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行


文/无支祁


“她有说其他的什么吗?”

我在泳池边上踱步,没有说话。富姐从泳池里探出半个身子,补充了一句:“例如提出了什么条件,或者……我们觉得你们那么久的感情了,不会什么都没说吧。”

整个游泳馆里泛着波光,富姐等了我几秒钟,然后失望地翻身潜入水底。过了两分钟她游了一个来回,又回到了泳池边上,继续看着我,说:“她什么都没说,那你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说:“我也什么都没说。”

富姐从泳池里爬上来,赤脚啪叽啪叽地踩着积水,走向女更衣室。没有看我一眼。

 

其实罗琦是有说一些话的,而且这些话并不简短扼要,而是洋洋洒洒地说了半个小时。说起我们刚认识的第一天,和以后平淡的每一天。她真的清楚地记得值得记得的每一天,例如我们第一次分手又复合,应该是二〇一三年的平安夜。在二〇一四年的平安夜,她跟我说,去年我们就是这个时候复合的。罗琦用这样的方式来标记平凡的日子,这样的她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有节日可以庆祝。她说时间不能倒流,只能刻舟求剑,用每一年的这一天,来祭奠逝去的这一天。

我什么都没有跟富姐说,主要的原因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游泳馆里太过于吵闹,这些平静而蜿蜒的话我要用足够大的嗓音说出来,才会被她听到。于是我干脆放弃了。

在游泳馆门口我们挥手告别,富姐上了一辆黑色的奔驰,驶过我旁边的时候,她降下车窗,说,开心点,年轻人。

我的思绪突然飞到了七年前的某个夏日夜晚,然后我像罗琦那样标记了七年前的某一天,我说,富姐,我们好像认识整整七年了。

富姐笑笑,说,托罗琦的福,你会永远记得我们认识的日子。

七年前,我高三毕业,等待开学的那段夏天,被我在泳池里度过。八月二号那天晚上九点多,我坐在泳池边上,泳池里只剩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十七八岁的我忍不住多瞥她几眼。我安慰自己,不是我一定要偷窥她,而是泳池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我总不能看天花板吧。宁可看天花板也不愿意看一眼面前正在蛙泳的女人,这才是一种失礼和蔑视。然后她就抽筋了,在两米的深水区呛了一口水以后迅速地下沉,翻腾,我把她救了起来。这件事让我们迅速成为了朋友。她坐在泳池边上,问我多大,我说十八,在哪上学,我说南京,什么时候开学,我说半个月后。她说谢谢你,有事可以找我。我说,你是富婆吗?她笑笑,然后居然点了点头,说,我是富,但我不是婆。我说,那我叫你富姐。

半个月后我开学了,开学的第一天我认识了罗琦。因此每一年认识罗琦的纪念日往前倒推半个月就是认识富姐的纪念日。富姐说我会永远记得和她认识的日子,其实是对的。

四年后,我毕业了,回到这座叫淮安的北方小城,漫无目的,无所事事,或躺在床上看书,或去网吧打游戏。有几天喜欢看史铁生,“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毕业后罗琦也回了杭州,我每个月会去杭州找一次她。就这样游荡了半年多,在我又往网吧的会员卡里充值了一千元以后,富姐终于受不了我了,她动用关系把我弄进了一个商业银行的公金部。两年后的圣诞节,我和罗琦在杭州东站分手。我转身进入进站口,她在我身后挥挥手,巨大的透明玻璃倒映着她的影子,罗琦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那是我和罗琦目前为止最后一次见面。要说再上一次见面,应该那年是十月底罗琦开车从杭州过来找我。那时候淮安还没有通高铁,她如果乘坐公共交通来淮安,需要从杭州乘高铁到南京然后换乘大巴,她觉得太繁琐于是索性开车过来。她两点从杭州出发,路上服务区再休息一下,预计晚上九点抵达。我为了陪她,第二天请了一天假,然后晚上加班到八点半,提前处理好请假的工作。当天晚上六点多,我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泡了一碗面,继续做表格,她给我打来电话。她说:“我追尾了一辆车。”

