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文/小林

1

三月的某天,我下班回到家,和母亲吃完晚饭后,我坐在床上,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母亲在沙发上看剧打发时间。我问母亲,我读高二那年是哪一年?母亲想也没想,回答说是2010年,我用手指又算了算,纠正母亲说,是2012年。

我印象深刻,高二那年,我有一个长得酷似爱因斯坦的班主任,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班主任是光头,爱因斯坦不是。班主任有许多令人憎恶的行为,其中之一就是喜欢占据我们的娱乐时间。但那天,他同意我们上体育课(体育课等于自由活动),同学们一片欢腾打闹,我却高兴不起来。你知道,少年时代总会有难以名状的情绪,我是说,如果噩耗降临有提前铺垫的话。

我们的教室就在4楼的走廊尽头,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半个校园的风景,茂盛的香樟树在寒气未消的三月里沉默地发绿,天色灰蒙潮湿,像即将临盆一场大雪。不远处可以看到学校的小食堂,那年母亲一边在校陪读,一边在食堂工作。我忽然接到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的声音微弱无力,问我,你妈呢?我不懂事地问,你是不是要睡着啦!声音太小啦!父亲似乎没有太多耐心,跟我说,你姑姑去了,快去……我脑袋嗡鸣,不敢提问“去了”的确切意思,同时双腿不自觉地跑去找母亲。

午后的母亲并未察觉到异样,她正和几位阿姨谈笑,准备去小食堂开始晚餐的工作,大约半小时后,教学楼里的学生就会像蚂蚁出巢,充斥在每个角落,广播里的音乐会响起,热闹会像开闸一样涌开。我把手机递了过去,少年的我站在母亲面前,目睹她的脸色变得凝重,随即蹲下身子,失声痛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印象中的母亲这样失态痛哭,是关于姑姑的死讯。

那时,对于生命终结的概念,还只停留在过去的两次葬礼上——

第一次是我四岁那年,爷爷去世,在光线幽闭的老房子里,许多人挤进挤出,爷爷躺在床上,面部盖着纸钱,我不明白为什么睡觉要盖着纸钱呢?像某种游戏似的。只见人们纷纷踩上卧榻,把窗帘拢到一边,凑上去嚎啕大哭。人群中有人寻我去生纸钱火,说是这火得需后辈来烧,意味着此生送行。我无措地站在一旁,被推搡的人群挤得厉声大哭,接着有人夸我,说这孩子真孝顺,爷爷死了知道哭。可我哪知什么生死喜悲,只记得不同寻常的热闹;

第二次是读小学时,姑爷去世,表姐拉上我,跟着火葬队伍去火葬场。队伍在深夜十点出发,许多辆车形成长长的一条龙,我在其中一辆轿车的后座里,前面的车时不时地向寂静的夜空扔出一串响亮地鞭炮,母亲在一旁紧捂住我的耳朵,把我按在怀里,哄我睡觉。不知是多久过后,终于到达目的地,一个举目四望没有灯光的僻静之地,简陋空旷的客厅,忽然从黑暗里走出来一个工作人员,我吓得转头蒙住脸,喊着“鬼来了,鬼来了”,平静下来又忍不住好奇,屏住呼吸从手指缝里偷看,只见几个人将殡仪车抬下来,从一扇门里抬进了另一间房,只留一扇高而窄的窗口。接着从那扇窗口里,时不时传出巨大声响,几阵安静过后,里面递出了一个红色小盒子。

从那之后,我脑袋里萌芽出许多妖魔的怪诞故事,而真正的生命终结,之于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件遥远得无须思考的事。

 

2

直到上一次见姑姑时,或者说是最后一次。

是在新年的时候,从记事起,姑姑每年新年都会回来相聚。那时我们还在老家过年,虽是偏僻的农村,但也热闹。不知是哪来的规矩,说已出阁的女儿不能回家过除夕夜,会招来霉运,所以大年初一,姑姑必定会背着大包小包回来小住。我喜欢姑姑笑起来的样子,以及说话时的温柔,姑姑一遍遍地绵声叫我的名字,小林,帮我打一盆热水,小林,你什么时候睡觉,小林,过来,给你剥了柚子……

