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爱情


文/张涯舞

表姐是在高一开学后两个月来到我家的。

我一开始就对她产生了怀疑。我姥爷一共六个女儿,我妈是老大,除了我姐,只有一堆表妹表弟。莫名来了一个表姐,好歹也要问一声。

我妈自顾摘菜,没说话。她不解释,反而显得更有问题。

“姥爷当年在湖南剿匪时,是不是被女匪首抓上山过?”我从桌子上抓起个西红柿就啃。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我听出新表姐说的普通话带有湖南口音。

“唉,洗都没洗。”

“要不姥爷看上了哪个村姑?”这句话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姥爷不是那种浪漫的人,解放军的身份也不允许他随便去霸占别人家女儿。

“你想什么呢?”老妈举起手中的一把芹菜,作势要抽过来:“反正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以后别人问到,就说是你表姐。”

“怎么神神秘秘的。”

“反正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去,做作业去。”

我叨起半边西红柿,拖着脚走进自己屋。

这下又完了。我家当时的格局是这样的,一进门是客厅,左边是厨房,右边是爸妈的卧室,对直进门,是我的屋,我的屋里面有扇门,通往另一间卧室。

那卧室原来是我姐住,她刚工作就迫不及待地搬到厂集体宿舍去住了。我一直觊觎那间屋子,那屋子有扇门通往阳台。我晚上可以躲阳台上抽烟,风可以把烟味吹散。

现在从天而降一个表姐,那屋只能让她了。

 

表姐和我读一个学校,高我一级。晚饭后,她要帮着洗碗,老妈没让。我和老爹各自盘踞半边沙发。她便进到我屋,家里没有正宗的书桌,就一张大方桌,摆我屋,放盏台灯在上面,不影响看书写字。新闻联播完了,我依然瘫在沙发上。

“还不去学习,看看人家。”

我不情愿地起身,故意咕咚咕咚地喝水,瞄着电视屏幕,又抓了几下背,最后还是只能回到我的屋子。

见我进来,她抬起头,笑了笑,又埋在书里。

我坐到她的对面,从书包里抽出一本英语书,摊在桌上。

那些英文字母在灯光下就像一群蚂蚁,头上的石头突然被搬开,暴露在强烈的光线下,慌慌张张四处乱窜。

我靠在椅子上,望着屋顶,一摊夏天漏水的痕迹,就像一个扭曲的人脸。

目光下降,墙上有一幅范巴斯滕正在凌空射门的照片。

台灯温暖的光线下,她的刘海梳向一边,露出光滑的额头,一弯新月般的眉毛,睫毛很长,沉静的气质。

她突然抬起头,见我看着她。

“怎么啦?”

“没事,累了。”我继续观察天花板,继续想象那张毕加索般变形的脸。

十点半,我们到厨房打水洗脸。我端着洗脚盆坐到沙发上,顺便看几眼电视中的警匪片。

“早点睡了”,爸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啪的关了电视。

我瞪着他的背影,水已经凉了。

她站在我面前,我的目光落到她裤脚挽起的小腿上。

“唉,能不能陪我上趟厕所?”

我家那房子比较老,没有厕所,院子里也没有,必须穿过左手边那个狭长的巷子。巷子没有路灯,只有半米宽,两边是高墙,经常有人就对着墙根撒尿,这种事我也经常干。巷子另一头有块白色的大石头,在公厕前暗黄的路灯下就像一个张着大嘴的兽头。

“知道吗,这院子闹鬼,就石头那儿,有人见过一个白胡子老头坐着。”

她一把抓住我胳膊。

我回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了手。

我摸了摸胳膊:“搞什么鬼,差点被你吓死。”

 

早餐后,我和她一起去学校。路上遇到杜难,骑着车经过我。回头停下车,等我走近,小声问:“Who?”

