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


文/胡弃暗

1

青岫离开五年后,天微变成了个胖子。

这五年,吃是他最大的慰藉。每次路过小区门外的便利店,他总忍不住拐进去,抱上一大堆富含甜蜜素的零食回家,塞满摆在电视机旁边的食品柜,就像老鼠不知餍足地囤粮。

心烦意乱的时候吃,情绪低落的时候吃,脑子短路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吃,深夜难眠,索性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卧室,摸黑打开食品柜,摸着什么吃什么,狼吞虎咽的同时尽力不弄出声响,以免吵醒房里的妻儿,越发像老鼠了。就这么吃成了胖子。

他还打心眼里爱上了喝啤酒,哪天不来上几听,就感觉肠胃里有小生物乱拱,拱得他心神不宁。

以前他老说啤酒味儿像泔水的,对青岫这么说过,对妻子也这么说过。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爱上喝酒,尤其是啤酒,除非有人拿刀子逼他喝,或者出大价钱买他喝,又或者……她们都笑笑不搭茬,心里都有数:他从来就不是坚定不移的性子。

2

国庆和中秋叠一块儿放八天假,妻子带儿子回昆明老家探亲去了,天微独自宅在家里。吃、喝、睡、翻书、刷手机、看电视,浑浑噩噩就到了十月四号,中秋节。

日头落下去了,月亮爬上来了,天微浑然不知。整个下午他都瘫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奇葩说”,直至夜幕四垂。肠胃提醒该吃点什么了,他便就着当天的第六听啤酒,嚼了大半盒蓝莓味奥利奥。

这时儿子拿妈妈的手机打来电话,问他吃月饼没有、看月亮没有。他强打精神装作童心未泯:“对不住啊儿子,爸爸一不小心把月亮给吃了,只好抓了个月饼扔到天上。你瞧,嫦娥阿姨正拿它当独轮车骑呢!”逗得孩子格格笑,自己却说不出的空虚无聊。

挂掉电话,关了接电话时调成静音的电视,他从沙发上挣扎起来,站在客厅当中,边伸懒腰边透过玻璃移门瞥了眼月亮——那张高傲、冷漠、阴晴不定的大圆脸,不知它照临人间是何居心。

他踱了几个来回,做了组伸展运动,肌肉酸胀,骨骼刺痛,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

“我也就三十三啊,怎么就跟台快报废的奥拓似的了?”他暗自叹息着,蓦然想起青岫五年前的话。

那天青岫再次委婉提醒他兑现娶她的承诺,他再次支支吾吾不正面回答。青岫哀叹道:“我何尝不知道爱情比婚姻单纯、浪漫、美好?我何尝愿意把结婚二字挂在嘴上来扫你的兴、伤自己的心?如果早认识十年,我一定多陪你谈十年恋爱。可我是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还带着个孩子,就算我不畏人言,身体也耗不起了。”

天微记得听着她这番话,自己是心如刀割的,脸上却挂着不以为然的笑,轻飘飘地反驳:“我也就比你小五岁而已,说得好像我们相差五十岁似的!”

“三十几跟二十几完全是两种状态。”她讪讪地笑道,牵起浅浅的鱼尾纹,“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等你到了我的年龄,走过我走过的夜路,自然就懂了。”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明白凡事不能强求,可就是管不住这张嘴。我真贱啊。唉,不说了,过一天算一天吧,爱一天算一天吧。——你还爱我吗?”

“当然爱!”天微立刻答道。

隔着岁月的幕墙,他又回答了一百遍、一千遍,一遍比一遍恳切,一遍比一遍痛心,一遍比一遍徒劳。

他粗鲁地推开移门,奔上阳台,仰面迎着月亮的清辉,无声地喊道:“我跟你一样大了,我懂了,真懂了,你听得见吗?”

