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牛肉面


文/南摊煎饼

1

北方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尘埃裹着尘埃,凝结成肉眼可见的颗粒状,深深浅浅地浮动在空气中。

一眨眼,日头便栽了下去。又一眨眼,天就全黑透了。

华灯与霓虹齐齐闪烁,燃烧着长街,如火龙般卷向远方。

夜色下,城市依旧不眠。

每到这个时候,这条白日里死气沉沉的小吃街就焕发出了生机,霎时变得热闹起来。

大排档人声鼎沸,火锅店汤水沸腾,烤串摊香气四溢。伙计们站在门口,脸庞被身后的灶火映得亮堂堂的:

“您几位啊?”“里头请!”

热锅下油,人间烟火起。

不管是胃,还是心,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份妥帖的慰藉。

“老家牛肉面馆”开在小吃街的尽头,位置不算太好,但依托着味道上乘的好口碑,也逐渐积累了一批忠实的拥趸。

今日的客人尤其多,小小的店面内几乎座无虚席。寒冬腊月里,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显然更能获得食客们的青睐。

“一碗招牌,大份,中辣,加一个卤蛋。”

小毛媳妇的脸从后厨的小窗外匆匆闪过。过了几秒,她又折返回来,补充道,“对了,多加香菜。”

小毛利落地一掂勺,高声回应。生意越来越火爆,作为老板,他打心眼里高兴,也格外有干劲。

“好嘞!”


2

两年前,小毛夫妻俩在老家完婚,一同北上,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趁年轻,还没孩子,他们都想拼搏一下,多攒点钱。

二十来岁的小毛没啥别的能耐,只有一手承袭自父辈的厨艺,算是傍身之计。

小毛的父亲老毛是个伙夫,在老家镇上的小饭馆里掌勺,手艺之精,在小镇上可算是妇孺皆知。若是谁家摆宴,都会塞一条烟,请老毛过去帮厨。

许是在外头做菜做得太多,等回到家中,老毛也疲累了,懒得再张罗,多半是做一碗牛肉面,应付馋嘴的儿子。

在小毛的心目中,甭管是饭馆里头的山珍海味,还是宴席上的大鱼大肉,都比不上自家小厨房里那一碗简简单单的牛肉面。

耳濡目染下,小毛对自己做牛肉面的手艺也颇为自信。一寻思,便敲定下来,就开个牛肉面馆!

夫妻俩数着捉襟见肘的积蓄,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盘下了小吃街尽头的一块巴掌大的店铺。没钱请帮工,两人都得身兼多职,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小毛既是主厨,又是采购员,还负责所有的体力活。他不舍得媳妇下水,便连洗碗保洁的工作也一并包揽了。媳妇则兼做服务、收银与会计。

面馆在一个普通的日子,无声无息地开张了。城市里不许放鞭炮,小毛只得退而求其次,贴了红彤彤的门联。上联是“生意红火腾腾起”,下联是“财运亨通步步高”。横批原本选了“开业大吉”四个字,可媳妇嫌不好,最后换成了“宾至如归”。

此时,狭小的店铺里,食客们挤挤挨挨地坐着,或细嚼慢咽,或大快朵颐,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

小毛不知道这是否配得上那幅横批。但他很确定,至少在半年前,来就餐的食客一定无法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愉悦。

半年前,面馆生意冷清,入不敷出,濒临倒闭。

是那个人的出现带来了转机,也带来了今天的热闹……

想到这里,小毛连忙看向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间,时针快要走向九点。

按惯例,那个人也快来了。

小毛撒了两大把香菜碎,将面碗搁在出餐的窗台上,冲过来取餐的媳妇使了个眼色。媳妇心领神会,走向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手脚麻利地将残羹碗碟收拾妥当,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立牌,摆在整洁的空桌上。

立牌是小毛用硬纸板自个叠出来的,上头写了两个黑色大字。

“有人。”