就是这句颤颤巍巍的“我追尾了一辆车”,在后来的一年里经常在我梦中回荡,我始终认为这是我们分手的导火索。事故发生在扬溧高速句容路段,追尾并不严重,只能算是剐蹭,只需要停到应急通道,等交警来拍照,然后各自去维修,报保险就行。但是罗琦吓得哭了出来,被追尾的车主是个五十岁的老干部,很温和,安抚了她。天色渐晚,她蹲在高速栏杆外给我打电话。在确定人没受伤以后,我开始安慰她。她说,我还要等好久,我不想开车了,你能来接我吗?

我努力地想象着电话那头,那个抱着自己肩膀,刚经历生死一刻惊魂未定的女孩,然后又看了看面前的电脑屏幕闪着绿色的护眼光。如果这时候我去接她,我要打车去句容市,因为已经没有大巴了。她处理完事故以后,应该会在最近的高速路口下高速。我要找到这个高速路口,然后开着她的车,带着她一起回来。这样至少夜里两点我们才能到淮安,而且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折腾,更何况我手边还有很多因为明天需要提前完成的工作。我说,你等交警来拍照就好,然后正常开回来就行,我带你去4S店补漆。我在淮安等你。

那头没有说话,有大货车经过的声音,还有风。

我补充了一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边挂了电话。我低头,继续吃面,忍不住落泪。说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罗琦肯定也很难过。那些赌咒发誓般的海誓山盟,突然土崩瓦解。像是冬天路过屋檐下,一滴冰水顺着后脑勺滴在了脊背上。罗琦来淮安找我的次数并不多,因此每一次我都很期待,那天我提前约好了朋友,订好了饭店和酒店,车的后备厢里装满了玫瑰。我想她看到了一后备厢的玫瑰,如果表现得很开心,那我就告诉她这是送给你的礼物,然后抱一抱她。如果她表现得非常感动甚至捂着脸落泪,那我就顺势求婚。

那晚十二点,罗琦终于抵达淮安。我们在一个商场的地下停车场C区集合。两辆车大灯交汇,大家都疲惫不堪。我帮她停好车,然后她上我车。我带她去吃了夜宵,过程中她没有说话。那一刻我真的很疲惫,像是六年的疲惫积压到一起去,我知道她也很累。我们需要互相拥抱着安慰,但是我们都没有了给对方拥抱的力气。

“你应该把后备厢打开,让她看到你给她准备的礼物。”后来有一次泳池里,富姐跟我这样说。

我想了想,富姐说得没错。但是她不知道,我害怕的是当我打开后备厢之后,她努力振作起来,我看着她拙劣地表演着开心、幸福和感动,那一刻我是多么的绝望。当两个人赤裸相对,只剩互相遮羞的表演,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

在我和富姐认识七周年的这个晚上,富姐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该结婚了。

我笑笑,跟富姐挥手说再见。

 

富姐几乎每天都来游泳,我自从去了银行上班,频率就稍微低一点。富姐知道我经常加班,说要给我换个银行,我拒绝了。后来富姐还给我介绍过一个女孩,是在另外一家银行工作。那会儿罗琦和我还坚守着七百公里的爱情。富姐建议我分手,换一个本地的。她一直不是很喜欢罗琦。她见过罗琦两三次,一次是在游泳馆门口,罗琦来淮安找我玩,我带罗琦去游泳,从游泳馆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富姐进门,大家打了招呼。还有一次罗琦来淮安找我,那会儿我还没毕业,也没买车,富姐很热情地跟我一起开车去车站接了她。我当时并不知道富姐这车值多少钱,罗琦也不知道,但是我们都能感受到富姐这辆黑色奔驰的豪华感。她偷偷问我这女的到底是谁,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她有些不开心,但是一路上仍然说说笑笑。罗琦跟富姐说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还有逃课被老师抓到的时候,富姐笑得不行,说年轻人的爱情就是美好。

