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院


文/羽非白

01

炎夏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在一家颇具声名的私立医院正式入职。执行董事是我的老同学,我与他在十几年前曾有过那么一段遮遮掩掩的暧昧情愫,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的他不复学生时期的困窘,已然成为了社会精英人士,这家医院不过是他那雷达般精准的探测目光所选中的其中一个投资项目,据专业投行分析报告所言,这家医院如今的市值将近上百亿,可谓是开创了医疗服务行业的价值之最。不过他作为大股东之一,会在此地亲自坐镇多少令人意外,我估摸着这是一位得心应手的资本掌舵人对旧世界码头的精神眷恋——我们曾在德国一起攻读过临床心理学,后来我转精神病学埋头苦读,他却回国做起债券生意,自此分道扬镳。

“我太高兴了,竟有一天还有机会与你共事。”他保持完美的肌肉被包裹在剪裁完美的西装三件套下,昂首阔步,风度翩翩,同我郑重地握了握手。秘书在他身后的办公桌上倒了三杯白兰地,分别递给办公室内的三个人,除了我俩,还有一位是这儿的院长,那家伙从我一进门开始就瞪着一双鱿鱼般窄小明亮的双眼兴奋盯着我,面容透着婴儿的粉色,嫩滑的肌肤泛着高级保养品的丰润质地。

“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去找陈院长,他是我的好朋友,虽说平日里对下属是有些严厉,但绝对值得信赖。”我那老同学一手插着裤兜,耸着肩膀撞了一下身旁那位高大宽厚的粉色肉墙,后者笑得肆无忌惮,举起酒杯碰了碰我的,唇角勾芡出黏稠的笑意:“郭董的朋友就是咱们自己人。”话语中暗有所指的意味显然是存心挑衅我的自尊。

我对男人间的暗示装作一无所知,将杯中的蜂蜜色液体一饮而尽,随后把酒杯倒转过来,摆出一副厚脸皮的豪爽姿态:“那就多谢陈院长了,有关预支薪酬的事儿,也请两位费心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大笑,干了自己杯中价值万金的香醇酒液。我那位老同学低声地同陈院长讲了我预支薪酬的事由,将我窘迫的家计言简意赅地作出说明,暗示我屈就此处的真正原由即是他们能够支付的高额薪水,但为了照拂我的面子,他又再三用不同修辞吹捧我过往的学术成绩,声称我这样的人才原本是无论如何都不该进入这小小的私立医院的,自可在德国的高级研究所继续从事科研,奔向永垂不朽的生命勋章才是。我对他的一番溢美之词报之以赧然的微笑,却忍不住好奇,他对我这番确凿无疑的信心究竟是来自我个人递交的那份单薄简历,抑或是这些年来时常暗中关注我的消息?

无论如何,有了院长和执行董事的双重认可,预支半年薪酬的事情很快顺利地办完,我又在陈院长的亲自陪同下在行政楼的各个部门走了一系列繁冗的手续,很快正式上马。

有意思的是,他们给我安排的岗位是精神病学专家顾问——虽然我多年来都局限在大学的研究所内,对外面这类精神疗养医院并不了解,但或多或少也能明白这是个虚衔。不过我对此安排并未有任何不快,老同学明白我接受这份工作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计,刻意费心思替我设置这么一个岗位,允诺我的高额薪酬也已到手,我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我的上级是A病区的主任医生,他分派给我十来个病人,由于我是以专家学者顾问的角色参与各个治疗小组,因此只需根据护士们每日递交上来的记录做相应的诊断,对下一阶段的疗养工作提出建议即可,具体的诊治手段由他们各自的主治医生决定。