“我表姐”。这家伙看了我一眼,骑着车走了,又回头看一眼。

不到半天,我有个漂亮表姐的事就传开了,刘力格等几个流氓还特意跑到高二(3)班走廊去晃了两圈。

我也难得去解释,反正老子也说不清楚。

中午放学的时候,她主动地站在教室门口等我。

班上那些妞出门时都多看她几眼。

“怎么啦?”

“姨让我和你去食堂吃午饭,她说街上的不卫生。”

“你自己去尝尝那猪食吧。”

我追上刘力格,这家伙已经掏出了一包555。

下午放学我没管她,踢球踢到快六点才回家。

我脱了衣服,在水池旁擦洗,她从屋里出来,估计想到厨房喝水,见到我光着上身,便回去了。

正在做菜的妈妈,看我一眼:“也不注意点。”

“注意什么?自家亲戚,还怕什么?”

晚上,灯光下,我和她各自在方桌一边,看书或发呆。

她的名字叫鹿清扬。

从这一点看,和我的这一大家族完全两种风格。我家取的名字,要么红,要么专,要么建国,要么革命。

  

时间就这样过去,初冬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有个表姐的生活。

每天她大概要早起几十分钟,到阳台上叽里咕噜背英语。然后我起床。吃完早餐,我们一起去学校。中午,我们会在学校附近某家小吃店吃米粉或者面条,她也认同学校食堂的饭菜如同猪饲料。放学,我们也一起回家。有时我去踢球,她也会到球场边坐着,拿本书,听到欢呼声或遗憾的喧嚣时抬起头,在球场上寻找我的身影。

莫名其妙多出个表姐,似乎对我在班上的地位有所帮助。杜难、刘力格这帮流氓会有事没事在我附近转悠,只要她一出现。连我那同桌也向我打听。

我估计老师历来和我有仇,给我安排的同桌要么成绩好要么漂亮要么多才多艺,或者又学习好又漂亮又有才艺。反正怎么有利于打击我就怎么安排。

现在的同桌就是那种学习好又漂亮,而且还会弹钢琴,每次学校有文艺演出必定上台表演。

“听说你表姐成绩很好?”

“算是吧,反正比我好。”

“呿”,小妞把头扭向一边,过一会又转过来:“听说老家是湖南的?”

“好像是吧。”

“什么叫好像是?”

“喔,大概我姥爷当年在湖南剿过匪。”

“这有什么联系吗?”

“呿,这点联系都不懂?”

我没再理她,背起书包走人,表姐在教室门口晃了一下。

晚上,洗漱后我陪她去厕所,回到家,她走进里屋,咔的一声锁上门。

很多时候我也就很快睡着了。有时候也会辗转反侧,我会想她睡着没有,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她闭着眼睛的模样。

终于有一天,她经过我屋准备进门。

“是这样的……你呢,能不能晚上不要把门锁上……”

“什么?”

“唉,唉,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偷看你睡觉……”

她瞪着我。

“是这样,我呢,有时候需要去仰望一下星空,观察天象,看看明天考试顺不顺利。”

“你还有这本事?”她似乎在冷笑。

“好吧,其实是这样”,我拿出一包骆驼,对着她晃了晃。

她转身走到门边,停下,回过头:“你小声点。”

我把自己屋的门轻轻掩上,关了灯,走进她屋时,她正坐在床上。我冲她笑了笑,然后到阳台,关上门。

我点上烟,吸了两口,辛辣的感觉。我扶着阳台的栏杆,河水无声地流淌,一片漆黑,回水湾那里有盏灯照亮一小块水面,反射着惨白的光。远山的暗影缓慢起伏,猎户座从山脊升起。

“真的有星星啊。”她披了件外衣也出来了。

我吸完剩下的两口。

“明天运势如何?”

我把烟头弹出,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像流星坠落。

“诸事不宜,估计又要挂科。”

“这个真的有那么……好的味道?”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有时候无聊,抽着玩。”

“你才高一,就觉得无聊了?”

