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放地


文/卫朝枫

00

申齐最近在一家大型的汽车修理厂上班,有一辆二手的五菱牌小面包车,每周必吃3次泡面,并且一定要买个泡椒味的卤蛋跟着面一块儿煮。几位工友曾问他:有地儿管饭,为什么总瞧见你吃泡面?那会儿申齐装模作样地瞥了一眼工友们,低头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汤,舔了舔下嘴唇,然后说:我妈走之前家里煤气正好没了,她就是用泡面和卤蛋跟我告别的。事儿是真事,但为什么一说出口总像是在骗人?每每回忆起这个场景,申齐就会在心底朝自己吐一口唾沫。他也记得当时工友们的眼神,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一本正经地回复吧。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下午1点17分。那会儿申齐刚从一辆蓝色小货车底盘下钻出来,正打算解开手套喝口水。电话里的女人哑着嗓子对他说:你爸走了。他听到以后没有立即爆炸出悲伤的情绪,反倒暗自猜测电话那端是自己的哪个姑姑。那一口地道的方言,多么像手套上沾着的黑色机油,闻久了,反倒有定神的效用。喜酒宴散回家的路上摔进臭水沟窒息而死,倒是又让人意外又觉得无比自然。申齐默默在心底做出评价。

他很快去向值班经理说明了情况,凭借之前多次加班的好印象,申齐被准许了10天的假期。他回到合租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拉上拉链,立起手提竿,箱底滚轮与瓷砖地面接触的声响,竟莫名地令他心慌。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开始想象10天后这个房间将会流淌出怎样的气味。

申齐喜欢凝视黄昏,在他眼里,黄昏是远比日出更能赋予他希望和力量的时刻。他最常干的事,就是在下班后钻进他的小面包车里,把椅背往后拉到最低,将腿肆意地在方向盘上伸张,就那么懒洋洋躺着,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有耐心有时间去等待和享受这个时刻而活着,为此他曾跑遍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清楚地掌握着每一个季节里最好的观察日落的方位,如果黄昏是他睡不厌的情人,那么他闭着眼都知道怎么抚摸这具身体以取悦自己。

近5个小时的火车硬座,靠窗位置,这一次,他在火车上追逐日落。

 

01

在抵达老家后的第三天下午,申齐送走了父亲。

昨天夜里由于守灵而挤得满满的客厅一下子空了,申齐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他没跨进去,只是坐在门槛边的小木凳上发呆,身后是一只装满灰烬的长方形铁桶。灰烬原是一只只黄色的纸元宝,是凌晨四点所有守灵人围着铁桶绕圈五次时投下的,法师说这是送别亡灵的最后一程。申齐认为那堆不断跃动且越蹿越高的火苗是他见过的最有生命力量的东西之一,那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粗糙而憔悴的脸也忽然间变得迷人而意味深长。这是申齐第一次参加葬礼,地方性丧葬仪式所带来的神秘感和新鲜感,仿佛彻底盖过了他对父亲去世的悲痛感。他冷漠吗? 

门里边传来一阵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是二姑妈,整个葬礼全由她经手打理。两人目光相接的时候,申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二姑妈走近一步握住申齐的双手,没有抬头,沉默了好一阵她才开口:打电话的时候就没想到你会回来,只是觉得应该通知一下你。过完头七再走怎么样?以后你就可以更加轻松地离开这里了。

就像是在汽车修理厂给顾客换个轮胎一样,申齐觉得这是很轻松的一个活,他十分迅速地说了声好。在二姑妈离开的时候,申齐注意到她左手挎着的棕色手提包掉了很大一块皮,这让他莫名想到小时候写过的一篇作文:我长大以后要给妈妈买一件全世界最贵的红大衣,让妈妈成为镇上最美的女人,这样爸爸就会有危机感,不会每年只回来待几天就又走了。爸爸会一直守着妈妈,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天天团聚。