刚喷上的消毒水,混合着牛肉汤的余香,结合成了一股刺激性的味道,小毛媳妇刚直起身,便觉得胃中翻涌,眼前也模糊起来,不得不撑住桌子缓了一会,等待这阵眩晕过去。

她是个能吃苦的女人,这点不适感于她而言微不足道,她不动声色地忍耐着。无论是堂中的食客,还是后厨的丈夫,都没有察觉到她此刻的异常。


3

明辉走出办公楼,寒风吹着呼哨,像迷途的孩童,一股脑扑进他怀里。

经过整整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他疲惫的身躯差点承受不住风力的撞击,微微踉跄地摇晃了一下。

附着在体表的余温在瞬间消散殆尽,冷冽的空气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血液被寒意驱赶着,奔命般地加快流速,在各处淤积不通的筋脉里费力地穿梭,僵硬到几乎无法转动的脖颈也终于恢复了些许知觉。

明辉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清醒了几分,与之俱来的则是胃中强烈的饥饿感。

他戴上羽绒服的帽子,迎着风迈动步伐,左转,下坡,拐入熟悉的街道。

这条小吃街隐藏在城市最繁荣的CBD商圈里。它脏、乱、差,狭窄、低矮、破落,与周围的高楼广厦格格不入,像是一条被锦衣华服遮掩住的细细伤疤。

明辉总觉得它命不久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取缔,被挖土机从头到尾碾过,夷为平地。也许就在明日。

可明日复明日,小吃街犹自岿然不动,表现出了惊人的生命力。

白天,它耐心地蛰伏在写字楼交叠的阴影中,小心收敛着气息。等到夜幕降临,精疲力竭的年轻白领们蜂拥而出,格子间的灯光堪比消消乐,整层整层地熄灭。高楼黯淡,不再趾高气扬,像是失去了血肉的空壳。

小吃街却抬起头,抖落一身浮尘,在夜色里睁开了眼睛。

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皖北地锅鸡,长沙臭豆腐,老北京炸酱面,南京鸭血粉丝汤……小吃街像是一个微型的国度,容纳了五湖四海的味道。

吆喝此起彼伏,香气不请自来,一个劲地往心窝子里钻。可明辉毫无动容。

他目不斜视,穿过琳琅满目的店面,坚定地朝自己的目的地进发。

最终,他在街道尽头停下脚步,矮身掀帘而入。

风也尾随着他的背影,从不及合拢的缝隙中溜了进去。门楣上的红联儿被吹动,翻起一个“归”字的边角,簌簌作响。

小小的面馆里头没有供暖,可人挨着人,白雾缭绕,暖和极了。挂墙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集锦,欢声笑语,吵吵闹闹,充满了生活气息。

明辉翻下帽子,径直走向角落的空桌,看也不看那块“有人”的立牌,一屁股便坐下了。

他朝手心里哈口热气,既不点菜,也不叫人,就这么搓着手,干等。

几分钟后,一碗大份的招牌牛肉面端了上来,轻轻搁在明辉面前。

口大底小的陶瓷海碗,花纹俗套,釉色粗糙,一看就是廉价货。但这不重要,再普通的餐具,也会因为盛放着珍馐美馔而变得不凡。

面条根根分明,圆润、卷曲、微带弹性,由于碱水的作用而呈现出淡淡的黄色。很明显这是手打面。粗细不算特别均匀,但并不影响口味,反倒保留了一种流水线商品所没有的朴素质感。

汤是用牛骨为主材,土鸡为辅材,配以多种调料熬制而成,清亮见底,极其鲜美。

卤好的牛肉切片,码在面上,分量颇为实在。辣椒与红油漂浮着,不与汤相溶,翠绿的香菜末点缀其间。层次紧致,色彩鲜明,在迎合味蕾的同时,也不忘记给予食客视觉的享受。

香味入鼻,勾动着融于骨血中的记忆。明辉的神情舒展开来,逸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抬起头,对上老板娘温柔的眉眼。

“来啦?”