“你知道的,我们这破学校,每年就没几个人考上大学,你没听说过吗,进入鸟中,远离成功。”我们这个区被称为乌当区,某年居然上了新闻联播,但非常不幸被念成“鸟当区”,于是乌当中学便被自嘲为鸟当中学,简称鸟中。

“不去努力,怎么就知道不行?”

“你不用教训我,你不一样,你怎么也要考个北京的大学。”

姥爷老家在北京郊区,每年过年一家子吃团圆饭时总念叨我们几个表兄妹最好能去北京念大学。我姐是没机会了,现在表弟表妹就等着看我笑话。

“我还是觉得你悲观了,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可能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然后就是寒假,她当然要回家。

对于我这种不爱学习的来说,第一次觉得假期如此漫长。

她再来的那天已是下午,吃完晚饭,便去公共浴室洗澡。回到家又到屋里收拾东西。

房门半掩,我还是敲了两下。

“进来”。

“还没收拾完啊。”

“快了”。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卷曲着披在肩上。

我到阳台去抽烟。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暗红的弧线,坠落在不知什么地方。

她出来,扶着栏杆看暗黑的河面,回水湾那里泛着波光。

“时间真快啊。”

“好像也没那么快。”

“假期都干些什么呢?”

“没什么,天气本来就冷,老是下雨,也踢不成球。你呢?”

“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不过偷空看了两本小说。”

“我看小说就打瞌睡,除非是武侠。”

“坐一会吧。”阳台上有张长椅,她用手一摸:“等我拿抹布搽一下。”

她坐在椅子上,把腿伸直,搭在栏杆下的横梁上。

“腿都站肿了。”

“没座位吗?”

“买不到票,买张站台票,上车才补的票。”她揉着小腿。

我又点燃一支烟。

“这个……什么味道?”

“尝一尝?”

她接过,轻描淡写地吸一口,赶快吐出,然而还是被呛到。

“这个真的好无聊。”

“很多东西都是无聊的。”

她把额前的碎发抚到一边,看着远山。

我感觉她眼中似乎有星光闪烁。

“那是什么星座?”她应该看到过我书柜中的星图。

“猎户座。”

“有什么故事吗?”

“说的是很久以前吧,外国乡下有个猎户吧,箭法很高超,几乎是弹无虚发,打哪指哪。有一天喝多了夸下海口,说是要把森林中的动物全部打光。玉皇大帝,哦,不,是宙斯,听到后很生气,心想都叫你打光了,老子以后还吃什么野味,于是就安排一只蝎子,把他蛰死了。后来再把他们升上天空变成星座。在天上,他们仍旧是仇人,从不见面。所以看得到猎户座的时候看不到天蝎座,天蝎升起的时候,猎户就落下。”

“想起一首诗,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好像也是讲星座吧?”

“那是中国的,古代二十八宿里,猎户就是参宿,参者,叁也,也就是腰带上的那三颗星,也就是传说中的福禄寿三星。”

“那商宿就是天蝎了,对吗?”

“差不多吧,商宿又称为心宿,天蝎座最亮的那颗,就叫做心宿二。夏天可以教你认一下。”

风迎面吹来,带来河水的腥味和深夜的寒气,她把毛衣的领子往上拉了拉。一时无话,但我们都还不想回屋里。

 

那年的春天似乎要来得早一点。

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辆单车,每天都可以骑车上学了。表姐斜坐在后座,双手扶着座位,但我会骑得飞快,她只好抱着我的腰。尤其是放学的时候,从学校门口的那个大坡冲下来,我一路按着铃铛,吸引着一路的目光。有时候在下午,也许累了,她会把头轻轻靠在我背上,这时我会减慢速度,希望回家的路程更远一点。

我叫她小鹿。她的名字太美,都不忍心说出来。

她说是《诗经》上的。

晚上我们各自在方桌一边,我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她。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她看了在上面写字,又递给我。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我看完,继续写字。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她看后蓦地低下头,脸突然红了。