后来罗琦走了,富姐说,小姑娘一路上明显不开心,强忍着脾气说说笑笑,无非是宣示主权。

罗琦这点小心机当然瞒不过富姐,不过这不是富姐不喜欢她的根本原因。富姐不喜欢她的根本原因是富姐曾经送过她一只柯基,但是被她弄丢了。

富姐的这只柯基,养了一年多,取名短短,每天甭管是游泳还是吃饭都一定要带着。后来备孕,家人阻止,朋友劝说,富姐忍痛把短短送人。想来想去,决定送给罗琦,因为那天在车上罗琦一直抱着短短,罗琦非常喜欢短短的大屁股。富姐相信送她准没错。

事实上罗琦并没有辜负富姐,她非常用心地照顾短短,甚至特地在短短居住的阳台安装了一台空调,保证它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短短是一只比较沉默寡言的犬,阳光,空气,阳台,这三个东西同时存在,他就能安静一整天。看起来像是一条有过故事的狗,却囿于俗世。情绪非常稳定,经常往那一趴,四足收起,好像一粒孤岛顽石。罗琦给它买过很多种不同的狗粮,但是它都不是很爱吃。它到底爱吃什么很难摸索,因为它每天东吃一口,西吃一口,看起来什么都不爱吃,但是每天也没饿着。

罗琦喜欢坐在沙发上看《奇葩说》,短短有时候会蜷缩在她腿上睡觉,会在她胸口呼吸,会钻进她的怀里,像我一样。

罗琦后来说要给短短改个名,要不然总觉得是领养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出于尊重跟富姐商量了一下,富姐没有说不行,但是也没有说可以。罗琦觉得那还是算了吧,人要互相尊重,既然本家不愿意,那就不改了。

就这样,直到毕业的前几天,罗琦去电梯口取个外卖,门没有关,短短顺着楼梯就跑下去了。罗琦翻看了监控,它一直跑出了小区大门,往对面的公园里跑,路上车辆纷纷避让,它继续跑,消失在公园的植被里。

罗琦很难过,我觉得更多的是内疚,但是她当时没有跟我说。她在网上发了很多帖子,杭州当地的微博,朋友圈,甚至整个小区挨家挨户地问。但是你知道往往这些行为只是换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真正能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过几天快毕业了,她返校,回到南京,我也回到南京。她才跟我说这件事,说完又哭了,然后用我的手机给富姐打了电话。她说对不起姐姐,我没有照顾好短短。富姐说,没事,没事。

毕业典礼以后我送她回杭州,我们在她家楼下吻别。毕业把我们的情绪渲染得无比矫情,我们聊起人生,和爱情,还有时间,未来。她甚至告诉我说,你放心,我非你不嫁。我说,那你在杭州等我。然后我们互相告别,我走出小区南门,沿着住宅区次干道向西,往前走了三百米,迎面而来一个大爷,手里牵着一只柯基。没有错,真的是短短,这个肥胖到肚子快要坠到地上的柯基,世上难有第二只。我跟大爷据理力争,最终大爷承认是路上捡来的,我被逼无奈花了些钱,赎回了短短。

我把它秘密带回了淮安。

富姐又看到了短短,无比开心,在此之前她一直猜测短短的宿命是被马路上的车撞死,还是沦为狗肉馆的俎上肉。我跟富姐说,都不会,短短吉人自有天相。富姐说,你少放屁了。

又看到短短以后,富姐服了,她抱着短短。我说,富姐,你不是备孕吗?富姐说,这不是备着呢嘛。

 

不久以后罗琦自己养了一只柯基,取名小柯。小柯住着短短遗留的二手房,过着亲儿子的生活,再也没有领养带来的担心和隔阂。至此,富姐对罗琦这个女人彻底失望。她说,这个女人心狠,总有一天你会比短短更惨。我说,只要不比短短更短就行。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秘密把短短带回淮安,我本可以再把短短交还给罗琦,但是我没有。后来我和罗琦打电话,短短会在旁边叫,我只能说是邻居家的狗在我们家玩。有时候我会忘了这个谎言,在短短随便跳到我身上的时候大声呵斥“短短下去”,电话那头会沉默几秒钟。我告诉她,这是邻居家的狗,也是只柯基,所以我干脆叫她短短。她又沉默,有些难过,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这就是短短本短。话说回来,换谁也不会怀疑的。

