到老韩的那个晚上,他告诉我,这船老了,不行了。然后他就跳下了船,顺着台阶上了岸。他在岸上跺了跺脚,这种不会晃动的感觉让他觉得很神奇。我笑着看着他。老韩踢着大正步,昂着头,往前一步一步坚定地走。我也跳下来,跟着他。我说,老韩,跑!老韩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肯定了我。他摆了一个起跑的姿势,往前疯跑,柳树哗哗地掠过,整条街的人都出来了,有的在窗口伸着头,有的站在门里扒着门框,像是看一只越狱的猩猩。大家跟老韩开心地打招呼,嘿,老韩!老韩像是听不见,接着跑,他跑到了永安溪边,周围慢慢安静,只有芦苇在风里摇摆,他仰着头,对着天空大喊,啊——啊——。我站在他身后五十米的地方,特别幸福地看着他。

老韩喊完以后倒在地上,我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眼神迷离,看着我。我把他送去了医院,他输了一晚上的液,第二天人就消失了。


8

方案定了以后,我和杨晚就离开了。然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杨晚微信上发过几张照片给我,她说陇塘河里的水被抽干了,河也被拓宽了,名字也不再叫陇塘。我点开照片看了下,几根很粗的水管把河抽得干干净净,被掩埋上百年的河底慢慢显露。我又想起来老韩说的,他身上流淌的都是陇塘河里的水。那一刻我无比相信,因为在看到图片的瞬间,我觉得自己也被抽空了。

陇塘可能再也不复存在,这里变得异常繁华,遗憾的是老韩的爱情故事并没有被谁记住,我的故事也没有。后来有一次酒局上又遇到杨晚,彼此笑了一下。卫生间门口洗手池边我们碰到,她说,关于陇塘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我想了很久,至少那些河水是真的,河边的垂柳是真的。其他的到底是胡编乱造还是真实存在的,我也不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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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无支祁
无支祁  
一个苏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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