这篇文章还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级内朗读,同学们都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申齐才懒得理那些笑声,他继续在位置上保持端正的坐姿。那篇作文是让妈妈看哭了的,作文簿在她手上一直颤啊颤的,可惜他光顾着啃几周才能见一次的小鸡腿,没有走过去抱一抱她。

一想到这些,申齐觉得烦躁极了。他下意识地掏烟,但只摸出一个瘪了的烟盒。他骂了声“操”,然后把红色的烟盒丢进身后的长方形铁桶里,惊起几片灰烬但又很快下坠。父亲的葬礼已经耗光了他所有客套寒暄的力气,他实在不想四处走动,哪怕只是去百米外的小卖部买包红双喜都令他觉得疲惫。他讨厌镇上这些人同情的目光和前言不搭后语的慰问,这个地方太小了,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底细,人人都想从别人嘴巴里套出些什么东西来,真让人恶心。

11月末南方小镇上的日落总是提前到来,多么像遇见漂亮姑娘时一场短暂的身体上的情动。申齐决定就站在大门斜前方那块水泥地上完成此次黄昏朝圣。水泥地前方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田地,远处三三两两地搭起了塑料棚,一个驼背老人背着一个竹篓慢慢走着,近处的白菜蔫蔫地贴在棕色的土壤上,偶尔有鸟停下来在狭窄的小径上走个几步,但很快又飞起来。这里没有夜生活,天黑以后,一切就静下来。申齐抬头凝视着逐渐被黑夜吞噬的黄昏,他听到右侧有汽车驶过来的声音,接着车熄火,重重地两记开门关门声。然后他侧过头来看到了骆弥,她一手握着行李箱,一手缩在衣袖里,头发好像有挑染过,看不清五官,就像自己一样茫然地望着前方。

 

02

黑暗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红底白字的旺旺旅店招牌被“嘭”地点亮,骆弥转身走进旅店,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几米之外的申齐。很快二楼的某间房也亮起了灯,申齐依然站在原地,他发现眼前两栋楼房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如果骆弥不拉窗帘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她在房间内的一举一动。

再见到骆弥是在第二天下午4点38分,那会儿申齐来到二楼的阳台欣赏即将到来的黄昏。他注意到骆弥斜靠在一把木椅上,正背对着他,左手边还有一个小凳子,上面放着一本书,虽看不清楚书名,但仅凭那个浅绿色的封面和书的厚度,申齐大概知道是哪位作家写的。

高中毕业离开老家的这7年,他换过许多不同类别的工作,但每次只做三个月到半年不等,这么算起来,汽车修理厂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了,回去要辞职吗?接下来要去哪里?申齐还没想好。他盯着那本在视线里模糊成一摊浅绿色水渍的书,又想起之前在书店上班,有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每天都来书店买一本这个作家的书,那套文集一共9本,第10天那个女孩果然没有再出现,之后他再也没在书店见过这女孩。申齐觉得她挺奇怪的,为什么不直接买一套文集呢?出于好奇,他开始在店里空闲的时候读上个几页,有一次甚至在下班时偷偷把已拆封的试读本带回家接着看,第二天最先赶到书店把书放回原位。书确实好读,最奇妙的是这本书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伪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他是疯了才去劝说天天下了班就打游戏的室友不该这么活着,要像他一样多读读书。被室友无视之后,申齐自己也觉得这很可笑。后来他再也没有看过书店内的任何书,不久以后,就辞职了。

那一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不是《白痴》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申齐猜测。那么她应该是个挺有品味的人,大概最看不上我这样的人了,申齐接着想。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似乎有些酸溜溜的感叹。