那时我们学校还不时兴穿校服。所以才出了几天太阳,女孩子们就争先恐后换上裙装。

她喜欢穿一条半身牛仔裙,搭配白衬衫,卷起袖子,松开马尾,让长发披散下来。我借口说累,她便从自行车后座下来,我推着车,和她走在悬铃木下斑驳的阳光里。

有时候放学后不急着回家,她也来看我们踢球。有一次她似乎很有兴趣,跟着上了球场。那天她穿了条灰色的A字短裙。杜难主动去训练她。

“来,先教你停球,球飞过来后,用脚背去接球,注意往回卸一下。”

“对,就这样。”

“好,再来一次,腿抬高一点。”

“再高一点。”

她似乎不喜欢参加她们班上的活动,我想也许是新来乍到吧,我要是到一个新环境,估计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踢球也不想回家的时候,我们便翻过学校的后山,去往一个岸边有一排悬铃木的小湖。树荫下,或站或靠,刘力格从书包里拿出他的小录音机,把刚买的《黑豹》放进去。我们三个抽着烟,她坐在湖边的石堤上,晃悠着双腿,把随手抓到的石头或树枝扔进水里,看涟漪逐渐消失。

她喜欢那首《怕你为自己流泪》,反复地听,我坐在她旁边,把脚伸向水的上方,右手抓起一颗石头,扔向远方。


贵阳的季节变换没有那么明显,不知不觉中,春天就这样结束,而夏天也就在越来越浓密的树荫下到来了。我们三个开始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一篇小说。刘力格用第一人称,我用第二人称,杜难用第三人称,共同写一个故事。

这件事在我们那平庸而保守的学校一时传为佳话。

同桌看了几章。“写的不就是你表姐吗?你不会喜欢她吧?杜难和刘力格还有机会,你就算了,近亲结婚是会生傻儿子的。”

“你懂个屁。”我一把抢过笔记本。

“不过她也不见得是你真正的表姐。”

“你怎么知道?”

“哈哈,承认了吧。”

“我承认什么了?”

“其实我也是猜的,她呢,也就是你所谓的表姐,来我们学校,其实是为了高考。”

“什么,为了高考,她在湖南不能考吗?”

“她在湖南也考得上大学,但估计不会上重点,就算上了重点,也不会是很好的学校。”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这个又不复杂,稍微分析一下就行了。”

“那照你这说法,为什么她会是我表姐而不是你表姐?”

“这个就要问你爸妈了,他们肯定得了什么好处的。还有,他们也许觉得这个儿媳妇还不错,先培养一下感情。”

“照你这说法我应该要表示高兴吗?”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人家考上北大清华,远走高飞,哪还记得起你这第三世界的表弟啊。”

 

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觉得空气中流淌着植物的香味。

上学的路上要穿过两边是高大悬铃木的林荫道,我骑着车不紧不慢,小鹿斜坐在后座。午后的足球场旁的石阶后有一排香樟,草地上开满白色的三叶草花,我们午饭后喜欢坐在那,拿一本书看。教科书或者其他的,她那一段时间喜欢看三毛。为了能探讨一下,我也跟着看。教室的窗外有一株金银花,在昏昏欲睡的下午经常有风把花香吹进教室。我望着窗外,想象这轻风此时吹拂过她的发梢和裙裾。放学路上,有农人挑着栀子花卖,扎成一小把。于是在晚上看书时,也有浓郁清新的花香陪伴。

但更迷人的气味在于其他。比如她头发上残留的洗发水香味,还有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无法描述的,能让我勃起,又能让我在台灯温暖光线下安心看书的味道。

那个夏天的夜晚,我沉醉在栀子花和她身上的香味之中。她看书累了,仰着头靠在椅子上,揉着眼眶。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我帮你按一下。我的手指从里往外轻轻滑过她的眉毛,一遍又一遍,她的呼吸深沉,脸上的汗毛在灯光下闪着微光。鼻梁挺拔,最高处的鼻尖下是嘴唇。那淡淡的红色,粘膜下血液循环生生不息。她突然舔了舔嘴唇,那颜色似乎一下就生动了。我低下头,轻轻在那碰了一下。

