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南方


文/无支祁

毕业以后我留在长春交通广播电视台,做一档交通广播节目的主持人。对长春的印象就是好像整个城市都在修路,经常堵车,因此节目的主要内容就是交通情况提醒。后来越做越差,调去做一档凌晨节目。领导当时拍拍我肩膀,他说,凌晨一点,这个时间才是电台节目的灵魂,这个城市所有藏着心事的人,都在凌晨一点醒来。

显然事实上这是我被放弃了的另一种说法。领导说,并且你还获得了宝贵的创作自由,在合法的、正确导向的框架内,你可以自由创作。这句话意味着这档节目连策划也没有,一切靠我自己折腾。那会儿我很文艺,留着一头长发,我起初真的相信在这个北方城市会有一辆孤独行驶的黑色手动挡老车,在下着雪的凌晨高架桥上播放我的声音。

于是我连续播了一个月,不幸的是峰值收听人数七人,我的热情被击溃,不再做任何节目策划,每天十二点到岗,直播一开就开始放音乐。于是这档节目变成了一档音乐节目,随机播放一些北漂民谣。这些半成品甚至简单到用手机录制的歌,有的用吉他伴奏,有的直接用筷子击打酒杯来伴奏,因而旋律简单,朗朗上口,有很多旋律至今还在我梦里飘荡。我夜复一夜地循环播放,并且隐隐地感觉创作这些歌的人肯定很穷。

有一次还真有一个人打电话进来,问我被房产中介骗了应该怎么举报。不是东北口音,应该像我一样是外地人在长春。我用我仅有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应该报警吧。他说,报警没用,说有租房合同,可是合同我当时是被骗着签的。

我于是无奈地给他分享了一些我租房的经验,包括如何选房如何避免被骗,两个人沟通了将近半个小时。挂了以后我居然神奇地又接到了第二通电话,电话刚切进来那个司机大哥就说,我他妈车在台北大街抛锚了,在这等拖车,听你俩扯了半个小时,能不能他妈的放点音乐听听,谁大半夜的想给你分析一千块钱租房押金怎么要回来?

我于是给他放了首歌,可是之前根本没准备歌单,慌乱之中随便播了一首《他一定很爱你》,第一句就是:“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然后我坐在椅子上笑得肚子疼。

直播结束以后,我关了灯,走进电梯,打通保安电话,他起床帮我开门。正值凛冬,风雪从玻璃门缝中涌入,保安大哥的军大衣立刻像披风一样在风中飘扬,一种壮烈感油然而生。我们背着身,慢慢靠近玻璃门。他对着微弱的亮光找钥匙孔,我艰难地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机手电筒。

光芒亮起的一瞬间,我和他同时吓得往后一跳——门口风雪之中结结实实地站着一个人,一个女性,穿着黑色的风衣,她两腿并拢伫立在那里,戴着黑色手套的两只手放松地交握,自然下垂在衣角处。她逆着路灯,看不清脸,但她像是索命一样的眼神还是穿过玻璃门落在我们身上。保安大哥立刻放下手里的钥匙,倒退两步,我跟着倒退两步,风一阵一阵地涌入,发出破空的叫声。

她横向晃动了一下,肩膀上的雪簌簌地下落,像是积满了雪的松树在突然袭来的大风中摇摆。我伸着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想我好像见过这个女人。

她是我的校友。

在大一刚开学的时候我们是各自班级的临时班长,在仓库领用班级军训物资的时候有过短暂接触,因此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来漫长的几年里我们在朋友圈有限地互动过几次。此前我的记忆中这人应该姓陈,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她纠正了我,她说她姓杨。我说,杨什么?她说,这都不记得,自己想去吧。

零下十几度的冬夜,没有打到车,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前进,周围安静得可怕,每一脚踩下去被压实的积雪都沙沙作响。可能那个抛锚的大哥已经正坐在车上,被一辆拖车牵引着游览这个入眠的城市。