骆弥俯下身观察在水泥路上费力爬行的蚂蚁们,她刚刚嗑的瓜子壳散了一地,没想到给蚂蚁们的回家之路造成了极大的阻碍。真笨,绕一下不就行了,还非得要爬上去。骆弥想。她看到有只蚂蚁在一颗裂开的瓜子边停下来闻了闻。这颗瓜子是坏掉的,由于味道怪异,她嗑的时候直接吐到了地上,上面好像还沾有她的口水吧。她觉得自己被这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所挑衅,甚至是侵犯了。她把脚轻轻地踩在那颗瓜子壳上,再贴着地面使劲儿碾磨。人的恶意来得是这么简单。为什么要去踩死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蚂蚁呢?骆弥说不清自己的行为动机,但那一刻她就想这么做,蚂蚁的尸体一半留在不见天日的鞋底,一半残留在无足轻重的瓜子壳上。所有这些生理意义上的解体反倒成为情绪法则上的一粒粒沙石,骆弥期待着有一天能够见到一座石塔,她会心甘情愿地躲在里面,哪里也不去,谁也打搅不了她。

这倒是给了申齐一个搭讪的好机会。

日落以后,风一下子刮起来。骆弥把凳子放在木椅上,又把书放在凳子上,有些艰难地一步步往屋里挪动。申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骆弥面前的。

他的第一句话是:哎,你待会儿还出来吗?

骆弥停下动作,盯着他,没反应。

第二句:我是想提醒你把那儿的瓜子壳扫一下,也没别的意思。

骆弥总算有了点反应,她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然后继续往屋里走。

申齐跟上去,他从另一个方向一把接过骆弥手中的木椅,说了第三句话:太吃力了,我帮你拿。然后紧急转身,往屋里走。

原来是她在看《白痴》,我猜对了!

申齐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慢慢咧开。

骆弥看着申齐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也没多想,顺手拿起墙边倚着的扫把和畚斗,回到那块瓜子壳与蚂蚁尸体混杂的水泥地上。几只蝙蝠在低空盘旋,仿佛绕进了一个迷宫,待天完全黑透后,若还是出不来,就将永远留在里面。

申齐对骆弥说的第四句话是:这个路口出去往右拐两次就有一家早餐店,里面的馄饨在镇上是出名的。

 

03

骆弥是在早上6点36分睁眼醒来的。她惯常会头脑放空地死盯住某个地方发一会儿呆,然后再去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把这称为一天里的“贤者时刻”。大概是身体轻轻一动,触碰到了灵敏的鼠标,电脑屏幕一下子亮了。骆弥突然意识到自己昨晚是看着电影入睡的。她从床上坐起来,犹豫一会儿后合上了电脑,起身往卫生间走。清晨小镇的空气一定很好,她决定出去走走,最好是今天能把这里逛一遍,用新买的相机拍些照片。

推开院门看到那块水泥地,骆弥突然想起昨晚申齐说的那家馄饨店。她不确定他说这话的用意,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申齐家,大门和二楼的阳台上还挂着黑色的长布,正在风里轻轻飘动,她念起5月份脑溢血去世的外公。隔壁家主人前几天去世了,他儿子回来奔丧。这是她刚到那天办理入住时,老板娘告诉她的。

骆弥决定按照申齐给的路线走,如果真有早餐店就点一碗馄饨吃,如果没有就继续往前走。申齐当然没有骗她。她对老板说完不要放葱花后,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来。馄饨很快就起锅了,骆弥一手贴在碗壁上,一手舀起一个馄饨轻轻吹几下再放入嘴里。

申齐在骆弥咀嚼第4只馄饨的时候在她对面坐下来,其实他已经在路口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今天醒得也有些早,想到昨天傍晚对骆弥说的话,就立马起床往早餐店这边走。早上好,他对骆弥说。骆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很快申齐的那一份也上来了,两人沉默,各自吃着。

是挺好的吃。骆弥突然开口。

申齐看了一眼骆弥,舀了口汤往嘴里送,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问:你来这破地方干吗?

在申齐以为自己又把天聊死的时候,骆弥开口了。她说:不干吗。只是不想待在学校里。

大学生?申齐接着问。

嗯。

有点意思。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大一的时候跟着导师来这里调研,待过几天。

这样啊。那你学的什么?