“嗯。来了。”


4

人生在世,大概都逃脱不了一口吃的。

东坡爱吃肉,袁枚爱吃素,张翰为了“莼鲈之思”,连官都不想做,而明辉与牛肉面的羁绊,则可以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

小学三年级的冬天,父母的婚姻积重难返,在无止境的争吵中崩塌为一地废墟。离婚的过程并不愉快,独生子的抚养权成为了财产的一部分,使得曾经恩爱的两人不得不对簿公堂,走向兵刃相见的残酷结局。

母亲最终赢得了这场官司,但她究竟失去了什么,年幼的明辉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母亲早出晚归,越来越忙碌,像是铆足了劲的陀螺,一刻不停地旋转着。

小明辉在深夜里等待她倦怠归家的足音,又在晨光中目送她匆忙离去的背影,而那句话,在循环往复的昼夜中,却始终不曾有脱口的机会。

想说什么呢?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想与其他的孩子一样,简单又亲昵地说一句,“妈妈,我饿了。”

后来,明辉不再等待与目送,他揣着零花钱,开始学会喂饱自己。

小区门口的菜市场里有一家苍蝇馆子,牛肉面物美价廉,一份只要三块五。店主是一对四旬夫妇,对人很和气。

小时候的明辉不太能吃辣,老板娘会细心地帮他把汤里的红油一点点撇干净。有时,她也会用相对干净的手背,揉一揉小明辉被冻得通红的鼻尖。

她的手,粗糙,皲裂,布满了茧,并不柔软,却格外温暖。

不知是爱上那碗面的味道,还是留恋那双手的温度,小明辉成为了面馆的常客。

这一碗牛肉面,从小学三年级,吃到了初中毕业。暑假,明辉参加了夏令营。待他回来,面馆竟已关门了。

他站在贴着转让告示的大门前,手足无措。隔壁的理发店老板告诉他,这夫妇俩有个女儿,在外市上学。两人起早贪黑地开店,就是为了给闺女挣学费。如今,女儿顺利毕业,找到一份待遇不菲的工作,有了自立的能力,再也不忍心父母受这等劳作的辛苦。夫妇俩自然欣慰,便成全了孩子的孝心,叶落归根,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了。

明辉怔怔地听完,心里五味杂陈。他怨恨对方毫无预兆地离开,可又觉得那对善良的夫妇,值得这样一个好的结局。

老夫妇的面馆关张后,明辉怅然若失,心情低落了很久。他也尝试过别家的牛肉面,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份陪伴已久的味道,本就难得,如今又打上了“失不再来”的标签,在他心中的地位更加难以取代。

明辉的失落,被母亲敏锐地捕捉住。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失败的婚姻带给孩子的伤痛,也许是为了给学业沉重的明辉多补充些营养,又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让他高兴一点……素来不擅厨艺的母亲,买了菜谱与原料,竟开始煞费苦心地学习如何制作牛肉面。

可由于缺乏经验,也没有天赋,母亲做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堪入口。

她依然坚持。

这么多年,她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她必须坚强,必须忙碌,要有事业,要能赚钱,她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树,披上了坚不可摧的铠甲,手心手背都是冷硬的,再也没有柔软的余暇,可以围在一座温暖的小炉边,耐心等待冰的融化,水的沸腾。

直至现在,事业趋于稳定,生活穷追不舍的脚步也渐渐放缓,终于能松一口气。她回头去寻儿子的脸,不由愕然。

还没桌腿高的小小男孩,已长成了白杨树一般的少年。他冷着脸,不爱言笑,眉眼锋利。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恍惚起来。时间,原来竟是这样快。

年年岁岁,像是没拧紧的水龙头,就这么哗啦啦地,淌过去了。


5

“嘿!”

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眼前。寸头,方下巴,塌鼻子,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印。

是小毛。

他坐在明辉对面,扯下油渍斑斑的围裙,接过媳妇递来的塑料水壶,仰脖灌下。

明辉揉了揉眼眶,思绪骤然跌回现实。

挂钟指着十点。

他太累了,店里又暖和,吃饱喝足后自然容易犯困,不知不觉地,竟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明辉在心里自说自话地这般解释。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偌大的钢铁森林中,失眠与忙碌如影随形,只有在这个乱糟糟的小面馆里,他才能感受到久违的松快与闲适,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沉入梦境。

这份隐秘的依赖,明辉不愿启齿。

“怎么样?”小毛投来热切的目光,满含期待。

明辉沉吟片刻。牛肉面的余味依旧充盈于口腔中。他用舌尖一寸一寸地抚摸,宛如顶尖的裁缝在考量绸缎的优劣。随后他点点头,吐出严厉的评语。

“不够。还差一种味道。”

小毛顿感沮丧,眉梢耷拉下来,“到底是哪一种味道啊?”