他的心脏剧烈摇荡,如台风中的一艘破船,好久才慢慢平息,余下一片凄清,如结了薄冰的湖面。

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快步折回屋内,从衣帽架上摘下件蓝灰色薄夹克,套在短袖T恤外面,匆匆出了门。

3

空气中涨满了桂花香,月光隐身于路灯下。天微信步走着,讶异地凝望着脑海中自己的脸。他搞不懂在这个家家忙着团圆、街上行人稀少的中秋之夜,独守异乡的自己打算去哪里、可以去哪里。

由南往北走过横跨索江的迷渡桥,前方,自迷渡街至小月晖路,是整片待拆的街区,闲置好几年了,路灯早已不供电。月亮临时接管了这里,慷慨地将月光泼满天地,并将婆娑树影投映在墙上和地上。

站定在迷渡咖啡旧址门前,天微才恍然大悟此番夜行的目的。迷渡咖啡是他和青岫定情的所在。仰望着二楼东南角的落地窗,记忆一幕幕在他的心河中流淌。

迷渡咖啡生意一向清淡,他俩几乎每次来都能坐同一个位置——东南角带灰绿色亚麻门帘的独立卡座。起初几次,他俩对面而坐,门帘用青铜帘钩拢起;再来,他俩便坐到了同一边,门帘放下。

掩在门帘后面,当着窗外的白云蓝天或者缠绵细雨,他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揽她的腰,第一次吻她的嘴,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

他俩都爱极了阳光明媚的冬日,他靠着窗,她靠着他,像一公一母一对懒猫,身体和心情都轻软似云,一不留神就盹着了。张开眼,恍惚已过完一生,无痛无憾的一生。按亮手机看看,才过了十五分钟。不觉相视而笑,目光绸缪如拔丝山药。

他俩常担心迷渡咖啡撑不下去突然倒闭,再找不到这么理想的约会场所。后来迷渡咖啡确实倒闭了,倒闭的时间却是在青岫离开三个月后。事实上,他俩频繁在这儿约会,不过是相爱头一年的事。此后因在谈婚论嫁的问题上话不投机,也就没多少你侬我侬的雅兴了。

4

“嗳,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飘进天微耳朵里,熟悉得像来自心底,轻柔得像微风送来的月光。

天微循声望去,遇见了那张在记忆中温习了千万次的脸庞。他的胸膛一阵狂跳,随即涨满悲欣交集的潮水,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他摇着头反复嗫嚅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再也见不着你了……”扁着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青岫站在一丈开外,穿着那件深灰色收腰款羊绒针织衫,颈上围着专搭那件上衣的深灰色薄款羊绒围巾,披一身月华,望着他微笑,笑容寂静而皎洁,如开在深山的雪莲。一头卷发蓬松而整齐,像沉睡的波涛。

“上去坐坐?”青岫朝迷渡咖啡努了努嘴。

天微一脸茫然。

“只是倒闭了,里头还是老样子。”青岫笑道,“现在完全属于我们俩了。”说着向天微伸过手来。

天微连忙握住。她的手轻柔似纱、温凉如水,竟不像上次触碰时那般寒冷,如同峻切无情的花岗石。

青岫牵着天微,无声无息绕至小月晖路,推开那栋建筑虚掩的侧门。门内便是直通二楼咖啡店的楼梯。虽说光线黯淡,但走过无数次的两个人,就算闭着眼睛也不至于撞墙。

一进店里就亮堂多了。月光自落地窗泻进来,将一切陈设都镀上了银色。青岫说得对,还是老样子。天微原以为这儿早就灰尘满地、蛛网成片的,不料却出奇的洁净,几乎一尘不染。

一定是她常来打扫。天微感激地凝视着青岫的侧脸,泪珠又在眼眶中盈盈晃动。

两人挽手游荡了一圈,最后在他们专属的卡座里坐下。不会有旁人来的,也就不必放下门帘了。

两人挨肩坐着,执手相看。天微心潮起伏,喉咙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唯恐一切只是梦幻。他情不自禁地握紧青岫的手,又一次次提醒自己松开些,生怕太用力了它会粉碎、会消失。

“我们这两个笨蛋,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天微呢喃道。

5

把两人的命运系在一起的,不过是上演了千百次的烂俗剧情。

他俩曾在同一家传媒机构做事,她比他资深多了,又分属不同的部门,原是没有交集的。那年深秋,作为奖励,单位派出一组共八个骨干员工,以学习考察的名义去四川旅游。她是其中一个,本没有他,部门上司碰巧家里出了状况走不开,就把名额让给了他。

从集合出发起,天微的注意力就全在青岫身上。她虽不大说话,却有许多令他惊奇之处,比如三餐前后不停地吃着各种药、得空坐下就靠着椅背打盹、经过寺庙必定进去求签占卜……诚然,或许最重要的是,她是同行的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个。不光天微,所有男同事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走着,也常有路人转头盯着她看。

那天早晨,在雾气迷蒙的青城山下等渡船。跟青岫同住一个标间的女同事夏婕问她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她强撑倦眼抱歉地笑道:“是不是我夜里翻来覆去动静太大闹着你了?”