后来我决定给短短改个名字,不是因为富姐,而是因为罗琦。我不想在每次叫短短名字的时候都提心吊胆。在经过富姐同意后,我给他改名叫罗琦。我说,这是罗琦养过的狗,理论上来说可以叫罗琦。富姐说,那你叫他罗琦,会有两个声音答应。我笑笑,说,这样才好玩。

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也许短短会答应,但是总有一天,罗琦不会再答应了。

在把短短改名叫罗琦之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无业生活。其间我保持每个月去一次杭州,我可以确定的是,那个时候我无比爱她,遥远的路途,我始终是面带笑容走过。有突然出现的惊喜,也有电话里缠绵缱绻了一整夜,然后第二天一早踏上去杭州的行程。唯一的缺点是这样的行程对于一个无业的刚毕业大学生来说负担过重,有好几次我坐着路边招停黑车,途经坑坑洼洼的小道,艰难抵达杭州,只为了省一百元路费。说来爱情真是奇怪,最甜蜜的见面也是行程最艰难的那几次。

罗琦大部分的时候都会尽量地理解我,她会带着一个平板电脑,然后和我在酒店里度过一整天。我们看一些老的美国电影,玩玩手机游戏。酒店的对面就是一个商业中心,我们从来没有去逛过。

有一次我们大吵了一架。我们各尽所能地用言语去伤害对方,我说你不够爱我,她说我知道是我罗琦配不上你,我不配被你喜欢。其实我也知道她爱我,她当然也知道她配得上我。我说,我对你那么好真的喂了狗了。她说,你对我好个屁,好就好在我一天一天地跟你躺在酒店里看狗屁电影,像高中生一样偷情。

我不再说话。

后来富姐会给我招揽一些活,例如让我帮她开车送一些东西,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我一些跑腿费。我很感动,但没什么能力感谢她。

在和罗琦吵架和好以后,我降低了去找她的频率,她想我的时候就跟我撒娇,让我去杭州。我后来也懒得跑那么远了,我说,你来淮安。她说,你来杭州。我说,那我们挑一个折中的地方吧。然后我们去了周庄古镇。

去周庄需要先到昆山,我们约定在昆山见面。我高速上堵了一会儿,罗琦比我早两个小时到昆山车站。她本来在车站对面的饮品店等我,等着等着着急了,回到车站里等我,后来又着急了,问我多久能到,我说很快。

她于是直接走到车站的车辆到达口,看着每一辆进站的大巴。我一路看着导航上的里程,在还有最后五公里的时候,我收拾好背包,来到大巴的最前面。大巴进站的时候,我看到站在进站口的她,她皱着眉头,站在阳光下,伸着头看大巴左上角的指示牌,上面写着,淮安到昆山。

车辆停稳,我跑下车,蹦到罗琦身边,我笑着扶着她肩膀,她晃开我的手,嘟着嘴,转过身去。我说,干嘛,生气了?罗琦说,你迟到了两个小时。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不想理我?她侧对着我,不说话。

我说,我们只能在一起待一天,你确定要生气……我话没说完,她转过身踮脚抱着我,她的脸贴着我的下巴,有些眼泪顺着流出来。她说,我还是生气,但是决定先抱抱你。

那一刻我几乎被溶解。

然后我们坐车去周庄。大概四十分钟的路程,天上下着大雨,她不停地拿手机自拍,合拍,选了半天没有选到一张好看的,最后气急败坏,把手机塞回包里。到了周庄,大雨变小雨,路面上积水反射着暗黄色的灯光。她站在出站口抱着我撒娇,说,我为了见你,刚买的高跟鞋,又要脏了。我把她抱起来,放在她的拉杆箱上,然后推着拉杆箱向前跑。她笑得不行,我们像是两个精神病,顶着雨跑过了周庄的牌楼,小河,酒吧,还有一些旗袍店。我就这样推着她进了我们订好的酒店,她从箱子上下来,发现不仅是高跟鞋,连裤子上都是泥水,拍拍我肩膀说我果然好脑子。我骄傲地点点头。