“我也不知道。但你离完美的牛肉面,只差一步了。”

明辉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实则如土牛石田,屁用没有。不知道的人听去,大概以为他在做传销。

可小毛却深信不疑。

尽管他已经摸索了不计其数的调料搭配,但只要明辉摇摇头,说“不够”,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推翻重来,再试上千百回。

他全身心地信任眼前这个相识仅仅半年的男子。

小毛至今记得,半年前,明辉初次踏入面馆的情景。

那是一个雷雨天。

彼时,面馆门可罗雀,几乎就要撑不下去。一旦真的倒闭,夫妻俩将血本无归。那可是他们全部的积蓄啊。小毛终日惶惶,只觉万念俱灰,来日狼狈返乡,不知要如何面对殷殷等候的父母。

他就带着这种失魂落魄的恍惚,恹恹地盛好面,端到客人面前,不出意外地看见对方蹙起眉头。

明辉坐在寥寥无人的店里,沉默地吃完牛肉面,自始至终,眉间的褶皱都不曾平复。他搁下筷子,擦拭唇角,起身走向店外。小毛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又是一个不会回头的客人。

回头了又能怎样?反正自己的店都即将不复存在。他自嘲地想,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

“哎,等等。”

小毛媳妇追到门口,将一把灰扑扑的旧折叠伞递给两手空空的明辉,“要下大暴雨了,你拿把伞吧。”

空中只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但天已成铁青之色,黑云翻涌,压在高楼的顶端,确实是雷暴的前兆。

明辉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没有推辞,只是道谢,承诺下次来还。

小毛媳妇笑着摆手,“没事,你收着吧,下次来,可能我们店就不在了,别白跑一趟。”

明辉本已迈出去的脚步倏然停顿。雨点坠落在他的鞋尖上。

一滴。两滴。

然后他收住了脚,回过头来。


6

一个停顿,一次回首。明辉与小毛夫妻俩就这样结识了。

“好的牛肉面,讲究‘一清二白’。骨汤与红油应该分开熬制,上下分层。若是图省事,混在一起,不仅吃起来油腻,看起来也觉得繁冗。”这是那个雨天的屋檐下,明辉提供给小毛的第一个建议。

小毛见他谈吐专业,神情自信,自忖其不是老饕,就是行家。

关门在即,小毛也不在乎什么同行相轻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便将信将疑地依言照做。

明辉每晚下班后都会过来吃上一碗面,给出精准的评价。无论褒贬,小毛都虚心接纳,修正改善。

改变很快有了成效。

口味好了,客人多了,评分高了,口口相传下,有人慕名而来,有人念念不忘。岌岌可危的面馆,竟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从此以后,即便宾客满门,“老家牛肉面馆”也总有一个固定的空位,专门为明辉而留。

小毛也好奇过,尤其在得知明辉只是普通的白领之后,“你一个坐办公室的人,咋就这么懂牛肉面呐?”

明辉笑而不语。自小学三年级起,至今已有二十五年,按每日一碗来算,他吃了不下九千碗牛肉面了。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吃得多了,自然经验丰富,孰优孰劣,他用舌尖一探便知。

可是,不够。依旧不够啊。

在明辉心中,有一把尺,曾有人在上面刻下了“完美”的标准。这些年,他寻寻觅觅,几乎尝遍了所有的牛肉面馆,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触动心弦的味道。

既然苦寻无果,那么,他就自己来创造吧。明辉这样想,所以他在小毛的店门口驻足回首,向这对同样善良的夫妇伸出了自己的手。

今时今日,小毛的手艺大有进益,好评如潮。可距离明辉心中的那道刻线,始终还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究竟该落在哪里,明辉也不知道。那似乎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无法被量化,但也强烈到无法被忽视。

夜深了,面馆已经打烊。

“咱们少的那一味佐料,会不会是某种地区特产?不是当地人的话,压根想不到。”小毛问。

这很有可能。明辉不禁后悔,自己在那对老夫妇的面馆吃了六年,却从来不曾好好了解过他们。

不过话题很快又转移到其他方面。两人相熟后,小毛不再局限于对厨艺的探讨,也会如老友般,聊些琐碎的日常。

“哎,快过年了,你回家的火车票抢到了吗?”