夏婕摇摇头问:“到底有什么烦恼让你整晚都睡不着?不是都吃过安眠药了吗?”

青岫身穿那件深灰色针织衫,围着那条深灰色薄围巾,卷发松松地拢在白皙而纤细的后颈上,定定地望着月沉湖对岸绿森森的山岭,徐徐叹道:“从两年前生孩子那会儿起,就很少能睡个囫囵觉了。”

渡口栈道狭窄,天微可以理所当然地杵在近旁,偷听她们谈话。

“关于你先生的那些传言,难不成是真的?”

“让你们见笑了。”青岫笑道,“在外头玩女人那些烂事,就随他去吧。我妈提醒我说,赌博的恶习一定得逼他戒掉。多少人家就因为这个闹到家破人亡的……那次,也是两年前吧,有男同事暗访回来告诉我说,我老公在城北的地下赌场是排名前五的常客,欠下的赌债够在主城区买套房的。我还不信,怀疑他打我的坏主意,存心挑拨离间。直到找出我存定期的两张银行卡一查,差点气昏过去……现在我已经麻木了,赌不赌的,谁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他呢。”说着眼泪溢了出来。

天微注意到,她的左眼下眼睑中间长着颗浅褐色的泪痣,眼泪从泪痣那儿分作两股,如同雨水沿着海棠花瓣蜿蜒流淌,打湿了她泛红的面颊。

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吸了吸鼻子说:“争取在年内把婚离掉,不能让他把我们全家都卖掉。”

天微后来向她坚称,自己就是在那个渡口,在无意中听闻了她的不幸遭遇后爱上她的。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撕开,裹在她的心外面,让她不再受外界伤害。他记得青岫听了这番酸唧唧傻兮兮的告白后笑道:“嗯,从此只被你一个人伤害。——行,我乐意。”

再后来,他试着向自己坦承,真正打动他的,主要还是她的容貌,是她的美和媚。她的失败婚姻,不过是个契机。她若是个姿色平平的女子,哪怕境遇悲惨百倍,他恐怕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爱情这东西啊,向来都是势利的,却又妙不可言,令人昏头昏脑,不知死活。

6

从四川回来后一个星期,他俩便有了第一次约会,不久便找到了迷渡咖啡。

青岫出轨的理由是正大的、充分的。天微当时初为人父,家庭和睦。他也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正当合理的解释。

他说他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稀里糊涂又有了孩子。他的婚姻是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男孩被动接受命运随机分配的结果,并非自由意志所作的理性选择。他和妻子没多少共同语言,刚恋爱时就龃龉不断。妻子也并不真心爱他,当初跟他在一起,只因刚同前男友分手,孤独难过之下胡乱拉了他当备胎。磕磕碰碰厮守了这么多年,只因没找到更好的替掉他。

他自己则是因为怕黑。他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总不在家,他独住在一栋乡间大宅里,夜里睡觉从不敢关灯,却又经常跳闸断电。屋里一没光亮,老鼠们就在天花板上溜圈儿,黄鼠狼们就刨着墙根儿直叫唤。他用被子裹紧头脸,还是止不住地哆嗦。他每晚都觉得自己会死在当晚,没指望能像个矿难被埋的幸存者,一点一点扒开童年和少年的厚厚岩层,活到成年。虽活到了成年,但依旧怕黑。好容易找到个愿意一起睡的人,即使动辄找不痛快,也没勇气轻易离弃。

青岫知道他没撒谎,也知道这些都是扯淡,但还是被打动了,很快半推半就接受了他。不管怎么说,这个男孩跟自己气质、趣味接近,而且有那么几分读书人的呆气,还没学会圈子里常见的惯于勾搭女人的男人们那身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领。在泡妞这件事上,他根本是个蠢萌的门外汉,所以她忍不住帮他打开了自己这扇素来紧闭的门。

或许真是爱情的力量吧,她终于鼓足勇气,提出倒贴三十万帮秦昭还赌债的方案,说服他办了协议离婚,接着以给儿子换个好学区为由,卖了城北的房子,把家安到了城东南,最大程度地摆脱他的纠缠。