我对那些“病人”的兴趣不大,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可值得研究的特质。这就要说起这家估值惊人的疗养医院的另一重过人之处——来此处的病人非富即贵,但他们中真正有精神疾病的实则在少数,大部分不过是资产阶级焦虑症,更多的是一起结伴来此度假的。所谓治疗方案不过是由医学范本装点灿烂的个人消费清单,比如一日多少用量的鸦片,一周几次肉体治疗,每一日更换的奢华食材等等。对于这些消费清单上的治疗方案,我在反复翻阅不少病历档案后才确信自己所见所闻全属事实。换而言之,这里的人似乎都以获得“病人”这个身份引以为豪,这一与社会属性毫不挂钩的身份似乎成为了证明其社会地位的荒谬证据。他们大部分人住一阵子就会离开,但据说每年的同一时间都会过来一趟。也有长年累月寄生在此的,大都是上了年纪又习惯了此处安逸生活的退休人士或者遗产继承人,他们并不在意医院每年高价的疗养费用,权当此处是一个最佳的逸乐之所。这个医院,虽然我还未深刻了解其现代化装备下的核心顶层,却不免对此处的盈利法则感到瑟瑟发抖。

这里是一部分人的游乐场,抑或是迥异于外部世界的伊甸园。

但是,与这些无病呻吟来此享乐的闲人们不同,此处也有少部分真正的病人。他们被安插在不同的治疗小组,为同一组的其他病人带来特殊的乐趣。在我负责的A区治疗小组中,唯一一位真正看起来有精神障碍的病人是个年近四十的女子。她拥有一张仿佛从未被世间钝器伤害过的热带水果般的脸庞,漆黑的眼眸由于时常陷入梦游症的缥缈,使得她具有一种勾人心魄的美艳。不过相较于她生机勃勃的年轻面容,她说话很少,每日都会在自己房间紧挨庭院的阳台处播放不同的古典音乐,喝茶发呆,时而跳舞。在澄明的夕阳下,她苗条纤细的姿影仿佛是被荆棘刮破后流淌的血液,鲜红得夺人眼目。她害怕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交流,包括护士、医生以及任何其他主动接近她的友好病人们,她固执地将自己隔绝在那个只有阳台和音乐的世界之内,吃饭散步俱是孤身一人。她对周遭环境怀有一种死者对掘墓者般的不信任,却只能用阴郁的沉默对抗。让我更觉得兴味的是,其他病人的护士总是指定的一对一匹配,而照顾那位女病人的护士却每日更换——不过这家私立医院雇佣了三百多名护士,穿着由知名设计师设计的白色制服,在礼堂集合时像是一个白衣女子兵团,显然在人手数量上可以轮值一年。

有一次我向记录她言行的护士谈到此人,这姑娘没有其他几名护士的狡狯,这也是我刻意选择她谈话的原因,她听我询问的瞬间简直如临大敌,表情僵硬得如同面具加工厂里被抛弃的次等品,支离破碎中维持着刻板的古怪笑容,但还是生涩地将话题迅速转移到了其他病人身上。

我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真正被疾病临幸的娇儿,但她无疑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同组的其他“病人”们时常会同护士和医生们开玩笑,说他们今天又进行了哪些新开发的治疗方案,这有一套暗语,不知道是陈院长对我心存戒备还是忘了这一茬,从未有人同我传授过这套暗语的详细内容,我只是凭借个人敏感的洞察力探知背后模糊的真相。话题回到这些“病人”身上,他们对于同组中唯一一个真正有病的人士,总是给予特殊“关照”,比如每晚都会有一人陪那位女病人睡觉,又比如给她拍各种照片,让她充当真人游戏中被奸杀的玩偶,诸如此类,都在科室的游戏室内进行。

我每日的工作只是接收护士给的记录,然后进行纸面的文字工作,并没有资格直接同病人接触,但他们甚至不屑于对人掩饰这些放浪行为,显然早已成为心照不宣的惯例。医生和护士们显然是纵容这种狎乐行为的,他们总是最巧妙地避开最残酷的片段和细节。那么更高层的院长和股东们呢?


02

休息日的前天晚上,老同学主动要求送我回家,他虽是医院的执行董事,却也并非天天待在这个远郊山区的领土。我见他的次数很少,但他时常通过陈院长向我传达关切之意。我邀请他进我家喝茶,两人坐在庭院中尽情地聊天,趁着初秋的凉爽之意追忆往昔岁月。路边照射进来的橘色灯光洗净了岁月在两人脸上斧凿出来的瑕疵,将一切烘托成唯美的温暖色调,他伸手触摸我的眉毛时,我便若无其事地向他提及了那位女病人。