社会学。

听上去好像很厉害。申齐停了一下,又问:那这次你会待几天?

骆弥放下勺子,直视申齐的眼睛,她说:你的搭讪技巧很低级。

申齐笑了。他说,我确实不太会。

老板过来问他们,桌上的碗能不能先收走。申齐和骆弥同时把手从桌子上移开,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

又是骆弥先开口:我今天打算在镇上转转,请你做个地陪?

是个疑问句,申齐在想她到底是在调侃自己,还是真的在邀请他。但他很快站起来,挑衅似的对骆弥说:走啊!

骆弥低头看表,时针和分针就要在12处重合。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猛,他们在河边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一颗歪脖子大树正好替他们遮住了刺眼的光线。

你饿了吗?骆弥问。

我没感觉,倒是有点渴。申齐注意到骆弥的视线暂留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他突然伸手挡在她的眼前。这光看多了对眼睛不好,别看了。他说。

骆弥听话地垂下眼。她从包里摸出烟和火机,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把烟递给申齐。申齐接过,里面还有一排烟,他也点了一根。烟是煊赫门,申齐不常买,但他知道很好抽。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申齐问。

忘了。大概是高中吧。但我没什么烟瘾,只是想到然后抽几根。骆弥回答。

挺好的。申齐停顿一会儿,又说:让我看看你上午拍的照片吧。

我不太懂摄影,但是感觉上挺不错的。申齐翻完所有照片后评价道。

我身边的朋友都这么说。骆弥看着申齐,又说:我参加过好几个摄影比赛,从没拿过奖。

你拍摄那些照片就是为了比赛拿奖吗?

当然不是。

那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但是,你没有那种时候过吗?你很喜欢做这件事,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即便你自己不在乎,但总会有人过来问你结果。那个时候你就会想,要是自己能骄傲地说出获得某某奖就好了。可以狠狠地反击一回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

申齐沉默。他听骆弥接着讲:其实也不光是这个原因。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想要被看见,被认可,承认这些并不羞耻。但是,得不到那些的时候,就会安慰自己别在意,不需要用那些来证明。可实际上是需要的,否则被问起时,实在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我常常会有这样的羞愧感。所以我总是选择逃避,想做一个只和自己相处的人,可是太难了。我讨厌了解其他人的生活。他们为什么总是活得这么丰富?

河面上的光好像已经不那么刺眼了。几条小鱼游在岸边,轻轻靠近绿色的水藻后,又灵巧地闪开。申齐想起小学放学后他总是把书包往家里一放,跑来河边抓小鱼。有一次抓了五六条鱼,兴奋地回去和妈妈邀功,而妈妈只是领着他来到河边,牵着他的手把瓶子浸入水中,小鱼游往河流深处。

骆弥见申齐很久没有说话,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她又问:你喜欢你自己吗?

申齐很老实地回答: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申齐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愣愣地开口:你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他听到骆弥在笑。

很快他们又往前走了。

骆弥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比起上午来说,她停下来拍东西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他陪在身边,他想如果自己也会摄影的话,这个时候是不是还能聊上个几句呢?两人一直没有交谈,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只听到自己滞重的脚步声和相机轻巧地快门声。

我发现路过的人都会看你。骆弥突然说。

也在看你。申齐回答。

他们为什么看我们?

不知道。

突然的对话,令申齐一下子忘了要问什么。他注意到前面河堤处有条船,船尾顺着水流往下微微摆动,他走近几步,发现它松垮地系在一个矮木桩上。他临时起意,示意骆弥走过来。

他问:你会游泳吗?

骆弥:太笨了,总学不会。

那你想坐船吗?

