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和它的狗


文/张寒寺

我把拴狗的绳子放到它手里:“牵着。”

机器人阿蒙伸缩着突出的眼睛:“它为什么要被拴起来?”

“防止它咬人。”

“它的牙齿无法咬穿我的外壳,我的外壳由合金制成,最多可以承受......”

我叹口气:“行了行了,不是怕它咬你,是怕它咬别人。”

“这里没有别人。”

我们处于一片空旷的草地上,四面都有围墙。除了我和阿蒙,的确没有,也不会有别的人存在。

我只好把绳子取下来。不知为什么,阿蒙这个型号的机器人就是对人类不怎么友好,从来不给人面子。“这下满意了?”

没有绳子束缚之后,半岁大的拉布拉多立即跳到阿蒙脚边,闻了闻,转悠一圈,然后抬起后腿,往它的合金外壳上撒了一泡尿。

“它这是什么用意?”阿蒙问。

“标示地盘,狗用自己的尿味标记所有权。”

“所以它是我的主人了吗?”

我突然对公司的前途格外悲观:“不,相反,从今天起,你是它的主人。你要好好训练它,一个月之后,我们会来检查成果。”

阿蒙的眼睛伸长到了极限,就像一副望远镜。我知道它在仔细地观察这只狗。

狗不失时机地叫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懂狗语,但还是说:“你要先给它起个名字。”

“我叫它蔡悠可以吗?”

“当然不行!那是我的名字!”它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羞辱人类的机会。

“那阿蒙呢?”

“也不行,它不能用跟你一样的名字。”

“我不知道如何对物体命名。”

“这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我可以提示你一下,人类一般用一些好听的叠词给动物起名。”

当公司决定向家用市场投放伴侣型机器人后,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纷繁复杂的使用环境。机器人要学会与不同的家庭成员相处,调用截然不同的语言逻辑和行动体系:除了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孩,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有心情不好可能会拿它出气的成年人。而同样是暴力行为,面对闯入住宅的外来者,机器人也要知道如何合理地应对。

至于智力相对低下的家庭宠物,说不定只是这些情境里最简单的一个。

我就是负责宠物应对的测试工程师,有同事建议我直接用笨一些的狗(比如哈士奇)进行极端测试,但是我觉得,在机器人强大的运算能力面前,狗和狗之间的那点智商差异可以忽略不计。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同意把阿蒙投入市场。因为它实在是不怎么友好。

我再回到测试场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阿蒙站在草地正中央,一动不动。

“你做什么?”

“在数草叶的数量。”

我的导师说过,“无聊”是机器人永远学不会的情绪之一。“数清楚了吗?”

“比昨天多了176片。”

“你的狗呢?”

阿蒙指向远处的一棵树:“在树底下。”

那只狗正平躺在树荫里,轻轻扫动着尾巴。

“叫它过来。”

阿蒙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几乎与此同时,我看见狗站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一扭一扭地朝我们跑了过来。

我没搞清楚状况:“是你叫它的?”

“是的。”

“但是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啊,你叫它什么?”

这时狗已经跑到了我们身边。它围着阿蒙兜圈,尾巴甩得跟要掉下来似的。

阿蒙解释说:“我发出的是超声波,只有狗听得到。”

“我不是叫你给它起个名字吗?”

“用名字来呼唤狗,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人类的宠物命名系统重复率很高,狗总是会碰到跟自己名字一样的另一只狗。如果使用超声波的话,就可以避免这些问题,而且超声波的方向性和穿透性都要......”

“别说了,”它其实是不想跟人类对话,我知道,“问题是,没有名字的话,我怎么叫它呢?”

“你不能发出超声波吗?”

它是故意的,它明明知道只有狗听得到超声波。妈的,不就是想显示机器人功能比人类齐全吗。“我不需要。”说完又觉得不解气,“我会哭,你会吗?”

“人觉得无助的时候会哭,我并不会遇到无助的情况。”

再说下去只是自取其辱。“不管怎样,你都要把它训练好。你应该已经明白训练好是什么意思了吧?”

“让狗领会主人的指令,比如坐下、卧倒、等待,我现在就可以演示给你看。”阿蒙说着低下头,又进入沉默的状态。

“不不不,你不能再用超声波的方法。”

“为什么?”