“你都发现了?这也难免,毕竟天天呆在医院。”他自言自语着避开我的目光,但在这样暧昧氛围的突袭之下,无可避免地被我悉心捕捉到了明亮眼波下的一丝暗影。我一言不发,沉默地等待他推心置腹的解释。过了好一会儿,出于曾经对彼此的了解,他知道任何虚假的理由都欺骗不了我,干脆直接给予忠告。

“这件事,你不要管,我是为你好。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德国实习过的那家医院吗?里面有不少病人都是被家人‘遣送’进去的,医院这种地方,被装点得再崇高洁净,冠以拯救的名目,实际上都是与世间的最幽暗的东西打交道。我们想要安全地生存,就得学会对这些底层的东西视而不见,否则自己也会被拖进泥沼。”

“所以你当初才会一走了之是吧?”我走到院子中央,并不想面对他那义正词严的伪善面容。

他哑然了有一会儿,我听见他点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便缓过神来,开始用极尽讽刺的意味反击我:“我知道了,你还在记恨我当初抛下你,是不是?可那是两回事,如果你是出于对我的不满才非要对抗这些事,那大可不必!这家医院,我不过是名义上的大股东,真正的持股人,背后有多少利益链条,你完全想象不到!就算不提这些,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离开研究所?当学者的收入虽然比不上现在,却也足够维持你们一家的生活,只不过相对拮据而已,但你选择放弃理想,不就是为了能够维持以往体面的奢侈生活吗?这难道就不是虚伪?这就是虚荣。你想让你的孩子继续就读贵族学校,让你的丈夫住在高级病房,还有照顾你父母的几个保姆的开销,这一切都没错,这就是生存的价值,这是连小孩子都会做的选择题!利己主义没什么不好!”

对于他这番冷嘲热讽,我勉强维持风度,却也绝不可能低头认输,“利己主义和助纣为虐是两回事,你辞退我吧,我不想跟人渣为伍!”

他丢了烟头,大步向前掐住我的手腕,强迫我面对他暴怒的脸,深沉的眉宇间两道习惯性的褶痕绽放出夜晚寒冷江面的弧光,“你该学会妥协的!这世间这么多可怜人,你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可怜虫,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大谈正义?我给你这份工作,就是想让你知道,你想要生存,就得学会沉默,十几年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样,这是你在十几年前就该明白的道理!”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想好要考验我是吗?看我会如何反应?是做一个沉默的共犯,还是坚持己见的笨蛋?”

他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露出胜券在握的和蔼笑容:“面对现实吧,你少不了这份工作的,你的家人还指望着你呢,眼下的你不过是被道德幻象迷住了心神,等你重新面对生活本身,你绝对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他说完拿起外套离开了庭院,车灯一闪,消失在门前幽静的别墅小道上。

别墅,中产。这些标签就是我的生活,无法解脱的物质囚笼。

给儿子打国际长途,他兴高采烈地同我讲述自己在划艇队的出色表现,赢得了一众贵族子弟的认可,他们对他发出特殊社团的邀请。他才十六岁,却已然在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总结出了一套踏入上流阶层的法则,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够残忍地对其茁壮长成的社会躯体实施残忍的割礼?

还有我的丈夫,在过去人生的十几年,将自己的全副身心交付给这个家庭和我的理想,为此垮了身体,如今只能以高额的药品和治疗手段维持生命。对于我如今的牺牲,他是多么感动,而我这个多年来如吸血爪牙般的妻子,难道还要为自我价值耗尽他最后的生命?

父母,我可怜的父母。已然开始昏聩,神志不清地时常将我的名字念成我死去的兄长的名字。为了我这个自命不凡的女儿,为着让我拥有最好的物质和教育,为着我能够获得“自由”,他们耗尽心血。他们的晚年全指望我了,我如何能够再将他们送去那些充满虐待丑闻的廉价养老院,让他们成为恶意的消费品呢?