我是喜欢亲近姑姑的,这种亲近来自一个孩子对于好坏的直观甄别,在当时的农村环境,我讨厌那些小家子气的贫富攀比、势利计谋,并在未学会隐藏能力之前,将这种人际关系的喜好一丝不挂地表现出来。我喜欢黏着姑姑,母亲说我像她身边的小猫,特意将姑姑安排在我的卧室,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而我清晰记得最后一晚,一家人围着火炉夜话,姑姑坐在其中,我挨在她旁边,她露出疲态,无心与大伙絮叨,最后她说有点冷,要早点睡觉,我跟着她上二楼,她略胖的身子背对着我,我问她是不是不太舒服?她说不碍事,只是有点感冒。但是她一直咳嗽,我问吃药了吗?姑姑说,回来之前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只是普通的感冒,可是一个多月了,感冒仍未见好。我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只问道,要不要喝点热水,姑姑翻过身面对着我,手摸着喉咙说那里不太舒服,明天去药店买点金嗓子含一含,就会好的,让我不必担心,接着姑姑刮了刮我的小鼻子说,小妖精,早点睡吧。

雷蒙德·钱德勒说: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姑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事实上,就在前一天晚上,姑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一道别有深意的栏杆,她孤独地站在一侧,另一边是她已经去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奶奶像天黑了唤她回家吃饭一样,招着手唤她,快过来呀,珍宝,快过来。珍宝是奶奶随意给取的名字,在姑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奶奶就总唤她,珍宝你给我盛碗饭,珍宝你去买斤肉,姑姑像个温顺的小绵羊从不反抗。所以在她的五个孩子当中,奶奶也最喜欢姑姑。

可十三四岁的姑姑毅然选择离家,独自去大城市的影楼谋生,从最开始的打杂,到后来学会了摄影,用自己攒的钱开了一间照相馆,再后来姑姑结婚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很想家,但却很少回家。奶奶像对待仇人一样,叫着珍宝二字骂道,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说姑姑没心没肺。

姑姑曾经笑着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太俗了!可大伙都明白,是因为在血缘铸就的亲情里,珍宝的“珍”字,和珍宝的“宝”字,她一样都没有感受到,有的只是人性里,千篇一律的自私自利。但那么多年姑姑从不表现出来,她只是露出温柔的笑,履行一个称职的子女该履行的赡养义务,陪伴着她走完了一生。

可事情并没有因此画上句号,在梦里奶奶叫唤她的时候,姑姑从梦中惊醒,脸颊盛满热泪,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别人不懂,只能一边嘲笑她的孩子气,一边拍拍她的肩膀说,梦都是假的。

 

3

姑姑因为这种不安不愿意多作逗留。第二天就召集全家,说给我们拍全家福,这是每年新春的惯例,姑姑会给我们拍很多合照,对于那时候的农村来说,拍照是很稀奇的事,父母就拉拢大家,一本正经地对着姑姑举起的相机镜头整理衣襟。少时的我还不太明白纪念时要有笑容,于是我鼓着嘴巴,姑姑站在前面作示范,小林,要咧开嘴,一二三茄子。我看着姑姑笑,于是我也傻呵呵地跟着笑。可后来的某一天,我翻起家里的相册,翻到最后一张,才发现没有一张照片里有姑姑。

也就是在那张全家福后,姑姑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城。

是中午11点左右的列车,临行前姑姑走进了小镇街角的那家药店,离车站不远。姑姑说,嗓子疼,来点治嗓子的药吧。售药员态度冷漠地头也不抬,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盒金嗓子。姑姑问,多少钱。售药员又问,是哪种疼?于是姑姑把她的症状描述一番,他才抬头瞧了一眼,姑姑看起来脸色苍白,因为难受而露出拧皱的表情,仔细看,脖子竟有些肿,售药员当时就口出狂言说,你该不会是白血病吧!姑姑吓得不轻,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豆大的泪水啪嗒滑落,过了好一会儿姑姑才骂骂咧咧道,你乱讲,你这个人怎么口无善言,医生说了只是感冒。姑姑念叨着“只是感冒”四个字,慌忙逃出了药店。

回到城里,姑姑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最权威的医院,最后印证了小镇售药员的猜想。

消息迅速传开,人们这才开始正视起姑姑的一生。但凡与姑姑接触过的人,都在不同时间、用不同语调对姑姑表示不同版本的惋惜。其中不乏姑姑年前在城里刚购置的一套新房,还未装修。那套房子花费了姑姑近大半生的积蓄,是她十平米的小照相馆日积月累攒来的,姑姑再也不用租房,和不讲理的房东交涉,过着睡不踏实的日子,她终于有了一套凭借自己的努力买的房子,那看似人生美好的新篇章就要开启。