开初一年,她并未打算叫天微也离婚,搬过来跟自己过。她觉得天微的妻子、儿子是无辜的,本就对他们心怀歉疚,岂能得寸进尺?她也担心共同面对柴米油盐,会让这份得之不易的爱情蒙上世俗的油污。比之衣服上粘的饭黏子,她自然更愿意做他的“床前明月光”。

然而,日趋恶化的现实处境迫使她的愿望从云端坠落地面。

她以为离婚搬家后睡眠会改善的,却并没有。积年的失眠使她体质虚弱,精神不济,工作日益穷于对付,孩子又一年年长大,一年比一年令人操心。

虽有退休赋闲的母亲从老家过来帮忙操持家务,但母亲不适应索城的气候,加之人老恋乡,一碰到不顺心的琐事,就念叨着想回去,使她感到把母亲绑在身边十分过意不去,也非长久之计。

母亲对她和天微之间这种男小女大暧昧不明的关系也很看不入眼,几次三番催促她,要么尽早结婚,要么另找一个靠谱的,别叫人家戳脊梁骨。

戳她脊梁骨的人还真不少,单位里就遍地都是。

一天午后,趁午间休息,她和天微在天台上相拥私语,被一个上来抽烟的中年男同事撞破。绯闻很快传遍了每一间办公室。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同事就此认定她也是个轻浮放荡、容易上手的女人,以为自己也有机会染指,于是之后的一个月里,便有七个男同事约她晚上出去,其中包括她的顶头上司关总。她自然一一拒绝。

受挫的男同事们恼羞成怒,赛着在背后编造、传播她不检点的谣言,越传越不堪。女同事们传得更起劲,编造起来也更活灵活现。毕竟大部分女同事都不及她有女性魅力,自然乐得趁乱踹她几脚,其中甚至包括她曾以为彼此最要好的闺蜜。

至于想潜规则她而不得的关总,并没有大度到不给她小鞋穿,随便寻了个不是,就把作为资深骨干的她发配到了边缘岗位上。这在她看来无异于公开羞辱。

因此她渐渐认同母亲的婚恋观了:女人是不能没有丈夫的。失去婚姻的庇护,女人就难逃社会的凌侮。烂婚姻也比没婚姻好。

母亲不看好她和天微,宁可悄悄跟秦昭联络,撮合她同秦昭复婚。这她自然不会答应。她已认定了天微。如果这辈子非要再嫁一次,只能嫁他吴天微。她逼自己压下自尊,向天微提出了离婚娶自己的请求。天微满口答应,但迟迟不见行动。

他们相爱第二年的冬天,母亲给了她最后期限,命他们在春节后完婚。她将最后期限转告给天微。天微依旧满面犹豫却满口答应。她明知他在敷衍自己,却仍哄自己继续相信。

那是她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春节。甜蜜的希望近在咫尺,像五彩缤纷的糖果装满孩子的口袋。

节后头一天上班,她逼着天微向自己求婚,却逼得他向自己摊牌。

“爱上你,我已经对不起她了。”他哀告道,“在这新年当头的时候,叫我怎么跟她开口?你知道的,她跟秦昭不一样,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青岫理解他的愧疚,心里也不想逼他,可这个卑劣的世界在逼她呀。她别无选择。他也应该理解她的,却给了她当头一棒,一记重重的耳光。

自尊尚在,她只好提出分手,自然不是真心的,他自然也不会同意。她又强撑了大半年。在那大半年里,两人分分合合,内心渐行渐远,而周遭的恶意却步步紧逼。四周都是黑森森高耸入云的铁壁,她完全望不见路了,更是半步也迈不出去,只剩一个选择:提前退场,彻底离开。

青岫走后,满世界的恶意立刻以伸张正义的姿态转移到天微头上,如同沙漠里的白蚁大军将一头动物化为白骨后迅速扑向下一头。于是不久,渣男吴天微就被迫从那家传媒机构离职了。

爱情没了,生活还要继续。天微不得不将悲伤折叠封存起来,拖着装满厌倦的躯壳另找工作。由于过去的东家是索城传媒界的龙头老大,业内没一家机构敢用他。斗胆收留过他的那两家,也很快接到了警告电话。