骆弥没有立刻回答。

申齐接着讲:河水不深。我会救你。

他看到骆弥又在笑。但是她同意了。

申齐把木桩上的结解开,扶骆弥上船。船先是轻轻晃了几下,骆弥蹲下来,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她的脚下是一个渔网,看上去很破但实际非常结实。待骆弥坐稳以后,申齐也踏进来,他坐到船尾,一手一个船桨,船开始慢慢往前走。

两人有好一阵没说话。申齐划累了,把桨搁在一边,他又往下坐了一点,整个人半躺在这条木船上。骆弥学着申齐躺了下来。

申齐:你不嫌船脏啊。

骆弥:当然是舒服比较重要。

申齐感觉到骆弥此刻非常开心。两人躺在船的左右两侧,享受透过树条枝叶后照到身上的阳光。

你刚刚把船划得还挺稳的。骆弥说。

我曾经在一个景区内给游客开了三个月的船,但今天是我第一次划船。申齐回答。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汽车修理厂上班。

你学的汽车修理?

那倒不是。我高中毕业就出来了,这几年换过很多工作。

那你都做过些什么?

在电影院售票区卖过爆米花,后来被要求去影厅门口检票;在ktv当过服务员;为了多攒点钱还在全家做过夜班;也在加油站做过;当过群演,在一个战争题材的电视剧里可能还出现过几秒;也穿过西装在西餐厅里上班,其实我会几句简单的英语,外国人偶尔会给我一些小费……

没想到你的生活这么丰富。骆弥感叹。

其实那天拦住你,就是想知道你在看什么书。我之前还在书店做过半年服务员。申齐终于解释了自己那天鲁莽的行为,他为此而感到舒畅。

读过大学的都没几个人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挺让我吃惊的。骆弥说。

误打误撞吧。申齐说。

骆弥从船上支起身,仰头看着逐渐下沉的太阳,很久没有变换姿势。申齐仍然躺着。11月末的这一天,他与骆弥一起看了一次日落,她的背影在黄昏里真好看。他偷偷拿出手机照了一张。然后他听到骆弥说:好像真的只有见到了黄昏,才敢说出“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都过得浑浑噩噩”这种话啊。

太阳一落山,天就黑得特别快。两人从船上离开,申齐带着骆弥抄田间小道往回走。他们在晚上6点24分的时候回到骆弥所在的旅馆楼下,老板娘出来倒垃圾的时候撞见了两人,只是友好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分别的时候,申齐对骆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我不会游泳。

 

04

可能是昨天走了一天太累,这一天两人都醒得很晚。

申齐是饿醒的。起来以后,他泡了一包方便面,撕开一个泡椒味的卤蛋放进去。他转头看向骆弥房间的窗户,红色的窗帘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想,骆弥醒了吗? 

骆弥一觉睡到了下午2点。啃了几块饼干以后她打开放在枕边的书。对着前天读到的那一页,她一阵晃神,很长时间没有翻页。满脑子都是昨天和申齐一起躺在船上聊的那些话。她羡慕他,相仿的年龄之下,却已拥有远超自己的生活经验。想要体验这样的人生,想要不顾一切远离这里。可这究竟是自己内心最虔诚的渴望?还是这只是让自己与众不同的一种方式罢了,像自己羡慕申齐那样的被人羡慕,就是终极目的吗?她苦恼。

真实的生活在别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午4点半,申齐站在阳台上看日落。骆弥没有出现。那块水泥地上散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是被风吹过来的。他回到房间,又去看了一眼骆弥房间的窗户,窗帘没动过。她总应该醒来了吧?

申齐再见到骆弥是晚上8点,那时他突然想出门买包烟来抽。路过旅馆大门的时候,他看到骆弥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打了一声招呼,很自然地并排往前走。

你出来干吗?申齐问。

去买烟,昨天被你抽光了。骆弥回答。

我也是去买烟。申齐瞥了一眼骆弥,又说:今天看黄昏的时候没见着你。

我在看书啊,看着看着又睡着了,就错过了呗。

骆弥的头发被大风吹得乱七八糟,但她毫不在意。申齐觉得骆弥这副样子可爱极了,像神奇宝贝里那只粉红色的胖丁。上小学的时候他收藏过好多神奇宝贝的卡片,现在当然找不着了。