那晚直播之前我分享了一条朋友圈,并定位了交通广播电视台的办公大楼,因为这场大雪航班延误到明天的她顺着定位就找来了。我们确实连朋友都谈不上,但却又完全不觉得陌生。她踩着人行道路牙的边,抬起双手保持平衡,晃晃悠悠地前进,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路灯,昏黄的路灯掠过她的脸,高耸的鼻梁形成了一道移动的影子,从侧脸拂过又归位。

我们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在伪满皇宫博物院旁边的东七条街附近,走进一家还亮着灯的餐吧。已经很晚了,起初我怀疑这店是不是早就打烊了只是忘了关灯,万没想到进门的瞬间里面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几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古老的少数民族打击乐器,发出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一个穿着朝鲜族服装的女人正在铺着红毯的舞台上旋转,裙边的金属坠饰发出清脆的铃声。

我判断这些人都是生活在长春的少数民族人民,甚至可能是朝鲜人,也许他们每周都会举行这样盛大的聚会,十几个人相聚饮酒,在这座说话始终喷着雾气的寒冷城市用饮酒和快乐来取暖。

我们把身上的雪抖干净,以免融化了以后衣服湿漉漉的。等上菜的时候,我们一直无言地看着饭店另一边繁华的歌舞,我说,你准备去哪?

她还在欣赏舞蹈,过了很久说,我大学的时候是舞蹈社的,社里有个女生就是朝鲜族的,我一直想跟他们学跳舞,感觉很美好,他们起舞的目的太过于纯粹,你能明白吗,纯粹的音乐和舞蹈是最美的。你刚才是不是问我准备去哪?

我说,是的。

她说,南方。

南方,这显然不是一个善意的回答,隐藏的答案是,中国南边的某个不想告诉你的城市,你也别追问了。于是我乖乖闭嘴。

我们在这个叫东七平壤馆的餐吧坐了一个晚上,朝鲜清酒很容易入喉,我们端着的透明小玻璃杯在菜肴上碰撞,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关于校园生活,她回味了很多,我也说了很多。那年春天我孤身一人来长春艺考,稀里糊涂地乘错了车,头靠在公交车的窗玻璃上睡着了,绕着长春逛了一圈,梦里报站的女人说了很多个地名,醒来时全都被我忘记,然后我就再也舍不得离开这里。我和杨同学在学校里短暂地相遇,随即投入到各自的生活里并且相继拥有了爱情。

长春这个城市像他的名字,春天真的很漫长。我们学校的操场后面是个巨大的天然湖,岸边常年积满落叶,天然湖再西北边是一个土堆,大概三四十米高,长满了温柔的草。温柔的草躺上去非常舒服,像是毯子。大一的那个春日午后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我的爱情。那天中午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大概中午十一点我和舍友在一个饭店聚餐,中午十二点我就已然不省人事。舍友把我扛回了宿舍,然后回去继续喝酒。

可能大概一点来钟,我从宿舍的上铺突然醒来,宿舍里空空荡荡,暖阳照在被子上。我穿好衣服,然后跌跌撞撞地穿过学校,走过湖边,躺在草地上,阳光穿过树影依然辉煌,我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头上,然后沉沉地睡去。那天谁也没有找到我。醒来时她就坐在远处的树荫下读书,像是欧洲某个古典小说里休憩的美丽农妇。我看了她很久,直到天色渐晚。

后来我主动认识了她,我们都很惊奇这个学校居然有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个僻静的角落。那些年湖边遍地是绿色,我们日复一日地躺在草地上,像放牛娃一样嘴里叼着草杆,眯着眼看着东北低沉的天空,云以一种反向涡旋的姿态落在地平线上,那时候我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在爱,躺在她旁边的我居然还在期待爱情像云一样落在我身边。

杨同学说,那叫远湖。

我有点醉了,想了很久,说,好像是的,远湖,曾经离我很近。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走出东七平壤馆,外面雪停了,巨大的太阳闪耀着大地,和积雪交相辉映,显得更加刺眼。我们踩在冰渣上前行,每一步都像是在滑冰。走了一会儿,甚至有些出汗。她挥挥手,打了辆车,驶上了机场高速。