但至于姑姑是怎样节俭呢,母亲回忆起一个细节,说姑姑每年回老家时都会穿一身新衣服,有一天我们泡脚,姑姑脱掉鞋,母亲注意到她的袜子,怎么是破的呢?破了好大一个洞!姑姑随口笑着说,袜子穿在鞋里面,别人瞧不见。姑姑就是这样攒下来买房的钱,可是还没住进新房,却住进医院了,像被关进了一个牢笼,姑姑躺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终日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她甚至无暇去想,年幼的儿子还没做完寒假作业,没有人看见姑姑潮湿的枕,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4

关于生之依恋,我不得不提起高一升学的那个夏季,小城的太阳炽烈地照耀着所有少年的脸蛋,我和同学坐公交,路过一家书店时,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走出书店就忍不住拆开包装,歪头读起来,等到了学校坐在教室里时,正读到史铁生在两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什么都找不到了,于是他就摇着轮椅一个人去地坛,每次他要动身时,母亲便无言地帮他准备,帮助他上轮椅车,看着他摇车拐出小院……有一次想起一件什么事又折返回来,他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他走时的姿势,望着他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他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

当时教室里坐着发汗的少年,头顶的电扇拼命溶解着青春的热情。我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哗中,捂脸痛哭,泣不成声。正如史铁生所说,在人生的每个阶段,我们都对漫漫前程抱着一份激动的希望,以为奇迹就在远方。然而,人生只是一个个梦想不断破灭的过程。而当我们走出所有波折的日子时才发现,真正的美好与神奇,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背后。

而我只记得新春的喧哗还未散去,家里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父亲终日紧锁着眉头,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我们小孩子怯懦地站在一旁,插不上话也不敢提问,只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去接近最新事态。

姑姑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关节疼痛得彻夜难眠,甚至越来越难以进食,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我和姑姑在一起共眠的那些夜晚,我们关了灯,在黑暗中聊天,姑姑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她就躺在我旁边,一个健康的有温度的爱笑的姑姑。而她此刻正在经历常人难以体会的病痛折磨。后来医院通知家人,说准备骨髓移植的配型,父亲站出来,说我来。就在大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骨髓移植的时候,姑姑的病继续恶化了。直到人们说起那个体育课的午后,姑姑的丈夫带着年幼的儿子,如往常一样给她送去午餐,用保温盒装着熬制的白粥,虽然她的情况早就糟糕到无法进食。

那天姑姑只是一个劲地哭,枕头潮湿了一大片,她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丈夫将耳朵凑近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又用尽力气,可还是不行。于是哭得更厉害了,难受得直咳嗽,咳出满嘴的血,这把她的丈夫吓坏了,他想去叫医生,可是她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丈夫看着她“er”的唇形问,你是不是想说儿子?她看着不远处独自蹲在地上玩小火车的儿子,他是那么可爱,看起来不太开心。她哭得更厉害了。这就是姑姑在世的最后几分钟,就在那个天色灰白的午后。

那是年少的我第一次与“终结”靠得那么近。直到长到二十几岁的年纪,我因为一段恋情的终结而跌入低谷,我远离家乡,独自来到北方,我在出租屋的房间里彻夜失眠,看着黎明的日光一点点爬上林立的高楼,我几乎是想了一整夜,要以何种方式提前终结自己。我空白的脑袋,体味着姑姑躺在病床上的心情,与生告别的复杂之情,绝望、遗憾、痛恨、感激……但,不管是带着何种心情,终究还是得在时间威严的喝令之下,不加修辞地,向前方走去。

母亲让我跟秃头班主任请假,去见姑姑最后一面,我跟在母亲身后,不敢吭声,到达车站的时候,电话通知我们不必去了,说没有一家医院会让一个无用的尸体停留太久,让两天后去参加姑姑的葬礼。而姑姑将会被连夜运回丈夫的老家,听说那地方很是遥远偏僻。第二天母亲就独自去了,我说我也想去,母亲哽咽着声音对我说,你别去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其实根本无心于课业,终日浑浑噩噩,我忽然想不明白,人的生命长度原来是有限的,但无常又会让你突然走到终点,你还没能对这个世界挥手作别。就在我一番思考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在发烧,我向秃头班主任请假,然后一个人回去疲倦地睡着了。

我梦见了姑姑。在她的葬礼上,她略胖的身体躺在棺材里。我特地注意了姑姑的表情,她闭着眼睛,神情安详。人群中不知是谁喊道,得穿鞋!穿好鞋才能走舒坦的路。我又特地绕到另一头,去看姑姑的脚,是穿了一双新鞋的,我想,姑姑大约是要启程了!我在心里默默跟她告别:这辈子很高兴认识你!

责任编辑:张拉灯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小林
小林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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