她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我又低下头碰了一下。她的嘴唇也动了一下。我把她的头稍微侧了一个角度,低下头。我左手扶着她的后脑,右手托着她的下巴。我们的牙齿碰在一起。我的右手顺着她的脖子往下移,被她用手紧紧抓住在起伏的胸前。终于舌头突破了牙齿的防线,她的舌头灵快的探出又退缩,舌尖触碰,旋转,强烈地允吸。

那个夏天我们沉醉于此。看书累了,隔着桌子,我们轻轻地吻一下。去上厕所,在小巷子里,也会短暂地吻一下。更多的时候是在阳台上,夜风吹来河水的腥味和植物略微刺激的气味,我们坐在椅子上侧着头接吻。有时候她会推开我,说烟味太难闻,我便答应她不再抽烟。睡前,我们通常会面对面,我的手在她的背上隔着衣服抚摸。她的呼吸渐快。我的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碰到一个紧紧拉在一起的横条。我试图去解开搭扣。她推开我,故意瞪着我,装出来的严肃慢慢又溶化在笑意里。她敲了敲我的头,轻轻吻了我的嘴唇:“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我退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有时候很快就睡着了,有时候久久无法入睡。

六月的某个中午,我正在踢球,小鹿突然来找我。

那天是阴天,风吹着还凉悠悠的。小鹿只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淡蓝色牛仔裤,格子衬衣扎在腰间。

“能不能用单车带我回家一趟?”

“怎么回事,马上要上课了?”

她埋下头:“就回去一趟,耽误不了多久。”

我骑上单车,她侧坐在后座上,逆着上学的人流穿行。

“嗨,你不上课了?”杜难跨在那辆拆成了光杆的破车上。

“今天下午不是要打预防针吗?”

“是啊,你不打?”

“据可靠消息,这次是来打绝育针。”

“啊,什么针?”

“绝育针,也就是打了以后再也生不了小孩的。你想一下,人口这么多,继续生下去地球肯定装不下了。”

“那为什么来我们学校打啊?”

“你想一下啊,鸟中这破地方的学生,自己都那副鸟样,还要繁殖后代?”

“吹死牛吧。”

“信不信由你。”

我蹬了一脚车,往右冲出去。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就是无聊。”

小鹿回到家,关上自己屋的门,出来时换了一条黑色的裤子。

我们往学校赶。快到学校时,发现满大街都是学生,坐在小卖部前喝汽水的,打闹的,骑着车在街上追逐的。足球场也满是人。

教室里只有几个好学生,坐在那看书,包括我的同桌。

“怎么回事?”

“不知道哪个白痴说今天下午防疫站的要来打绝育针,大家借酒发疯,都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广播响起:“各位同学,不要听信谣言,请回到教室上课。”

一个星期后,作为谣言最初的源头,杜难,我和小鹿,在周一的晨会上被叫到台上。

教导主任在宣读我们的罪行和处理结果。台下一片细碎而尖利的噪声。我只听到记过处分这几个字。杜难在我右边,我跟着他把脸偏向右侧,佝偻着背,一只脚轻轻抖着,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小鹿弓着身体,头埋着。一滴眼泪沿着脸滑落,然后继续在空中跌落,稀薄的空气无法阻挡它最终坠落尘土。

我伸出左手,牵住她的右手。她的手冰凉,不住地抖。

我抬起头,站直,直视前方,那种感觉非常要命,甜蜜,又似乎要心碎。

但是我们从没想到一个玩笑会带来如此后果。

当时小鹿也没有跟我说。

七月初的每个晚上,我们都要到阳台上坐坐,握着手吹着夜风。有星星的夜晚,她会让我教她认星座。那时的星空还很璀璨,银河横跨天际,天鹅座就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河两岸的天琴和天鹰,也就是织女和牛郎深情相望。

“天蝎呢?”