她走后大概四五天,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非常拗口,叫杨西倌,因此我大一的时候叫她西瓜妹,因为听起来很像杨西瓜。想起来这个称号以后,我就又想起来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此时我又遇到了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我朋友圈里哪个是她。岁月漫长,她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头像和名字,我来回找了无数遍,最终失败。

只恨自己常年做电台,认识了很多贫困的北漂民谣歌手,朋友圈列表一点开,全是“北城少年与狗”或者“房东的狗”,“表弟的第三件连衣裙”之类的怪名字,辨识度很低,在里面找一个人就像在石堆里找一块被标记的石头,很容易陷入否定麻木之中,习惯性地看一眼嘴里囔咕一句“不是”就换下一个。

又过了一个星期,可能快要过年了,那晚做了一期特别节目,居然有好几通电话打进来。其中有一个是建筑工人,打进来第一句话是问,这个电话会不会话费特别贵,十几块钱一分钟那种。我说,不会,正常一角钱一分钟,就是普通收费,我们是正规交通广播。

他如释重负,然后按照那期特别节目的主题,回味他的一年。他说他是南方人,和几个表兄弟来长春做木结构工程,结果五个兄弟被冻跑了三个,人一少,事情特别难做,进度慢,老板不乐意结款,后来他就报警了,老板改口,说年前结一半。我说,这个,国家应该有法律保护你的合法权益的吧。

他没有理我,而是非常正式地说,我想现在我的声音应该是通过电台传遍了千家万户,我想说这就是我的一年,虽然坎坷,但是也有收获!我马上就回南方,这里确实太冷了。我想,是啊,这里确实太他妈的冷了。

下班以后我又走到东七平壤馆,这次里面安静很多,应该是因为那天不是朝鲜人的约会日。老板给我倒了一杯酒,闻起来非常浓烈,不像是朝鲜酒。我喝了一口,然后立刻有了晕眩的感觉。我掏出手机,刷了一会儿新闻,看了会儿朋友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发了一张照片,是一个碧绿的庭院,庭院看起来很简单,但是一定被精心设计过。

图片放大看,上面有鼓楼区红林街道的字样。蓝底白字,像是车牌照被挂在墙上。我突然觉得这人可能就是西瓜妹,点开一看,她的朋友圈相册就这一条,不太好辨别这人身份。此时某旅行APP给我推送了一些美食,我顺势点开,下滑,再下滑,然后我点开了一个飞机的图标,订了张机票。

南方城市有鼓楼区的并不多,当天下午我背着一个包降落在福州。手机开机以后打开网约车,悲剧来得很快,这个无情的城市并没有红林街道。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机场国内出口,所有手机APP点了个遍,都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干嘛。最终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我说,我发病了,快的话三天能回去,慢的话年前估计都不能上班。

领导对“发病”这两个字非常敏感,连说三个“好”然后挂了电话。而我那一刻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病了,我发誓我回去以后立刻把我朋友圈里的文艺青年都删了,有他们每天熏陶我迟早有一天起床背起包就能去流浪。

我最终打了辆黑车往市区走,司机操着南方口音,说,四十。我想也没想就侧身上了车,虽然我也不知道要去市区哪里。关于福州我知道得不多,不是为了爱情我曾经去过那里。

最终我点开了那个疑似西瓜妹的女人的聊天框,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了语音呼叫,我说,你是西瓜妹吗?她说,你终于想起来我叫什么了。我说,是的。我说,你猜我在哪。她说,不知道。我说,福州。她说,出差吗?我说,不是,我看到有个人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墙上挂着鼓楼区红林街道,我想南方只有一个城市有鼓楼区,我就来了福州。