“我过年不回家。”明辉淡淡道。他随即沉默,垂下眼帘,避开小毛还欲追问的视线,似是陡然丧失了闲话的兴致。

明辉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他用“忙碌”与“三倍加班费”来潦草地敷衍母亲。可真正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愿意直面。

在成长的过程中,他没能与母亲亲近。记忆中,母亲总是脚步匆匆,快得叫他看不清面容。

有时,明辉想起母亲,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面馆老板娘的脸。她有一双温柔含笑的眉目。

面馆关了,老夫妇走了,明辉也长大了。

如今,他背井离乡,如开弓的箭,离弦后,又如何轻易回头。

该怎么去面对日益衰老的母亲呢?该做些什么,才能补偿曾经缺失的时光?该聊些什么,才能有微弱的共鸣,不至于陌生与尴尬?

身旁传来异响。正在清理桌面的小毛媳妇忽然弯下腰,对着垃圾桶一阵干呕。

小毛跳了起来,忙不迭奔过去,抚着妻子的脊背,焦急地连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毛媳妇脸色苍白,虚弱地摇头。

这场惯例的谈话,因为小毛媳妇突发不适而提前结束。明辉有点不舍,比起冷清的家,面馆明亮而温暖,萦绕着熟悉的香味,他宁愿多待一会。

可他还是识趣地离开了,将难得的休息时间留给这对夫妇。

他戴上帽子,踽踽而行。

灯光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像是一团凝聚的烟火,挂在这个城市没有星星的夜空里。


7

“你说什么?”

明辉身体前倾,抓住桌沿,追问。其实他听得清晰,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毛有些歉然,但眼角眉梢的喜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他打算关店回老家,过完年,便不再回来了。

因为,小毛媳妇怀孕了。

明辉咽下了所有试图挽留的话,只是无言地望着小毛的双眸。它们那样亮,那样欢喜,天真得动人,叫他心生羡慕。

“今天是开业的最后一天,不招待客人,就等你来。”小毛郑重地端上面碗,“最后一碗牛肉面,专门为你做的。”

热气氤氲,遮住了明辉的表情。他缓缓拿起筷子,埋下头,舌尖拥抱着熟悉的味道,如告别一般。

“可惜了,到最后,咱也没琢磨出少的那最后一味,到底是啥?”耳畔传来小毛略带遗憾的叹息。

明辉还不及回应,便听得一声惊呼,抬头,小毛已不在原地。他闪电似的冲到媳妇身边,劈手夺过一个箱子,“我来收拾,你坐着。”

“我坐着无聊。”小毛媳妇嗔怒地白他一眼。

小毛把遥控器塞进她手里,“喏,无聊看电视。”

挂墙的小电视机是房东的东西,电费没到期,还可以看。小毛媳妇使劲摁着不太灵光的按钮,调到了音乐频道。

一首老歌流淌出来。

小毛跟着哼哼,可惜严重跑调,被媳妇无情嘲笑。“你来!”小毛嘻嘻哈哈地着做出“请”的姿势。

媳妇不甘示弱地挺直腰背: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女低音深情婉转,确实不错。小毛满脸花痴,比了个大拇指。

夫妻俩的心情都无比欢畅,因为即将团聚的亲人,即将重返的家乡,还有即将降临的新生命。打情骂俏的两人没有注意到,那个唯一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筷子,深深埋着头,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8

直到尝到一缕苦涩的咸,明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复杂的味道自舌尖弥漫,一路钻进肺腑,在音波的共振中,与记忆最深处的悸动蓦然重合。

啊,这首歌真是太煽情了。不然,自己怎么会哭呢。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咬断面条,混着汤汁,连同这莫名其妙的眼泪一起,狠狠地吞咽。