他们走到百米外的小卖部里,店内只开了一盏日光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电脑上打扑克牌,申齐没见过他。幸好不是原先的那位阿姨,否则申齐一定又会被她握住双手一顿哭诉。二姑妈告诉他,父亲在世时经常和开小卖部的阿姨在棋牌室打麻将,他们的感情有些“深厚”。骆弥要了一包煊赫门,申齐要了一包红双喜。钱是分开付的,中年男人全程就没看过他俩一眼。

走出小卖部的时候,天飘起了雨点。两人各自点了一根,没有说话。雨开始下大。申齐扯了一下骆弥的衣袖,指指放在墙角落的一把木柄黑伞。他看到骆弥笑了。下一秒,他拿起黑伞单手撑开,右手牵住骆弥的左手,将黑伞遮在两人的头顶,拉着她往前跑。骆弥在笑,他也在笑。溅起的水花浸透了两人的裤管,他们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往前。雨伞很快被风吹反,申齐松开骆弥的手,想要把伞翻回来,但伞却突然缩拢。骆弥看着表情有些郁闷的申齐,走上前夺过伞把它扔到一边,主动牵起申齐的手。两人在一个路口拐角停下来,靠在灰色的墙壁上喘气。

我现在觉得你这人挺有趣的。骆弥用衣袖抹了把脸,看着申齐说。

申齐刚想说话,却猛地开始咳嗽。

骆弥没有上前给申齐拍背,只是带着笑意地看着他。待申齐平静下来后,她问他:知道爸走了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申齐抓了抓头皮,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好几次。他扭过头对骆弥说:不好说。我的成长经历里没有太多他的陪伴,就像是被老板通知要去到某个地方给客户检查车辆,检查了很久以后,也找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这辆车就是没法再启动。

你这比喻挺有意思的。骆弥移开视线。

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因为你吧,看上去一点也不悲伤。骆弥沉默一阵继续说:看着你家门口挂着的黑布,我会想起我外公的灵堂。那天早上我突然惊醒,看到我爸在2分钟前给我发的微信,让我立刻到外公家。我买了最近的高铁票回去,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一阵哀乐。我放慢脚步往里面走,我妈看到我时立刻跪在外公面前大喊:你唯一的孙女来看你了。我被阿姨领到外公身边坐着,我在那坐了两个小时。周围哭声一片,我却只觉得平静。生命真是很脆弱的东西,可是我平常总是动不动提起“死”这个字。

那你后来哭了吗?申齐问。

哭了。大人们在屋内谈话,我坐在屋外面对着火堆哭,那里烧的是外公平时穿的衣服。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这个人是真的永远也见不到了。那天晚上也跟现在一样,下着小雨。骆弥看向正前方的那盏路灯,许多只细小的飞蛾在那里团团转。

一辆运载重物的大货车从路的尽头驶过来,车灯恍如处子之身,从混沌不清的蛮荒之境直冲过来,在转弯处慢下速度。两人的面庞被照亮,影子被放大,又被无限拉长,又很快随着笨重的车身遁入黑暗里去。骆弥想起一部电影的结尾,有一群人在车灯下踢毽子,远山传来大象凄厉的叫声。而此刻,她只听到货车逐渐远去的声音,还有雨点打在屋檐上的清脆响声。

她回头看向申齐,而他也正看着她。

 

05

阴雨连绵,太阳在乌云后面罚站。

骆弥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她打开门,见申齐提着一个大塑料袋站在门口,袋子里装了很多零食。

你怎么上来的?骆弥问。

老板娘见到我就直接报房间号了。申齐边说边摸摸后脑勺,其实他挺不好意思的,这是他活到25岁,第一次进到女生的房间,而且还是一个只见了4次面的女生。房间里是一股女生特有的淡淡的香味,混合着因下雨而散发出的潮湿味道。