她说,你像东北的傻狍子,我在海城。

此时我的黑车司机开始陷入一种满脸不耐烦的表演,他说,太远了,我收你少了,正常去市区拼车的话四十差不多,你一个人,我应该收你五十。

我挂了电话,说,说好的四十。

他说,五十,少一分不拉。

我说,四十,说好的四十,要拉拉,不拉你给我送回机场。

十五分钟后,我果然又回到了机场,司机恶狠狠地说,你再找别的车,没有五十肯定没人拉你!我掏出手机就买了张去海城的机票,转身又进了机场。

西瓜妹在海城机场等着我,她开着一辆很有年代感的老别克,看起来十分庄严有气场,我一边脱羽绒服一边上了她的副驾。她说这是民宿老板的车。我说,那你到底来海城干嘛来了呢?她说,说来你不相信,我要跑一条刚修的环岛高速,来回十来趟。

我说,我还真的不相信。她说,我在一个导航软件公司工作,新路需要做路书,然后检查卫星位置和路标信息的准确性,例如限速信息,和隧道信息。西瓜妹解释得非常合理,我突然彻底相信了,好像在这个特殊的时代的确应该有这种特殊的工种。

她带我到了她租的民宿,我站在门口就傻眼了,这个民宿的名字叫做鼓楼民宿。西瓜妹说民宿的老板是个北京人,在鼓楼遇到了自己的情人,退休以后他来海城生活,搞了很多民宿,都叫鼓楼。这个民宿东边大概五百米的样子,的确有个高大的钟楼。

西瓜妹说,每天晚上十点钟楼会响十声,声音很浑厚,多少带点混响。于是我就在小客房住下了。晚上她同事回来,带了一些海螺之类的,简单处理以后被我爆炒了,然后烧了个鱼蒸了螃蟹,开了瓶红酒。酒过三巡我们穿着白色睡袍躺在木地板上,像是某些日本电影的奇妙开头。而且这个民宿非常日式,全体木结构,餐桌就是客厅中间的一个矮木桌,所有人盘着腿坐成一圈。有两个贯穿式的移门,一边通向院子,一边通向大海。

西瓜妹说,你今天可真傻。我说,是的。她说,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也许你能得到些安慰。我说,你说说看。她说,如果你从长春买机票直飞海城,很有可能依然经停福州。我听到一拍大腿说,他妈的,好像我乘的就是长春到海城的飞机,我出去绕了一圈,又买了张机票上来了!西瓜妹和她的同事笑得捂着肚子打滚,我也跟着笑,笑完了以后躺在地上,觉得人类饮酒后笑点还真是奇怪。

海城这名字当然是我自己取的,因为西瓜妹说这是一座海神居住的城市,我把她的这个美好的描述用心地记下来了,并且在心底给这个城市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海城是个巨大的岛城,在一些国际关系比较紧张的特殊时期,曾经有人说这其实不是一个岛,而是一艘巨大的舰船伪装成一个岛,只要发生战争,海城摇身一变就成了一艘所向披靡的海上霸主,战时服役,非战建城。到了海城我在想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那希望这世界永远和平,因为海城太美了。

鼓楼在海城的边缘,离海几百米,可以爬上屋顶小平台,躺在藤椅上看风景,但是其实看不到海,或者说看不到海边,只能看到远方的海。房子和海之间隔着一大片棕榈树,能听见海浪迎着岸边汹涌的声音伴随着叶浪袭来。有些晚上我会和西瓜妹在阳台上聊天,聊着聊着睡着了,海风咸湿,凌晨醒来的时候身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霜,又或者是油状物。

我们各自嫌弃,然后走进房间,洗澡补觉。有一次鼓楼的老板过来浇花,他身后跟着两只棕色的泰迪,挂着铃铛,凶神恶煞,像是冒险打怪类游戏里终极怪物身边的两只恶鬼。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给盆摘剪枝,这两只泰迪穿梭在海边的大街小巷,像两只黑耗子,叮叮当当作响,离很远就能听见。我热爱动物,但是每次都有踢它俩一脚的冲动,嘴里发出李小龙很经典的“阿打”声,一记大脚直接踢进海里,在空中留下一道叮当作响的弧线。