我没有辞职,心甘情愿地回去那座远郊的魔山继续充当一场人间悲剧的旁观者。我让对方只是精神病人这一事实麻痹自己的罪恶感,但如此病态的逻辑反而像一滴墨汁一样渗入我的血管,虽然被稀释得接近隐形,却依旧以一种阴郁惨淡的色调提醒我其被玷污的本质。我的血也是黑暗的。

医院发起的一个慈善医疗项目筹款,不少外来的访客受邀参加晚宴,他们大都是曾经来此消遣的病人,抑或是每年固定要来此处休养的准财主。其间发生了一件事,那位A区唯一的女病人偷潜入一位访客的汽车后备厢中意图逃跑,但还未来得及等汽车发动,便被暗中搜寻她的几名护士联手拽回了病房。而我尾随其后的动作也因此被一位医生发现,大概是我进医院的“特殊关系”给予了我一层额外的保护,他并未亮出潜藏在腋下的刀锋,只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像是潮湿的枯木在一阵雷雨后勃然发出的一捧野生菌类,越是阴暗的环境,越是使某种不屈服的命芽成长迅速。我得解救我自己。


03

医院后的山阴缓坡上是一大片冷杉林,由巨资开辟成冰浸的花园,供病人们休闲散步。酷热的夏季已然过去,日光却如被烈火煅烧的宝石,挥洒砭肤的热意,因而在此处乘凉的病人和工作人员依旧如蔓延的昆虫,时常在各个角落蝇聚成蜂窝似的彩色组织,这般受欢迎程度使得这个山头习得了一些俗气的装饰,比如指路牌、人造灯、许愿池这种旅游景点特征的东西。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俗气的特质反而给予了我这向来自诩品位高雅的人一种世界仍旧和平的抚慰,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过于精英化的品位已然成为了罪恶的象征符号。

我一般会选在“游人”最少的深夜时分来此处活动,一方面确实讨厌同这里的人装出和善的面容打招呼。另一方面,据我观察所得,那位女病人会在每周五的子夜时分在护士的陪同下穿越这片林子,被人送往位于后山的特殊治疗中心。

我观察了她一个月,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总是假装睡得很早,然后在所有人都陷入深沉睡眠的半夜,再偷偷披上外衣跳窗出来,庆幸的是我的寝室在一楼,因此可以避免被走廊摄像头观测到的风险。

这天深夜,我像以往一样在她们进入这片杉木林之前躲进了路旁的一间盥洗室。这间盥洗室不大,外观是根根原料鲜明的木条,使人联想到猎户住的那种屋子。不过同医院别处的装修如出一辙的高档,里头安装了空调,总能自动调节成最宜人的温度,并且昼夜不停地灌入类似于麝香的液化香料,绝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不洁气息,按理说我躲在此处应该比猎人要惬意得多,但我却度过了生命中最为煎熬的两个小时。

将近黎明时分,山下海平面逐渐漏泄出玫瑰色的霞光,穿过层层墨色枝丫,投射在盥洗室内的灰色瓷片砌成的墙面上,晕染成一片暧昧的弧光。林雾深处,落叶被来人的脚步声踩得沙沙作响。她们来了。经过木屋的那一瞬间,女病人细弱的声音透过窗栅隐隐传到我的耳朵里,她要求用一下洗手间,护士并未疑心,打着哈欠在外面等候。她进来了,穿一身淡蓝色的睡裙,发梢微卷,落在肩部,将她苍白朦胧的面庞衬托得更加纤细窄小,她的神情像是刚刚梦醒,但见到我并不惊讶。她开了盥洗室的水龙头,水流哗哗的泛起韵律的声响,掩盖住了我们彼此谈话的声音。

她黑黝黝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笼罩在我的额头上,我这才发现她的体格比一般女人都要修长,她探究的目光中闪着理智的光芒。

近乎苛刻地打量了我一会儿之后,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你应该猜到了,否则也不会给我写那个纸条。我确实没病,那些都是装出来的,他们早就想把我逼疯,我只能配合。只是没想到会是你,你是她们说的那位新来的顾问吧?很稀奇的职位,听说是专为你而设的,你与医院的高层有关系?”