你来找我干吗?骆弥又问。

其实我也没想好。你原本准备干什么?申齐反问。

外面在下雨。在学校的时候,我喜欢搬把椅子到寝室的阳台上,看部日本电影。今天可能也这么度过吧。骆弥回答。 

那我……能和你一起看电影吗?申齐试探地问。

他没想到骆弥答应得这么快。

中途有段时间,申齐不知不觉将目光投向骆弥,圆润的耳垂,洁白的脖颈,还有神情极为专注甚至有些严肃的面庞,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模样和两天前拍照时特别像,就是那一刻,他疯了一般想要进入骆弥的世界,可又觉得如此遥远。也许不会再记得这部电影,但他确信,以后再看见城市里的黄昏,都会想起这个潮湿的下午和坐在他身边的女孩。

是阴天,所以两人都没见着黄昏。

申齐看完电影就离开了,骆弥送他到楼下。老板娘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倒也没说什么。

申齐一回到家,就立刻跑到厨房拉开冰箱下层,他取出两袋冰块,分别贴在耳朵两边。他隐秘的内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这样的情况是第一次出现。他很慌张。冷箱门开着,冷气飘到他的脸上。申齐敷了好久,直到感觉脑袋似乎要被冻住时,才跌跌撞撞地往二楼房间里走。

在申齐离开后,骆弥站在房间门口看向两人原先一起看电影的地方,地上的两只枕头明显被坐扁了。

 

06

骆弥醒来的时候,太阳光正好射在床头的白色墙壁上。她翻了个身,望向那暗红色的窗帘,她忽然想起申齐住在自己的隔壁楼,于是起身扯开窗帘。对面的窗户打开着,骆弥踮起脚往里面望,她看到一个立着的黑色行李箱,一张和学校宿舍里一样的上下位床铺,下铺的被子掀开着,骆弥基本断定这就是申齐的房间,可是他人去了哪里?

她决定这次换她去找他。

骆弥带着昨天没有吃完的那袋零食,走进申齐家。大门没有关,里面有些乱。她四处望望,然后径直走上二楼,看到有间房的门虚掩着,她慢慢推开,里面的布景就是她在自己房间里看到那样,走近几步后,她发现申齐就趴在地板上,脸朝里侧。

她就地放下零食袋,慢慢走过来在申齐的身上躺下。她向两边撑开手臂去够申齐的手掌,没有够到。两人是背对着的,皮肤贴皮肤,关节碰关节。

你怎么过来了?申齐问。

我刚刚发现,我可以从房间里的窗户看到你在做什么。骆弥回答,像是想到些什么,她又立刻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你到这儿第一天,我就知道了。申齐闷闷地说。

是吗?你那时候在哪里?骆弥问。

在你几米以外的地方,你并没有注意到我。申齐仍然用一种很闷的嗓音说话。

好吧。骆弥说。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心里似乎都在想着什么。

申齐突然问:你害怕吗?

骆弥有些摸不着头脑:害怕什么?

申齐:我们现在所躺着的地方,隔了几层水泥砖的下方,几天前停放着我父亲的尸体。

骆弥:这有什么。在外公的尸体送去火化以前,我还摸了摸他被冻得冰冷的小拇指。

申齐:这真像你能干出来的事。

骆弥抿了抿嘴,然后侧过脸,在接近申齐的脖颈处深深了吸了一口气。

她说:申齐,你真的在汽车修理厂上班吗?你身上没有那股难闻的汽油味。

她又说:我偷偷观察过你,你的指甲缝也很干净。我有个叔叔好像是给工厂里做机器修理的,他的手不论用肥皂洗多少遍,看起来都还是很脏。

几秒以后,骆弥轻轻地问:

申齐,你在哭吗?

嗯。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申齐说:

骆弥,我好像……感觉到一点悲伤了。

骆弥的脑中瞬间闪过自己在上楼时无意扫到一眼厨房景象:冰箱门打开着,地面有一大摊水,和两只白色的塑料袋。骆弥想起《海边的曼彻斯特》这部电影,申齐是不是也因为关不上冰箱的门,脚趾撞上了桌脚,然后嚎啕大哭了一场呢?