来海城的第三天,西瓜妹和同事很早就出门了。她们要开始新一轮的环岛行驶工作。无聊的我去海边游泳。海边并不是海滩,而是一个高耸的海崖,旁边有相关部门立的牌子:禁止跳水。多年前我在北京一个泳池曾经跳过水,十米跳台,空中旋转七百二十度接屈膝,最终横向拍在水里,差点没把我拍晕,两个救生员一头扎进泳池里。他们合力把我举出水面的动作看起来很像体育运动夺冠后的庆祝动作——把最有价值球员高高举过头顶。回想起那一幕的我乖乖顺着旁边的巨石一步步爬下去,海水温热。

前面有石块挡着,没有任何的波浪,我向前蛙泳,水面静谧得有点让人害怕,总感觉有一只水怪要从水底深处张开大嘴往上吞噬,连我带巨石一起嚼巴嚼巴咽了。游过巨石以后,海水变冷,有海浪袭来,层层叠叠涌动,像是一个正在运动的胖子的脂肪。

离海岸二百来米的地方,防鲨网的浮标在浪里上下跳动,像是上帝在天上钓鱼时有鱼上钩的鱼标。我机械地往海洋深处游去,重复着高中时期报的游泳班里教练教的标准动作。彼时下午两点多,我耳边只有水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大概十分钟后,我真的游到了浮标的位置。我抱着浮标,大口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岸边,一种征服感油然而生。

当天下午五点,我们仨前后脚回到了鼓楼。海城天黑得很晚,这会儿还和中午没什么区别,最终我和西瓜妹决定一起去一百多公里外看日落。我们开着房东的老别克,驶上了无人的山路,往西南方向驶去。一个小时以后路上的车慢慢多了起来,我们应该是已经进入了三亚市。

车流拥挤,行驶速度越来越慢,西瓜妹拿着相机说,估计赶不上日落了。我们驶入鹿回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在下坠。最终我们又在山上圈圈绕绕了二十分钟,太阳在云层之上摇摇摆摆,发着微弱的红光。我端着相机,咔嚓了好一会儿,西瓜妹抢过相机检阅了一番,然后失望透顶。此情此景显然和我们想象中的鹿回头日落不太一样。

西瓜妹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鹿回头吗?

我深吸一口烟,说,不知道。

她说,有个猎人追一只鹿,一直追到了南海的边上,鹿无路可逃,在海崖边回头凝望着猎人,眼里是深情的眼泪,然后化为少女,向猎人走去。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所以这里叫鹿回头。

我说,好传说。

大概晚上七点,我们开车下山。鹿回头的山路非常好开,星星闪闪的灯光把鹿回头妆点得像是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西瓜妹摇下窗户,看着大海,我们正在这座山的南面,山脚下就是大海。天黑看不清海水,几只海鸥掠过海崖,发出高亢的叫声,迎着风滑翔,又或者它们就是风本身。

我觉得每个人的人生应该都有这样的时刻,就是时间真的静止了,某种东西把你从三维空间里慢慢托起,然后把你悬挂在空中,地心引力不再发挥作用,一切都停滞了。当我有这样的感觉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西瓜妹,她趴在窗户上,头发很长,我想该修剪了。她没有看我,像从东七平壤馆出来的那天,头也不回地上了出租车。

印象中西瓜妹和她的同事好像每天晚上都要喝酒。我和西瓜妹在三亚逛了一会儿,吃了一顿海鲜,我抱着被宰的心态,结果神奇地没有被宰,或者说没有被宰得那么厉害。这个海鲜店在一栋筒楼的楼顶,露天。人气不高,角落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但是看起来非常干净,有一种美国乡村酒馆的感觉。桌子上放着一个暖黄色的桌灯,发出的光源非常有限。