真让人难为情。

他像是鲁伯特之泪,被人猝然抓住了脆弱的小尾巴,那看似坚硬的躯壳便瞬时分崩离析。

母亲刚开始学习制作牛肉面的时候,手脚笨拙,常常被辣椒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飙。当然,成品也不尽如人意。明辉味同嚼蜡,每每只勉强吞几口,便漠然搁筷。

想来那时的母亲,倒是与最初的小毛有几分相像。

后来的母亲,也如小毛一般,渐渐摸到窍门,手艺与日俱进。纵然挑剔如明辉,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进步。

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是否拿着菜谱,腆着脸去面馆里,求别人指点呢?她也像小毛一样,不厌其烦地尝试了无数次吗?她切到过手吗,被油烫到过吗,被辣哭了几次呢?

这些,明辉不知道,也从来不曾去想过。

当母亲终于能做出一碗令人叫绝的牛肉面时,已经太迟了。她也许曾经怀抱这样的希望:用一份儿子钟爱的食物,来挽留住对方。

可逝去的时光不再重来,成长与衰老一样,都是无法撼动的力量。

明辉最终还是离开家,带着已经失去的眷恋,也带着对母亲无法释怀的怨艾,远走他乡,如每一个羽翼渐丰的儿女那样,去往更广阔的天空。

明辉看着小毛夫妻俩相偎的侧影。他们正在讨论要买些什么样的礼物,带给老家的父母。

记忆回笼,他被温暖的引力拉回人间,在心里轻轻地说:

“我找到了。”

他找到了牛肉面缺少的最后一味究竟是什么。可这对小毛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年,明辉不愿意回家,可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亦不属于他。他只有执拗地去寻找一碗记忆中的牛肉面,获得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心中那道完美的刻度,明辉一直以为来自那对菜市场的老夫妇。可他与小毛共同努力了这么久,几乎试遍了所有的方法,始终未能复制那个味道。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错了。

他所追寻与怀念的,是母亲的味道啊。

母亲的牛肉面,并不完美,总是有一分难以言述的苦涩。就像是他此刻尝到的泪。

也许,那就是母亲的泪吧。

当她笨拙地熬制红油时,被辣椒呛哭的泪。抑或是,当她为临行的儿子做最后一碗牛肉面时,背过身子,偷偷掉下的眼泪。

正是这分苦涩,埋藏在了明辉的心中,于不知不觉间,成为了那份难以复制的唯一。

直至今日,明辉长成了游刃有余的大人,他跌爬滚打地趟过人生的河,被流水与碎石打磨得光滑圆润,棱角模糊。他能轻易地原谅许多人,许多事。

可他却独独无法原谅多年前那些等待与目送的时刻。

曾经,那个孤单的男孩,只想对母亲撒娇地说一句,“我饿了”。

若干年后,他终于在此刻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听到了那声迟来的回应。

明辉走出“老家牛肉面馆”,门楣上的红联在风中哗啦啦地抖动,他伸长手臂,抚平那个脱落的“归”字。

歌声依旧在唱,循环往复,似是永不止息。

 

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别再四处漂泊


9

“新店开张,全场1.8折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小吃街的尽头新开了一家土菜馆,正在开业大酬宾。可惜,现在是白天,四周那些摩天大楼,高耸入云,如悬空的囹圄,困住了所有人。整条小吃街,空荡荡的,几乎瞅不见人影。

只有一个背着双肩旅行包的男人,站在门口,抬头凝视新店的招牌。

“吃饭吗?里面请。”热情的老板娘连忙递过去一张宣传单。

“不用了。”男人礼貌地摆摆手,“我赶火车,时间来不及了。”

老板娘瞥见男人背后的旅行包,露出了然的神色,“呦,回家过年啦?”

“是啊。”男人笑了,“回家过年。”

责任编辑:阳子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南摊煎饼
南摊煎饼  
煎饼爱好者

相关推荐


阅读
一头羊对世界的观察
文 / 周文正
阅读
公交车上的哲学家
文 / 杨小杨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