“那是作弊,是不诚实的行为。”阿蒙的眼睛来回伸缩着:“词库里不是这样定义作弊的。”

我撒谎说:“人类的词汇总是不断更新。”

“这才是作弊。”阿蒙说。

听说测试老人和小孩的同事们都进展顺利,没有出现老人被饿死或者小孩被撕成两半的情况,毕竟在设计之初,机器人就是要和人类相处的,底层的逻辑和代码都可以轻松应对这些情境。相比之下,我这边就要棘手得多。总监没有太多过问我的进度,我也乐得不汇报。

又过了一周,我再次回到测试场,这回是阿蒙呼唤我来的,它好像遇到麻烦了。

狗(仍然没有名字)趴在草地上,下巴贴着草叶,眼皮耷拉,看起来状态不好。

“它生病了吗?”我问。

阿蒙具有完整的生命体征探测组件:“没有。”

“那它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俯下身与狗对视,它瞧了我一眼,眉毛挤成一个“八”字,眼神又歪向阿蒙,轻声地哀鸣。

“哦,它是有点抑郁。”

“狗也会抑郁吗?”

“当然,你平常有跟它互动吗?”阿蒙转动着它的耳朵,按照程序设计,这说明它现在很困惑:“我怎么跟它互动?”

“比如说,跟它聊天。”

“狗会说话吗?”

“不会,它会听。”

“它听得懂吗,它的大脑里是不是有自动翻译的芯片?”

我摇摇头:“不,它听不懂。”

“那我为什么要跟它聊天?这符合精神病患者的定义。”

其实我们全人类都是精神病患者。我看着阿蒙越转越快的耳朵,真担心它的逻辑中枢会突然爆炸。“你不用跟它聊天,你可以抚摸它。”

“摸哪里?我的成人程序里有抚摸下体的设定......”

“不不不,不是那里,”公司想要占领的市场范围未免也太广了,“你可以摸它的头,或者它的背部。”

阿蒙照着我说的探下手去。

“不是,要顺着毛摸。”

阿蒙不动了。

“你怎么了?”

“它的毛卡在我外壳的缝隙里了。”

“都叫你顺着毛摸了!能拔出来吗?”

“拔不出来。”

我记得阿蒙的肚子里有常用工具。“剪刀拿出来,把那片毛都剪掉。”

阿蒙的动作很利索,不到一分钟,狗的背上就秃了一块。我怀疑狗更抑郁了。

于是我向总监汇报,语气和用词再三斟酌:以目前的进展来看,有可能,我不是很确定,至少阿蒙这个型号的机器人,不太适合跟宠物,尤其是狗,单独相处过长的时间。

总监不以为然,他告诉我说测试的重点不应该是机器人能不能训练好一只狗,而是机器人知不知道判断宠物在一个家庭中的地位,从而妥善处理自己与宠物的关系。

他的回答极富哲理性,简直可以直接应用到儿媳与婆婆的关系问题上。所以我决定教阿蒙一些简单又实用的东西,以改善它桀骜不驯的特质。


我回到测试场的时候,阿蒙只剩一只脚了。我问它怎么回事,另一只脚去哪儿了。它指着远处,无名狗叼着阿蒙的脚,正朝我们飞奔过来。冲到我们面前之后,将脚放在阿蒙身边,然后大叫两声,吐出舌头喘气,尾巴把草叶扫得“啪啪”响。

“你们在做什么?”

阿蒙把自己的脚拾起来,看都没看,又用力甩了出去。那只脚,连着一小段脚踝,就像一支回旋镖,“呼啦啦”地飞向半空,无名狗欢叫着跟在后面狂奔。

“你这是在扔飞盘吗?”

“是的,”阿蒙一本正经地说,完全没意识到整个场景的诡异,“我在信息库里查询得知,叼飞盘可以帮助狗恢复心理健康。”

我很想问那你怎么不把你的头扔出去,反正它也没什么用。“好吧。阿蒙,现在,假设我是这只狗的主人,你应该怎么做?”

阿蒙的耳朵缓慢地转了半圈:“你要吃了它吗?”

“怎么可能?”在它眼里,人类除了吃就不做其他事情了,“这种情况下,你要夸这只狗,人类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夸奖。”

“会有快感吗?”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我为什么还有抚摸下体的设计?”

我怒不可遏,大声吼道:“我怎么知道那么多?叫你夸狗就赶紧夸!”

“它的肉质很紧致。”

我在想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很像饥荒时期的难民。“不,你不能这么夸。你应该夸它可爱。”

这时狗又回来了,叼着一大块金属,哈喇子顺着金属表面往下流淌,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什么是可爱?”

狗正在用鼻子把阿蒙的脚拱过来,看上去特别高兴。

我触景生情:“可爱就是,低智商动物做一些很傻的事情,来讨好你,以为你会喜欢。”

我把测试报告完整地交了上去,总监如何处理,开发组有没有再做优化,市场营销组会不会对机器人的缺陷进行隐瞒,我都无从得知。

我只是听说,阿蒙这一款机器人格外畅销,很受人们的欢迎。人们普遍表示它的嘴很甜,因为见到每个人,它都会说:“你真可爱。”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不正常人类症候群》正在热销中。

作者


张寒寺
张寒寺  @张寒寺
小说作者,编剧。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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