我们点了两只大龙虾,还有一只螃蟹,一些海螺。龙虾被清蒸了,螃蟹剁成块儿爆炒,海螺过酱料。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只龙虾,屁股扒开以后,我手里的虾尾肉差不多有一盒酸奶的大小。我狠蘸了一下海鲜酱,然后一口塞进嘴里。西瓜妹看着我笑,我也想笑,但是不能够。西瓜妹吃得文雅很多,一边吃一边喝青梅酒。这酒度数不高,但是那也架不住她喝得猛,过一会儿站起身上厕所的时候明显开始摇摆起来了。买单的时候她醉醺醺的,坚持跟我AA制,我说反正房子我住着也没花钱,算我还你。她想想是这么回事,名正言顺。吃完以后我们靠着肩膀走向停车场,路上经过一大片闹市区,穿着拖鞋的年轻人操着一口标准的南方口音,正在和地摊老板讨价还价。

南方人很喜欢穿拖鞋,这在北方人看来是一种安逸的象征。彼时我确实很安逸,我们路过一个菜场,想挑一点海鲜带回去。装满龙虾的大水桶里倒映着两个肩膀紧靠的人影。西瓜妹说,你挑。我说,你挑,我觉得都不好吃。西瓜妹说,果然,还是应该饭前来买菜,饭后买总觉得什么都不好吃。最终我们买了很多水果,拎着很沉,带了回去。

当晚我们回到鼓楼的时候,正好晚上十点,钟声响了十下。西瓜妹的同事躺在餐桌旁边,醉得不省人事。我特别纳闷这两个女人为什么那么爱喝酒,尤其是她的同事,一个人在家都能喝成这样我是确实没见过。

我帮着西瓜妹把她拖回房间,然后把餐桌收拾了。房间里有很浓的酒味,西瓜妹把两扇相对的移门都打开,海风穿堂而过,院子里的绿植立刻在风中摇摆起来。酒味瞬间散没了。我从卧室拿来枕头,和西瓜妹躺在朝着海的那扇门门口。鼓楼的夜晚时光匆匆,诚然。

第二天我和西瓜妹应该是被阳光活活晒醒的。一睁眼,她同事正好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早餐。说起来虽然一夜没醒过,但是总感觉睡得不是特别好,西瓜妹也揉着眼。早餐是蟹肉粥,虾饺,还有蔬菜沙拉。

同事说,早上六点多她就醒了,往东边开了十几分钟才买到早饭,正好看到太阳从林间升起,特别美丽,心情也美丽。我说,你知不知道你昨晚醉成什么样了?你起早就开车,血液酒精浓度不会超标吗?她说,不会,我自己有酒精测试仪,每次喝完酒休息完都不敢开车,拿出来就自己给自己测一下,我有一次喝完酒特地找到个交警比对过,很准,基本测试结果一样。我竖起大拇指。然后一勺一勺缓慢地喝完了整碗蟹肉粥,胃里很暖,转身回房间,洗了个澡接着睡去。

中午醒来,我们仨一起出去下了个馆子,吃得很清淡,江浙菜。然后又回到了鼓楼,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就去海边。西瓜妹和同事都不会游泳,我想这是个好机会,万没想到两个人一点学游泳的欲望都没有,俩人一人套了个游泳圈,快乐似神仙。

我们从昨天的海崖下面下水,没有人,海水很干净,就是有点咸,我前一天游了一会儿然后两天都没怎么吃盐。我推着她俩游过巨石,海浪扑面而来,我左右手各扒拉一个游泳圈,随着海浪浮沉,像是在一些乐园里玩漂流项目。太阳还是很晒,我说,你们晒吗?西瓜妹说,我们擦了防晒,你没擦吗?我说,没有。她说,你是傻吗?我一时无言,三个人继续沉默着随着海浪浮沉。

浪花打得很有规律,四到五次小浪花以后,就会来一个大浪花,足以把我们淹没,然后拍打在巨石上,发出水花的声音,迅速平息。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词,“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确实,这肯定是徒劳无功。西瓜妹看着远方,说,那个是什么?我说,防鲨网。她说,你能游过去吗?我说,当然可以,昨天我还游过去了。她说,那你推着我游过去。然后再推回来。我说,你这么相信我吗?她说,我是相信我的游泳圈。