天微只得放弃找工作的努力,幸而还能写上两笔,就化名给一些报刊、网站、公众号堆些哗众取宠、毫无营养的豆腐块。够勤快的话,生计勉强能维持。

他骗自己说,这叫梭罗式自由主义者的生活方式,格儿挺高的。只是过这种纯脑力的、不规律的生活,未免精神压力太大。他恍惚回到了惶惶不安的童年,每天都当末日过,不料一日一日挨下来,竟又挨过五年之久,没准儿还有下一个五年。

7

就像从前在明媚的冬日里共浴午后阳光那样,天微倚着落地窗,青岫偎在他怀中。午夜的月光照在两个人身上,地上却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天微无意中瞥见了,胸口一阵剧痛,便有意不朝地上看了。

千言万语在他心头攒动,想问问她这五年去了哪里、邂逅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却半句也不敢问。

他怕她经受了更多更可怕的磨难,怕她埋怨孤独无助的时刻自己不在她身边,更怕她说已有了更可心的人陪伴,不再感到孤独无助。虽说阴阳殊途,每当想到她在那边也有可能坠入新的爱情,他照样嫉妒得发狂。

还是青岫先打破了沉默。

“幸好没嫁给你。”她嗤嗤笑道。

“怎么?”他跟着苦笑。

“你是个烂丈夫,也是个烂爸爸。”她用调侃的语气说,“我去过你们家几次,从没见你做过家务,也没见你管过孩子。你就像只刺猬,整天缩在自己的角落。不管谁去招惹你,你都昂起一身刺,乱发一通臭脾气。天哪,她可真不容易。换作我,早一脚把你蹬了!”

“我没骗你吧?不娶你真是为你好。”

“可我还是嫉妒她。”青岫撅起嘴说,“所以后来我就忍住不去看你了。”

天微尴尬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沉吟了一会,正色道:“不对,我感觉你一直都在。”

“说说。”

“夜里饿了,起来找吃的。正嚼着什么,你的气息近了。停住嘴细听,你好像又走远了。”

青岫点点头,柔声道:“我没走远。你习惯不开灯蹲在地上吃,像藏在树冠里的松鼠似的。我就蹲在边上看着你,心想,小伙子可真能吃啊,三下两下就吃完了一大盒蛋黄派,或者凤梨酥什么的。你变了,变得特爱吃甜食。”

“所以胖成这样了,自己照镜子都犯恶心。”

“我倒不介意,胖的你瘦的你都好。”青岫支起身子,扭头把天微细细打量了一遍,重新在他怀里躺好,哽咽道,“瞧着你把嘴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饿鬼似的吞咽,瞧着瞧着,我的鼻子就酸得要掉下来。”

天微听了,噙着泪说:“还有,一个人开长途,总感觉你就靠在副驾驶上,侧过脸来望着我。我冲你笑笑,你也冲我笑,眉头紧锁,笑得可勉强了,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对着空座椅傻笑的时候,心里在想着我。我有点高兴,又心疼,心疼你,也心疼自己。”

“还有我们常去的那家盲人按摩店,每次去,都感觉你就趴在旁边的按摩床上。每次拗起脖子看你,恍惚你也正拗起脖子看我。”

“不对,我是坐在旁边那张按摩床边上看着你的,双手撑在身体两边,双脚悬空,前后荡着。有时我会忍不住跳下地,凑上去,替按摩师给你捏上几下,有没有感觉有点不一样?”

“嗯。”天微用力点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她的头发上。她便不做声了,听雨似的听他的泪滴。

“有没有恨过我?”他咬了咬嘴唇,硬起头皮问。

“怎么能不恨?恨透你了。”她凶巴巴地说,“好几次都想把你害死来着,最后一刻又心软了。记不记得有天夜里,你从江北开车回来,开到梅村服务区附近……”

“有个穿红风衣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车头前方,背对我站着。我条件反射地急打方向,却没打动。幸好没打动,否则必定翻车。”

“她是我后来认识的一个朋友,死于丈夫设计的车祸。她听了我们的事情,想帮我出口气。可最后一刻我又后悔了,忙钻进你车里,帮你稳住了方向盘。”

“恨我还救我?”天微笑道,“把我带走不挺好吗?我们就能团聚了。”