她在申齐低低的抽噎声里,慢慢闭上了眼睛。临近冬天,身体好像总是睡不够。

骆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申齐的床上。而申齐坐在地上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动。她起来,揉了揉申齐的头发。申齐握住她捣乱的右手。

她问:你在看什么?

申齐:我刚刚订了回去的火车票。

骆弥:什么时候呢?

申齐:明天早上9点。

骆弥:那你准备几点从家里出发?

申齐:6点半吧。我坐公交车去火车站。

他没有抬头看骆弥,也不敢说自己偷偷拍了好多张她的照片。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病态。该回去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他听到骆弥说:那我明天定好闹钟起来送你。

两人的手依然紧紧握着。骆弥这才看清楚,申齐的手上其实有很多细长的伤疤。

她的唇腔里泛起一阵苦味。

申齐牵着骆弥来到阳台,双手撑着趴在栏杆上。他们彼此心里清楚,这也许是一起看的最后一场黄昏。

我过几天也回学校了,骆弥停顿,又说:哎,真的好想毕业啊。

申齐闻言转过头来,只是不知该回答些什么,下意识便问:为什么?

有点难讲。怎么说呢,其实我是一个特别拧巴的人,也许外表上看起来很潇洒。但不是这样的。我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要不要休学一年。可以去做一些很普通的工作,在书店或西餐厅做服务员,这些想法我都认真写下来过。想多接触些人,慢慢变得丰富。我将这一切预想的非常好,可是我却不敢告诉我的爸妈,因为他们一定会拒绝,这样的场面从小到大发生过太多次了。我问自己:你有没有胆子越过他们,直接做出行动?沉默即是否定。申齐,这就是我,可能这也是很多人。我们的内心都向往着河流的对岸,会一遍遍在白日梦里看到生活在别处的自己,好笑的是,我们都不敢或者不肯让自己的鞋子粘上一点点河水。你知道吗?我所能做的最远程度的抵达,只是想尽各种理由为自己争取10天的时间,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跑来这里躲一躲,说什么给自己时间冷静下来再做出决定,明明结果都不会变,不是吗?

申齐安安静静地听完骆弥的话,抬起右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发顶,又耐心地把她些许凌乱的发丝整理好。他说:骆弥,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的。可是请你不要着急,今天是第6天,你还有4天的时间去做选择。你不是缩头乌龟,如果你只是逃避的话,你也不会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遇到我。我并不生长在你的龟壳里。

这最后的几句话申齐是想当作笑话讲的,可是骆弥并没有笑出来,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她低垂着眼眸,仿佛在那样的情绪里沉睡了。申齐不再说话,顺着骆弥的视线望去,他看到水泥地与菜地之间那条狭窄的沟渠。他知道那里长年有着水草和无名小虫,偶尔有些烂菜叶会漂在浅浅的水面上,一直往东流,首先抵达的是几天前他们一起划过船的水域。


07

6点40分,申齐拉着行李箱走出大门,他看到骆弥就坐在旅馆门口,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外套。两人笑笑,似乎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滑轮不停地滚动,骆弥跟着申齐走到一公里外的公交车站,中途没有对话。这样的早晨,鼻尖是清冷的味道,让骆弥想到几个月前和好朋友在天亮时走出酒吧,雾蒙蒙的城市车道,身穿亮黄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在清理着地面的落叶。申齐也曾拥有过那样的清晨吗?

远处驶来一辆大巴车。

申齐转头对骆弥说:我们朝那辆大巴招手,如果停下来了,就一起走;如果没停,我们就此告别,也不要留什么联系方式。

他们一起等待着,大巴车经过他们,没有停下。

驶出50m后,车慢慢停了下来。

他们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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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卫朝枫
卫朝枫  
普通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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