事实上真正有浪打过来的时候,游泳圈是最危险的东西,因为一旦被打翻就没有任何逃生的可能。但是我相信这种微小事件不会发生。她的同事开始扒拉水,往岸边游。我跟她告别,嘱咐她注意安全,然后推着西瓜妹的游泳圈往浮标游去。有个游泳圈借力,确实轻松很多,我甚至还在和西瓜妹聊天。

五分钟后我们游到了一半的路程,此时同事在岸边对着大海唱歌,但是声音已经不太能被我们听见。我停下来,阳光直射入我的眼睛,我歪了下头回避。西瓜妹看着停下来的我,我也看着她,她的睫毛上挂着水珠,闪烁着七彩的光芒。我突然觉得我们好近,好近好近,我好像从没有跟一个人如此接近过,好像我们生来是同一个人。在海浪翻涌的这片海中间,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被一个浪花吞没。

我擦了擦脸,脚下的海水深得发暗发黑。我伸直脚趾,结果够不着任何东西,只有逐渐冰冷的海水,还有巨大的漂浮海藻。我突然陷入一种恐惧,像是脚下被绑了铁块,不停地下沉。脑子里充斥着“嗡嗡”的回响。西瓜妹拉着我,叫我的名字,拍打着我的脑袋。我说,别拍了,我很清醒。我的确很清醒,但我真的觉得好沉,我自己好沉。

我拽着她的游泳圈开始往回游,没有任何的停留。她难以置信地说,你昨天真一个人游过去了吗?我沉默,用力往回游。她说,吹吧你就。确实,那一刻我开始怀疑我到底有没有曾经游过去。上岸以后我站在岸边,远眺几乎海天线上的浮标,心里发怵。我想我可能再也没有游过去的勇气了。

晚上我们去了一些商业中心,储备了很多零食。接下来两天她们应该都在工作,我可能会留在鼓楼写一些东西。然后我一个人在鼓楼的房顶小平台上待了一整天。

第二天晚上房东说有一场雨要来。我说,是台风吗?房东说,不是,是一场雨。

第三天这场雨如期而至。我打开两扇移门,雨哗哗的声音像是协奏曲,在北方很少能下这么大的雨。我把床垫抱过来铺在地上,打开空调,睡了漫长的一觉。晚上西瓜妹回来的时候,问我一天写了什么,我说,写了一场梦。

她俩坐在我的床铺旁边,梳理有点潮湿的头发,然后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雨下了一整天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似乎那片棕榈树林已经被淹没,雨水漫过了树根,朝着更高的地带攀爬。

我把头伸出被子,看了她一会,又缩回被子里。西瓜妹说,你不热吗?

我说,不热。

大家沉默,不再说话。

晚上十点多,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家基于某种特别的情绪,谁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我和西瓜妹出门去买夜宵。大概开了二十分钟的车,跑到市区,一家卷帘门正在缓缓落下的烧烤店被我们拦住,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带着啤酒和烧烤返回。在山路上回头看了一眼,大雨像雾气一样弥漫在山涧之中,如诗如画。我说,西瓜妹,你看。她伸着头看着主驾驶的窗外,然后又无力地倒在座椅上。

在快要驶出这条山路的时候,突然黑暗之中一个黑影掠过,我刹车不及,或者根本不敢急刹车,老别克的前杠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这个黑影飞出去好几米远,然后又站起来踉跄着移动,在山崖边上又摔了一下,倒在杂草上,然后翻滚了一圈,彻底掉了下去。我顶着雨衣,下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很快被雨冲刷干净,从汽车底盘下流过,颜色越来越淡。车倒是没什么问题。我上车,点燃一根烟。这是我第一次撞到活物,我似乎能听见撞击的瞬间,它发出的惨叫声。西瓜妹说,是野狗吗?我不敢肯定,也许是一些其他的动物,我确实不敢肯定。

西瓜妹说,过两天准备回去了吧,来不短时间了。

我没有说话。

她接着说,累了。

我熄灭烟,继续出发。

晚上大家都在尽力喝醉,但是好像始终都很清醒,西瓜妹围着桌子跳舞,直到雨停。沿海地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午夜时分居然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我们决定最后再一起去看一次海。此时的海难免让人想起一些“海上升明月”之类的诗,月光在海面上缠绵,旖旎,铺散,晃动。