“恨归恨,可我也爱你呀,爱恨哪能相抵呢?”她叹了口气,接着说,“记得我离开两个月后,电影院放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你连看了十二场。我每场都跟着去,坐在你右手边。每次看到快结束,宫二对叶问说‘我心里有过你’,你的眼泪就下来了。我也忍不住陪着落泪。那时候我就知道,无论多恨你,我都更爱你。我确信,你的心里是有我的。只不过,人生出场次序很关键,我不该不讲道理的。”她顿了会,笑道,“可我还是不讲道理了,所以才走到今天呀。”

天微轻抚着她的头发,感觉犹如微湿的凉风钻过指缝。从前相偎在这里,总是他滔滔不绝,她静静听,今夜他愿意反过来,做她最忠实的倾听者。

“你这个人呢,自私,贪心,懦弱……”她轻声数落着他,每说一个词,他就点一下头,“但你有一个可贵的品质是我没有的——忍耐。”

“忍耐?”

“嗯,《新约》里有句话:‘爱是恒久忍耐。’后头还有一串爱的定义,但忍耐是头一个。我也是最近才搞懂这是为什么。”

“我不懂。”天微坦白说。

“你懂。”青岫笃定地说,“你一点都不快乐,你心里充满厌倦,厌倦日常生活,厌倦人际关系,厌倦每一份工作,厌倦一切,但你没撒手不管,你一直忍耐着你所厌倦的一切,因为你心里有爱。——刚才逗你的,其实你不是个烂丈夫、烂爸爸。”

“我没撒手不管,只是怕死而已。”天微羞愧地说,“我没你勇敢。”

“自杀不是勇敢。”青岫痛苦地摇着头,“自杀是绝望,或许还含着天真的希望,但决不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忍耐,恒久忍耐,明明厌倦至极,还要为心里装着的人活下去。”她哽咽了好一会,然后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我都没勇气回去看我妈和我儿子。”

她的眼泪跌出眼眶。他忙伸手去接,却一滴也没接着。它们如线香吐出的青烟,坠至胸前,便痉挛着消散无踪了。

8

尽管感到愧对母亲和儿子,起初青岫还是忍不住常回那个寄托了希望却转眼变成噩梦的新房子看看。

办完丧事,他们就按照法定继承的方式分掉了她的遗产,父亲母亲儿子各一份,儿子那份由他爸秦昭代管。只剩这套新换的房子,因属于索城最好的学区,儿子得在这儿读书,暂时无法处置分割。不过青岫父母都已是风烛残年,她又是独生女,分不分割都一样。

青岫一想到这个,就懊恼到揪自己头发。当初费尽周折办离婚,就是为了避免自家的财产落入秦昭之手,谁知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还是自己赔上性命奉送的。

母亲也担心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分割其它遗产时,她就向秦昭放了话:“我们老两口一定撑着不死,也不回北方。我们会留在索城帮青岫把孩子带到十八岁成年,再把房子完完整整地给到他。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你和你外头的女人就休想搬进来。”

但现实往往是,越要强的人越易折。

母亲思女心切,痛悔难当,越发不能适应异乡的气候,很快就病倒了。另一场横祸又接踵而至。青岫父亲退休前是故乡小城里一个中不溜秋的官员,不知被谁人诬告曾贪污受贿若干,竟有当地检察院的便衣跨省登门,拘了他回去。为了营救丈夫,青岫母亲不得不丢下索城的一切追回老家。孩子和房子只好都托付给秦昭。毕竟他是她在索城唯一的熟人。

青岫放心不下,陪着母亲回了趟故乡。母亲为了省钱,买的是得坐11个多钟头的二等座高铁票。那天整节车厢空空如也,就她母亲一个人,不,就她们母女俩。母亲强支病体端坐着,怀里抱着她12寸的黑框遗像,用白布罩着。车窗外细雨如针,一针一针扎在心上。她挨坐在母亲右手边,挽着母亲的胳膊,望着母亲皴皱的侧脸无声落泪。

一个月后,案子查实是诬告,父亲被放了出来,但老两口再度南下的心劲儿已半分也没有了,决定留在老家了此残生。

青岫本想多陪父母些时日,但实在不忍面对母亲终日眼泪汪汪、谵语连连,一到饭点,便搬出她的遗像来,立在右手边的椅子上,也给她摆上碗筷,不停地为她夹菜,自己却不怎么吃。每当此时,青岫都心情沉重得仿佛要坠下地狱去。