我们在酒店洗了个澡,亲昵了一会儿,换了身衣服出门吃饭。雨终于停了,神奇的是这时天空居然挂着一轮明月,月光皎洁,我们牵着手,在无人的马路上晃荡。彼时十二月,夜里十一点,寒风彻骨。路上每隔十步有一个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短又拉长。我们不再说话,而是沉默。小镇被夜幕笼罩,只剩一些小动物的叫声,水声,还有路灯“嗡嗡”的工作声。我们有时两手相牵,她看着我,倒退着走。路上有时有积水,她就跳到我身上,手环绕着我的脖子,腿缠着我的腰。我像是袋鼠妈妈,抱着她蹦过一个又一个水坑。我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被我们共同拥有的晚上。她说,我也会。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呼出来的热气在路灯下清晰可见地随风飘散。天气很冷,又下了一晚上的雨,一些饭店早早地关门了。我们找到一个超市,买了一些垃圾食品,然后回头。

这个夜晚给我带来最深的影响就是,以后我每次看到月亮,总是要想,这到底是不是那晚照着我和她的那一轮月亮,为什么同一轮月亮可以照着我们相聚,又照着我们山高水长。

第二天下午我们从周庄回到昆山,罗琦正好有个同事,晚上十点会从苏州驾车回杭州,约定好来昆山带着她一起。而我订了辆晚上九点四十的顺风车。大概八点多,我们在昆山市中心一个商业综合体的三楼吃火锅。我们坐在三楼橱窗边的位置,她点了四份丸子,最后当然没有吃完。她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筷子,在火锅里练习夹丸子。我说,几点了?她看了眼手表,说,九点半。我说,我要走了。这四个字说出口以后,我赶紧低下头,不再敢看她,怕真的哭出来。她没有任何表情,仍然夹着丸子。过一会儿她转头看着橱窗外,雾气冉冉升起,窗户被热气氤氲出一层霜露,窗外车水马龙的人流渐渐模糊。两辆强行变道加塞的小车,导致了一整条路交通的瘫痪。她站起身,在玻璃上划出我的姓氏。我说,我爱你。她说,我也爱你。我说,我先走了,你在这等你同事吧,外面很冷。她说,你走吧。

我起身,她说,我是说我永远爱你。

我愣了一下,老天爷,如果真的没有以后,就请您把这一刻幻化成永恒吧。

 

从周庄回来以后,一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不再频繁地打电话,不再突然视频查岗,只是每天仍然保持着晚上通话的习惯。我很慌张,我不知道这是爱情进化后的样子,还是爱情濒死的样子。

我和富姐连游五个来回,然后扒着泳道线大口喘气。我说,富姐,你游得越来越好了。她以为我在奉承她,白了我一眼。其实我是真觉得她游得越来越好了。她说,我的感情也出了一些问题。我说,我知道。富姐备孕备了快两年了,成年人都能明白。富姐说,我没问题,那就是他有问题,但是他看起来也没有问题,你懂吗?我说,我懂,那就是看不见的地方出了问题。富姐突然话锋一转,问我,你们在周庄的时候,那什么了吗?我说,哪什么?她说,那什么啊。我说,有吧,记不清了。富姐说,你要是实在想得却不可得,不做安全措施,也是一个思路。我翻身扎入水底,不再听她说话。

后来不久,富姐就把我弄进了银行。坦白说工作起来比较轻松,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多的压力,收入也还行。富姐为了照顾我业绩,经常找我做业务,还介绍朋友过来找我。我经常想人生就是这样,几年前我跳下泳池救起的这个大我十来岁的女人,在那个瞬间已经悄悄地帮我拨动了命运的钟。果然生命中每一个遇见都是伏笔。