我想到一些过去的事情,当初我不顾很多人的意见只身前往长春,我想始终保持着弯腰加速的姿态来生活,但是爱情和不爱却都在我脚步停下的刹那降临。怪不得张雨生要让大海带走他的哀愁,因为站在海边的确总是忍不住想起哀愁的事情。那晚我们在海边坐了很久,西瓜妹说,我觉得大海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年后我回到了长春,我的领导非常幸运地被调去了电视台,做一个黄金档新闻节目的老大。新来的领导进行了一些人事变动,我又被调回了早高峰档期,心里居然有些恋恋不舍,那些迷失在这座城市的大哥,再也不能在深夜里拨通我的热线了。我有点担心其他人会不会认真地听他们说话。

朋友圈里的西瓜妹,生活还是那么的精彩。我想她肯定遇到了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人,或者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在我离开海城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西瓜妹坐在鼓楼门口的木台阶上看星星,看了很久,两个人靠得很近。我说,你什么时候的机票,她说,没定,反正明天走。我说,我也是。西瓜妹说,那我们晚上就睡在这里,明天谁先醒,谁就自己先走吧,不用告别。

海城的流星看起来特别奇怪,像是星星在空中挂累了突然决定降落。我闭起眼睛,特别俗气地想许几个心愿,心里却无比空荡,不知道自己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最后许了几个“身体健康”之类的糊弄自己。那晚在星空中我们发生了短暂的亲吻,又或许没有,又或许并不短暂。那晚喝了一些酒,记忆非常模糊。然后我起身,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澡。等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西瓜妹和同事已经不见了。她们的房间里空空荡荡,也没有任何衣物。我找遍了鼓楼,没有任何有人的迹象。

我出门,也不见任何人影。只有其他一些房子发出破碎的光,色块与色块拼接在一起,海上一些给游艇引航的灯塔发出的光芒在眼膜散光作用下像是巨大的冰花一样往天空蔓延。我像那两只泰迪穿梭在狭小的巷子里。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感觉不到任何的累。我奔跑,又奔跑。在找遍了附近街道以后,我最终停下,然后去海边坐了一会儿,那一刻我有点明白了西瓜妹说的,大海是第二故乡。人总是会在梦将要醒的时候无比脆弱,轻易地把一切能够抓住的意向发酵成自己的归属。

最终我决定返回鼓楼。我想她们的确是先走了。我又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脚底沾满了柏油路的黑色细石。有点迷路,还好有那座鼓楼,我从海边慢慢地向它移动。鼓楼的钟声如期响了十下,每一下都在敲打着生命中美好时光的短暂易逝。我好像窒息在那片再也游不过去的海。

后来一些年里我一直在喝一个国产品牌的咖啡,这个品牌的咖啡杯上有一只鹿,回头看着我。虽然大家都说这个牌子的咖啡不好喝,但我确实很喜欢那只回头的鹿。

她后来说,我们那天晚上撞到的可能是一只鹿。她说的是我们,不是我。我说,你何以见得?她说,因为离开了海城一整年后,我开车去内蒙,感觉车有点问题,车轮发飘,我不敢开了,就在应急车道停了下来,检查了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就坐在车里给4S店打电话。那时候可能晚上十一点多,突然有人敲窗户,是个女人,她满脸的血,头发很乱,发丝粘在脸上凝固的血水里,她看着我,说我撞到她了。我很害怕,说,我没有撞到任何人,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她没有表情,继续看着我,说,你撞到我了,你不记得?我特别害怕,最后还是下了车。但是下车以后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了一圈周围,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其他车辆。我又转身上车,发动车子,想要离开,远光灯自动开启。

我看见远方车道上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地从高速护栏缝隙中钻过,她跳跃到草地上,在光的边缘处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消失在平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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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支祁
无支祁  
一个苏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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