加之母亲动辄痛骂天微,她听了也刺心。所以一天午后,见父母各自躺在客厅里两张藤椅上打盹,她便朝他们跪下,连磕了几十个无声的头,咬咬牙别过,独自回索城来了。

秦昭顺理成章带着新女友搬进了青岫的房子。起初他俩还算遵守青岫母亲立下的规矩,不动屋里的固定陈设,不进青岫生前睡的房间,除客厅餐厅厕所阳台外,只使用客房和儿童房。

一天晚饭后,那女人逗孩子,要孩子叫她妈。孩子不识逗,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去。她立刻失控了,一脚踹开青岫的房门,将青岫生前挂在墙上的两幅写真照片摘下来,奔回客厅,当着秦昭和孩子的面,狠狠摔在地板上,接着一脚踏住照片中青岫的脸,使劲转动脚尖,碾皱了青岫的五官。

孩子早躲回房去了。秦昭望着满地狼藉冷笑道:“蠢女人。”

“骂谁呢!”女友立起眉毛责问。

“还能骂谁?她呀!”秦昭指了指地上的青岫,“我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干出那么丢人的事来,我也没把她怎么样。她自食其果,可怨不得我们。——快处理掉吧,别惊着孩子。”说着,取了铁皮簸箕和打火机来,把青岫的照片烧化在簸箕里,随后提着簸箕进了卫生间,将灰倒入抽水马桶,犹豫片刻,按下了冲水钮。

青岫倚在卫生间门框上望着前夫做这一切,闹不清自己是何心情。

当晚,秦昭和女友便搬进了她的房间。她的床比客房那张大多了。

青岫走进儿子房中。儿子已蜷在被窝里睡熟了,头脸也裹得严严的,只听见鼻涕伸缩的声音。青岫难过得站立不住,便在儿子床沿上坐下,隔着被子轻触儿子不安的心跳,不由地想起了天微小时候。

9

“那是我最后一次进自己的家门。”青岫偎在天微怀中,像只温顺的小灰猫,“事已至此,回头无岸。我只能对自己说,各人有各人的命,秦昭终究是孩子的亲爹,总不至于纵容别人虐待他。想孩子想到受不了,我就去学校看看他。你知道吗,他同小时候的你可像了,虽然跟你没有血缘。孤僻得令人心碎。下课了,别的小男孩都满校园地疯,就他一个人远远站着,羡慕地望着他们……”

“当然像啊,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嘛。”天微险些脱口而出,幸而及时咽了回去。他想起了得知青岫自杀后,妻子对自己说的头一句话。

“你最对不起的不是她也不是我,是她的儿子,你制造了另一个你。”妻子的话如一记重锤,在他内心撞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五年来,他极力避免触及这一话题。此刻青岫蓦然提起,他内心的无底洞顿时剧烈震荡起来,无数的碎石、泥沙纷纷落下,使他艰于呼吸,无言以对。

他只得讪讪地转换话题:“以前单位那些坏人呢?你有没有遇到过谁?”

青岫半晌不言语,忽然笑出声来:“坏人们都过得很好啊!关总又升官了,现在是全媒体中心一把手,听说接下来准备从政。真是不敢相信,部门里稍有姿色的女同事,包括女实习生,他几乎睡遍了,居然还有脸指责咱俩作风不端正!黄总买了新别墅。徐总又用公款出了新诗集。我那闺蜜跟他老公达成了默契,各玩各的……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小章,咬定我勾引过她老公那个蠢女人,居然真往她老公脸上泼了硫酸。不过她老公写了谅解书,加上她父母四处活动,最后只被判了个缓刑。经过这么一闹,这二位应该能白头到老了吧?”青岫抬起下巴,笑着眨眨眼睛。

天微边笑边点头。不大会儿,两张笑脸都萎成了愁容。

青岫叹息着垂下头:“我才是天底下最蠢的女人,竟天真到以为自己的死会唤醒他们的良知,令他们打心眼里愧疚,以后厚道点做人。结果什么都没改变,他们依旧喜欢信口雌黄暗箭伤人,并且心安理得。对我,随手贴了张抑郁症的标签,就糊弄过去了,好像抑郁症是天生的,抑郁症自杀是再正常不过的死法。”