我去找罗琦的频率,降低到一个季度一次,我们也不再吵架了。不能说我们不再喜欢了,只是生活环境从学校变成了枯燥无味的办公室,我们的心境都在发生变化。一个人的精力永远是有限的,当精力用完以后,你再怎么努力振作也只会让你看起来更加疲惫。于是我们选择用更加舒适的方式来相处,让大家都不那么累。例如在晚上,我们会打着电话,然后做一些自己的事情。非常轻松。

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多,其间我去过她家一次,见了她的家人。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但是还算愉快,互相非常礼貌。吃完以后我和罗琦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一打开是中央三套,她帮我调到中央五套。客厅里只剩她的妈妈收拾碗筷的声音。我们都不太愿意承认我们感情的变化,直到她驾车来淮安,在高速上追尾。那一刻我权衡了一下,选择没有去三百公里外接她。当我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权衡这件事的时候,我抱着头觉得一切都完了。更加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仍然来到了淮安,而不是选择返回杭州。

她不太想表达她的情绪了,因为她觉得没必要。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圣诞节,我突然出现在杭州。曾经我答应她陪她过每一个圣诞节。其实这句话我只是随口说说,但是没想到恰好我还真的陪她过了每一年的圣诞节。我无意中履行了这个承诺。这个圣诞节,我从无意改为了刻意,我想既然坚持了五年,这第六年也不能破例。我想我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在淮安没有求的婚,我要在她们楼的楼下求了。当然这也是富姐不停鼓励出来的结果。我手里捧着花。她六点下班,我坐在写字楼对面的长椅上,不停地看着手表。在五点五十八分的时候,我看了看天空,终于选择了放弃。在这一个月里我试着挽救一些东西,但是显然没有成功,我甚至说服不了我自己。

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在酒店睡了一个晚上。这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一晚上没有睡着,想起了很多事,她几次睁开眼都发现我正在凝视着她,她说你快睡,你怎么还不睡?我没有回答她,换了个姿势抱着她。

那个晚上我无可救药地复习起我和罗琦第一次在一起过夜,是我们认识后的第六天。坦白说有点快,但是好在大家心态都很端正。那时候我们刚上大一,看对方的眼神更像是一个新奇的朋友。我跟她说起很多我高中的事情,她也说了很多关于她的高中的事情。我们舍不得睡去,或者说从未和异性一起相拥而眠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平和地睡去。凌晨三点我们依旧情绪高涨,她把脚放在我的肚皮上,逼着我给她的五个脚趾取名。我说可以叫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合起来你这一只脚就是“北京欢迎你”。她笑得肚子疼,她说,那你给你自己的脚趾取名,快点。我抱着自己的脚,我说,分别叫为为,妮妮,开开,天天,辟辟和地地。和你的“北京欢迎你”正好连上,“为你开天辟地”。罗琦说,这是六个名字啊。我把脚举到她的面前,一脸严肃地说,我这个脚,原来是六指儿。

那个晚上过去了六年,在杭州这个终于要说出再见的夜晚,她又把脚放在我肚皮上,她呼吸平缓,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我唱道:“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啦啦啦啦啦啦啦。”她肩膀微微地颤抖,脸贴着我的胸口。我们抱得很紧,不再说话。

第二天中午我们去吃了捞面,下午去开了卡丁车。我的卡丁车在淮安市都出了名,她非常喜欢看我开卡丁车,尤其是轻松甩开别人的时候。我也非常喜欢开给她看。在下午三点,我们再也不知道干嘛了,然后提前两个小时,我们到了杭州东站。我在三楼候车厅对面的出租车下客区旁边抽烟,她站在我身边。视野很好,她看着远方。我们随便聊起一些事,甚至开始聊明星。然后罗琦说,我要去卫生间。我说,我也去。在卫生间门口,我们一起弯腰洗手。感应出水口并不灵敏,发出”呲呲”的堵塞声。我说我们分手吧,她立刻说,好。没有看我,很坚定。这五个字比我想象中要轻快,没那么沉重。她说,在接下来的半年,我们会经历想念,不甘,想要复合,想亲吻。我说,我会努力克制的。她说,我也是。我们一起度过这段难熬的失恋。