原本只是隐隐的猜测,如今却被证实,我有一种中奖般的喜悦心情,却也滋生了更深的忧虑,看来我要面临的对手不仅仅是一个妄图想要逃跑的无助的精神病人,而且是一个精明潜伏在黑暗丛林中的另一条毒蛇。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多年来从事研究样本后的某种职业天赋。

她嗤笑了一声,对着镜子抚弄自己的头发,“你倒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可惜你恐怕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心面临着什么样的威胁。”

我沉默,这样的努力确实显得多余,我与她非亲非故,只是出于一腔正义的狐疑并不足以让我冒险,于是直言自己帮助她的条件。

“你要钱的话,我有得是,但前提是你要能够帮我摆脱这个鬼地方!”她像个精明的赌徒,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亮出自己的筹码,但我也明白她在忌惮什么,为她这份虚张声势的警戒感到好笑。假如真如我所设想的那般,这个身处绝境的女人绝没有理由放弃这唯一的赌注,她已然一无所有,背后的深渊即是死亡,而我这个身份可疑的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接近她,都不可能将她的生活推入更糟糕的境地。

说完她便关上水龙头出去了。她们离开后,我开始打探有关这个女人的更多消息,医院内部我不敢再打草惊蛇,只能请求另一位在公安部门从业多年的老同学对此人进行调查。在这位老同学提供的信息基础上,我很快推测出了有关这位女病人被困在这家医院的来龙去脉。

这位女病人本名谢思窈,年轻时曾是一名舞蹈家,在一次意外车祸后离开了理想的舞台,从而陷入了短期的抑郁,她家境极其富裕,家人们于是将她送来了这座在当时刚刚成立却已然小有名气的私立医院进行疗养。但不幸的是,她被送进这家医院没多久,父母就在一场车祸中双双罹难,给这位独生女留下大笔遗产。而这本该足够保障她安度一生的财产却成为了谢思窈一切不幸的根源,由于医院判定谢思窈拥有彻底的精神障碍,无法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财产接管人,于是这大笔遗产便通过莫名的路径被医院的财团法人进行接管。事实很清楚,只是此前从未有人对这个荒谬的事实进行查证,她在这世上只有几个不怎么走动的远亲,都被医院方面以各种形式收买,而医院程序方面,除非有直系亲属签字确认出院,她只能永远被关在这个道貌岸然的医疗机构。

通过同样的方法,我和谢思窈又密会了两次,从她口中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告诉我自己曾经无数次尝试过逃跑,但结果是医院方面对她的看护一次比一次严密,也曾有过同我一样怀着疑窦接近她的新来医生,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因为那些人最终被医院方面的强权制服,或被驱逐或被收买。她说自己之所以还能够拥有一定程度上的自由,而没被他们彻底消灭,只因为这些年来,时不时的装疯卖傻,并且她的身体被医院方面其中一位高级掌权者所看中,在她的曲意逢迎下,才得以保住性命,但她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如果我愿意帮助她,那便是她最后活命的机会。

由于我渐渐取得她的信任,并表示自己绝不会被医院方面收买,她终于将如何摆脱这里的唯一方法告知于我。原来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位直系亲属,那便是她于职业生涯进入辉煌期之前曾经和初恋情人产下的私生子,这个在当时看来即将毁了她人生前途的婴儿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04

这孩子当年由其生父带走,对方是演艺圈中人士,知道名字后倒很容易找到。依旧是通过在公安部门当差的那位老同学的关系,我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那孩子就读的学校。又一个休息日,我买了机票赶往那所学校所在的城市。

男孩今年正好十九岁,有了完全的监护人资格,这也是谢思窈时至今日才打起这个主意的原因。他生得端正白皙,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他对于陌生年长女人的接近显然有些不耐烦,但我是通过学校的老师找的他,因此他不好直截了当地甩头走人。这个年纪的漂亮男孩拥有一颗比水晶还要透明冰冷的心脏,我又不是正值年少的青春少女,可以用多重手段引起他的主动关注,因此直接讲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状似乖巧平静地听我讲述,其间却不由自主地跷起二郎腿,时不时将视线瞟向窗外不断经过的漂亮女学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母亲是个精神病,被人关在精神病院十几年,但她现在想要出来,只能通过我这个直系血亲过去签字办手续,是这个意思吗?”他交握着双手,神情戏谑得像是在背诵一个从网络上听来的有意思的笑话。