天微不由得搂紧了她的腰,却一丝温热也无法传入她的身体。

她平静地说下去:“自杀是惩罚不了坏人的,只能伤害自己和在乎自己的人,甚至还会给坏人们创造机会,方便他们更深地伤害你。”她抬起手臂,抚摸着天微气得哆嗦的脸庞,“听我的,别恨他们。不是叫你宽恕,只是不想你把生命浪费在恨上。我算是看透了。除了少数几个有利害冲突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是跟我们有仇才毁谤我们。他们只是借着造谣生非打发无聊而已,并非独独针对我们。有几个人成天盯着你呢?总拿自己当宇宙中心才是我们痛苦的根源。”

天微紧绷的面部慢慢松弛下来,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们明白得太迟了。”

“所以我一定要等你来,把我得到的教训说给你听,你不会嫌我啰嗦吧?”

“你要在我耳边啰嗦上一百年才好呢。”

青岫一阵战栗,使劲往天微怀里钻了钻。

这时隐约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天空已转为鱼背青,月色淡了许多,毛茸茸的。

青岫一下子坐直了,转过身来,满面悲哀,双手捧住天微的脸:“时间不多了,亲爱的,听我说,你往后的路会更难走,但不管遭遇什么,你都不可以放弃。撑不住的时候,就想想今夜我对你说的话。”说着,右手掌心扪住天微的心窝,“记住,你存在,我就存在。”

天微未及开口,又依稀传来两声鸡啼,接着是咕噜一声水响。

“接我的船到了。”青岫又坠下两行泪珠,陆续消散在胸前。等最后两颗泪珠脱离眼眶,左眼下眼睑中间那颗浅褐色的泪痣便急遽淡化,转瞬就不见了。

天微顾不上惊讶,用力按住青岫停留在自己心口的手掌,苦苦哀求:“别走,别走。”

“我拖了够久了。”青岫艰难地摇着头,用哄小孩的口吻说,“乖,闭拢眼睛,让我再吻你一次。”

一片雪白的羽毛被柔风裹着,徐徐划过他的额头、眼睛、面颊、下颌,最后栖息在唇上,轻盈到透明,使他浑身无力,不由得松开了手,唯有眼睑发沉,将他拽入梦里,如夜间飞行,先是扎进漆黑的云层,什么也看不见,继而升至月光朗照的高空,顿时一派开阔澄明。

青岫飘浮在他与月轮之间,通体皎洁,如敷银粉。一阵风过,吹开了她颈上的围巾,露出一道弯弯的红线,宛如细碎红宝石串成的项链,在银光映照下分外显眼。但只匆匆一瞥,她的身影便消溶在月色里,随即与月亮一同被晨曦浸没。

10

天已大亮,淅沥雨声刺破了天微的睡眠。他用肘部支着桌面直起上身,捶了捶胀痛的脑门,不情愿地张开眼睛,环顾四周,不觉怔住了。

此地确是迷渡咖啡,但除了身下这条皮开肉绽的沙发长椅,所有的桌椅都东倒西歪;卡座的门帘早被老鼠啃剩了一堆布渣,散落在地上;地上积满尘土及野猫野狗的粪便,几乎无处下脚;对面墙上的油画复制品《阿尔忒弥斯与牧羊少年》朝右下方垂挂着,褪了色并且沾着苍蝇屎;落地玻璃窗上满是板结的污垢,连对街的建筑也看不清楚……

天微呆坐了半晌,满腹怅惘:这是梦醒了还是入了梦?青岫是不是真的来过?如果真的来过,是不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不会的,如果她真的来过,一定还会再来,只要这里还在。

天微安慰着自己,振作精神,抖落衣袖上的尘埃,拂去头发上的蛛丝,捶着酸痛的腰背,吃力地站起身来,慢吞吞下楼、出门。

刚推开油漆剥落的侧门,他便注意到门旁墙壁上新贴的一张告示。告示上说,本街区所有建筑物将在10月9日即长假后第一个工作日实施爆破拆除,请无关人员切勿靠近。

他的体内即刻发生了一次爆炸,不由得双膝一软,跌坐在门口水泥台阶上。这时他蓦然发现一串用灰色羊绒线连缀的流苏亮片躺在自己鞋尖前方,像极了青岫那条羊绒围巾上的装饰物。

责任编辑:专三千 zengkaimiao@wufazhuce.com

作者


胡弃暗
胡弃暗  @胡弃暗2013
小说作者,执业律师,中国壮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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