我甩甩手上的水,说,好。

后来的一个多小时我们回到出租车下客区的平台上,平静做一些善后,例如我们一起买的一些金融产品如何分配,还有一些社交平台账号的处理。我当时用的那个手机是她换了新手机以后给我用的,因此手机里有很多她的照片,她让我发给她。我点点头。我说,你结婚会邀请我吗?她说,会,当然会,你不会吗?我说,我不会。她说,你为什么不邀请我?我说,我是说我不会结婚。

她没有理我,任由我说一些幼稚的话。两个小时后,我转身进站,她在我身后挥了挥手,说,再见,亲爱的。我从玻璃里看着她的影子,没有回头。

 

那天到淮安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天上飘着雨夹雪。我穿得很少,站在汽车站打了半个小时的车,然后实在没办法,联系了富姐。她家住得很远,但是她还是很热情地过来了。她要把我从淮安的最南边,开车送到淮安的最北边。路上富姐问我,喝酒还是游泳?我都拒绝了。我说,明天还要上班。富姐不再说话,我也看着窗外。我们路过一个桥,在寒冬的午夜,这个桥居然堵起来了,所有的车都亮着红色的尾灯,一动不动,我们被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富姐说,就这么分手了?

我说,是的。

富姐看向窗外,视线顺着运河往东,她说,我在那里刚买了一套房子。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老城区拆了以后,几座高楼拔地而起。我看着自己永远买不起的地段,有些沮丧。

富姐说,你跟我去北方吧,那里下着雪。

我说,哪里?

富姐说,我要去哈尔滨,可能,在那十来天。

我又拒绝了。富姐降下车窗,一股寒风钻进来,她说,那还是去喝点酒吧,也算给我贺喜,我怀孕了。

这次我没办法再拒绝了。富姐找了一个安静的酒吧,最里面一棵庞大的绿植旁边的卡座,坐着一个男人,富姐介绍说这是她的老公。当时是我认识富姐的第六年,也是六年来第一次看见她的老公,我一直脑补这个男人,想象他地主老财的样子,大腹便便,牙齿暗黄,头发稀少。事实上他非常挺拔,刚毅,鼻梁很高,肩膀轮廓非常明朗。有四十岁男人的凌厉,也有温和的笑容。他说他认识我们银行的行长,我连忙举杯,点头,微笑。他说,银行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需要加班。我说,是的。他说,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也经常加班,加班能忘了很多事。

我说,是的,是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担心富姐备孕这事儿的问题,也悄悄地帮她咨询过一些医生。我觉得这事儿可能有问题,但是事实上并没有问题。富姐说人世间最开心的事,就是你觉得是事的事儿,其实不叫事儿。

那晚我努力的控制自己不要喝多,最后还是喝多了,拉着富姐和她老公,讲述我和罗琦的故事。我又复读机一样说起我们的相识,说起我鼓起勇气准备表白的那个晚上,居然先收到了她写给我的情书。啊,情书,多么遥远的词。

我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她家,第一次用她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晃晃头就能闻到头发上和她一样的味道。第一次吃她做的饭,第一次在她的床上睡午觉。那一觉我睡了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不能分辨是傍晚还是早晨。她穿着薄薄的睡衣侧躺着在我旁边,看着我。那个时候的我是如此地喜欢跟她对视,而不是现在这样畏惧。

富姐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很同情。

那晚我真的不知道我喝了多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下午,在一个高档酒店里,手机短信是富姐发来的,她让我安心休息一天,已经跟行长打过招呼了。我抓了抓脑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太麻烦人家了。

从那以后到时至今日,她真的要结婚了,我都没有再喝过酒。

 