“那里,最亮的那颗就是心宿二,又名大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忧伤夹杂着甜蜜。

她的车票已经买好。三天后,我要送她去火车站。

那天傍晚,她出去洗了个澡,回到家,我看着她收拾皮箱。

“这些书就留给你吧。”

电风扇呜呜地转动,她站起来,用手背拂去额头的汗水。

“真热啊。”

“最好今天把雨下了,免得明天还要打伞。”

睡前,我陪她去厕所,在院子的阴影里,我们接吻。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走吧,要下雨了。”

几颗硕大的雨滴追随我们一路小跑。

刚进屋就是一个炸雷。

在她屋里,我们再次拥抱接吻。

“好了,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她把我慢慢推出门外。

躺在床上,雨声如同瀑布无边无际,雷声从远方滚滚而来。我踢掉薄被子,小弟弟顶着内裤难受。

我光着脚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听见爸妈均匀的鼾声。我轻轻关上门,锁上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嗒。

我脱去衣裤,光着脚走进里屋。

闪电照亮窗户。她没有盖被子,穿着一件白色长T恤,露出两条光滑的腿。

我伏在床前,吻她。

她的舌头回应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否睡着过。

我的右手伸进T恤,她的左手去抓,被我用左手抓住。

她没有戴胸罩,我的右手到了想要到达的地方。

她发出轻声的叹息。

我掀起她的T恤,挡住了她的脸,她抬起手,从头顶脱去。

我的胸膛在她的胸部摩擦,滑而酥麻。

我躬身站在床前,把她的身体摆向自己。我去脱她的裤子,她的手死死抓住。她抬起身体,在我耳边喃喃:“还不要。”

我把她压靠在床上,嘴唇堵上去。

织物破裂的声音。她放弃了抵抗。

我抬起她的双腿,把她拉向自己。

就在那一刹那,我无法抑制,慌乱中抓起她床上的毛巾被,隔在了我们的身体之间。

我逃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颤栗不已。

而后漫长的暑假,也是多雨。

我等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无比灰暗的九月。

她没有回来。

我以为是那个夜晚的鲁莽吓着了她。直至收到她的信。

她说来贵州读书是为了高考,这边的录取分数要低很多。她说那次被处分,有人查了她的学籍,说不符合政策,她不能在贵州高考,于是只能回原来的学校上学。她说没想到一个玩笑会这样,但她不怪我,最后她鼓励我一起考到北京去。

我回了信,和她定下约定。高三那一年,正是对她的信的期盼支撑着我。但最终还是差了那十几分。

而后她去北京,我在贵州。慢慢的,她信中说的那些东西,什么话剧啊,失语啊,解构啊,我不知道,我写的她估计也没什么兴趣,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少。她的信越来越短,时间越来越长,我也不愿写信。而后大学毕业,工作了,也搬了家,地址如果不去刻意寻找,便再也找不到。

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我去看爸妈,不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表姐。妈妈当时正在为孙女织着毛衣,她抬起头,透过老花眼镜看了我一眼,说她是爸爸战友的女儿,当时除了帮忙的想法,每个月还收了生活费的。

时光仿佛又回到少年。我送她上火车的早晨,清凉,雨后铅灰色的天空,淡淡的云,隐隐约约有风吹拂。

她安顿好行李,站在窗前。她呼出的气模糊了一大片窗玻璃。她用手在上面涂抹出一个心形。

透过那潮湿的心,她低头流泪的样子永远刻在我的记忆中。

我走进自己屋里,我的手指拂过一排排旧书的书脊,就像按响旧日音符的琴键。

那个夏日的夜晚,满天繁星,夜风吹拂她的发梢。她找到一首海子的诗。

 

我们的嘴唇第一次拥有

蓝色的水

盛满陶罐

还有十几只南方的星辰

火种

最初忧伤的别离

她的目光宛如在水中央,声音仿佛经过漫长旅行的星光。

这么多年,才到达。

责任编辑:阳子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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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涯舞
张涯舞  
附庸风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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