这孩子如我判断的一般,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他人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对于这样的小孩,我不至于愚蠢到妄想采用什么亲情的名义加以劝说,直接付以讽刺的冷笑,替他将利弊分析透彻:“你母亲继承的大笔财产如今被他人霸占,如果她就此死去,那些财产你一分也拿不到,当然对你来说或许也没什么损失,毕竟你如今过得也不错,就当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件事。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将自己的生母救出那座可怕的牢笼,并且获得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他倒是不像狡猾的成人那般能在打主意的当口掩饰住真实的情绪,听我这般解释,脸颊早已因心动的狂喜染上一片红霞,却又像个未被训练过的海狮,懵懂地摇摆着双肩,流露出对驯兽师的不信任的眼神。

“我说,你没搞错吧?能确定我是那女人的儿子吗?别到时候让我白高兴一场,说实话这么多年,老爸可从没跟我透露过有关那女人的任何消息,我还以为是她太见不得人了,那自以为是的老家伙才不屑于提起呢,如果真的是这么有钱的富婆,他倒是沉得住气啊,最穷的时候也没想到那女人。”

我听着觉得有趣,不由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找过她呢?或许只是因为找不到吧。”

“也对,她被关了多少年来着?恐怕精神病更严重了吧,我把她接出来之后不会还得照顾她吧?”他佯装出纠结的表情,似乎想跟我讨价还价。

我用比之前更冷漠的语调回应道:“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我说,你要是连这点孝心都没有的话,对她而言,倒还不如待在那个疗养医院过得舒心,那笔钱归谁都无所谓了。”

他立刻收起不成熟的装腔作势,识时务地开始附和我,甚至装出一副对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思念之情来,我并不是想刻意诋毁他,但那副拙劣的演技反倒让我看清了这孩子骨子里的冷血。这不由让我担心起谢思窈的未来,即使能够逃离魔窟,又如何确保她能从这段毫无亲情的母子关系中得到真正安乐呢?但眼下,对她而言,这个私生子的接纳显然是幽暗丛林中唯一一条洒满曦光的道路。

我们从DNA检测中心拿到谢思窈同这个孩子的亲子鉴定文件后,便一起飞回了我所在的城市。

我那位在公安部门当差的老同学在帮忙的过程中了解了这件事情的始末,他对我私自采取的行为感到不安,于是要求陪同我一起回到医院和他们谈判。我对医院间或展现出来的暴力机器感到心有余悸,也早早地考虑过这一点,希望公安部门能够整体施以援手。

他表示说眼下没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这家医院的集体犯罪行为,因此只能先解决谢思窈这件事,之后再由她作为证人直接申请调查令。虽然眼下不能一举将那个罪恶的魔窟一网打尽,但有他的护航,我和男孩总算是有了底气。

第二日,我们驱车前往远郊。经过山间盘曲的道路时,我好几次有种即将坠入悬崖的危机感。这种预感让我很想掉头离开,但是车内的另外两个同伴倒是表现得很轻松,男孩惊叹于山间的地势,嚷嚷着此处最适合玩赛车游戏,年长的男性则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时不时来一阵熟练的漂移动作,数次把我的心脏抛到了嗓子眼里。

好在这种提心吊胆之下,车子还是顺利地开进了医院山下的停车场,上山的路径只能通过缆车。

当我们走进行政大楼之前,我那位老同学的秘书——入职那一天替我们倒过白兰地的女孩已然笑盈盈地在门口接应我们,仿佛早就知道我们的到来。我心下的不安像是一场蔓延的瘟疫,在我的四肢百骸逸散开来,简直压迫得我不能呼吸。

女孩微笑着躬身:“郭董在楼上等你们呢。”

我正想询问那个女孩郭董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却被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死死地钳住,我愕然惊恐地回过头,是医院里惯常对女病人实施暴力的其中一名医生,他一昂首,身后几名护士从楼道里迅速奔上来,给我注射了一种他们惯常使用的麻醉药剂。

我向自己身前的两名同伴大声呼救,却发现嗓子眼根本发不出声音。模糊之间,看见那位在公安部门多年的老同学拍了拍那个女秘书的肩说着什么,他视线冰冷地瞟向我,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救我!”我满脸泪水,冰冻太阳的冷漠和残酷死一样的笼罩着我,恍然间意识到唯一能够救我的不过是那个目瞪口呆的男孩。

这时,那位女秘书却熟稔地揽着男孩的肩走向了电梯,他不断地回头看我,却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拉着前行,直到消失在电梯的门后。

责任编辑:张拉灯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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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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