罗琦并没有如约地邀请我。她结婚的消息经过几个大学同学的周转,等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婚纱照已经出来了。那天是八月二号,我和富姐认识的七周年纪念日,再过十五天,就是我和罗琦认识的第七年,而那一天,也是我们分手的第二百一十八天。

我给罗琦打了个电话,只想着给她一个祝福,但是她那天和我说了很多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还能再次这样说话。她言语中或许有些不甘,我不太确定。我想说一些表白的话,最后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们谁也没有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那天去游泳,富姐问起她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如实回答。

从泳池出来的时候天空泛着黑亮,说是半夜,但是能见度很高,云彩折射着月光。我告别富姐,回家睡了一大觉,睡得很瓷实,睡的时候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早上我吃完早饭,被我命名为罗琦的那只狗,就趴在桌腿旁边。我揉了揉他的肚子,然后就换衣服出门,给车加满了油。下午一点多,我到了杭州。她接到我的电话很诧异,她说她跟她男朋友在一起。我说,是已经订过婚的男朋友?她说,是的。我说,我不介意。她犹豫了一下,我能想象电话那边两个人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她说,好。

下午三点多,我在卡丁车馆门口的停车场,工作日的下午整个停车场只有两辆车。等了几分钟,一辆灰色轿车驶进停车场,停在我对面的车位上。两个车的车位相对着,像是正在进行交易的犯罪分子。罗琦从对面车上下来,打开我的车门,上了副驾驶。这一幕和去年我在地下停车场等她如出一辙。她上车,半年不见有些生疏,而且对面那辆车里那个男人的眼神,让不怎么介意的我都介意起来。

事实上我们都不知道这次谈话的意义,尤其是我,因为我是发起人,但是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她坐在我旁边,终于掏出了手机,划动着屏幕,不再看我。我点了根烟,又喝了口水,想说的话像水一样慢慢被我咽进肚子。

我们静坐了一会儿,我满腔的热血渐渐平息。

 

富姐在怀孕六个月后,就不再游泳了,但是有时也会跟我一起来玩玩,坐在泳池边,聊聊天。这会儿她已经进入了预产期。她很焦虑,首先的确是大龄产妇,相当大龄了。其次她老公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有个女儿,虽然在富姐怀孕后他一直强调男女无所谓,但是这还是给富姐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她有时会跟我说起这个事情,教导我以后结婚千万不要有意无意地告诉自己老婆想要男孩或者女孩。

我游了几个来回,有些无趣。富姐说,她什么反应?

我说,你指的是什么?

富姐说,在你指出她男朋友刚买的新车之后。

我说,她愣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头,看着我,问我为什么知道他男朋友的车是新买的。

富姐说,然后呢?

我说,然后她慢慢平静,陷在座椅里。

富姐笑笑,我也笑笑。富姐说,我真的好奇你当时在想什么。

我当时在想什么?我潜入水底,窒息的压迫感让我像是潜入一场梦中。

两年前在昆山,我们在火锅店对坐着,享受属于我们的时光。她站起身,在被热气氤氲结霜的玻璃橱窗上,写下我的名字。我起身跟她告别,然后下楼,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牌照是浙A,来自杭州。我走到拐角,然后钻进一家咖啡店。不久后罗琦也下楼。黑色轿车的驾驶室里下来一个男人,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厢,关上后备厢后,他试图拥抱,罗琦谨慎地拒绝了。然后他们上车,在车水马龙的街道里慢慢地蠕动。

我巴不得他们立刻消失,可街道是这样的拥堵,死一般的拥堵。

她一定不知道,我就这么看着这辆黑色的车,慢慢地,慢慢地,离开我的视线。我像一只不再被人寻找的柯基。

我慢慢地窒息,翻滚,天花板上的灯光洒在水面上,在水底落下了荡漾着的斑驳。水声像粒子一样往耳朵里灌,一些气泡慢慢地聚拢,向上翻腾。我有时能看到富姐站在泳池边的影子,有时又看不到。水底的瓷砖扭曲,变形,晃动。

我说,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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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支祁
无支祁  
一个苏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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