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密室


文/水笑莹

1.


去年一月开始,我为一对香港夫妇工作。他们在上海拥有一家中等规模的广告公司,京港两地据说也有资产。他们雇佣我,是因为他们十五岁的长女有中度自闭症。


在那之前我一直在一些培训机构做事,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不停地打电话,找每个孩子学习上的薄弱点,以此为理由要家长续费,这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我自己没有孩子,却要天天开会研究名校的升学考试题,朋友圈充斥着“孩子注意力不集中怎么办”“做好这几点,小升初不用怕”或者“你不努力,你的孩子就要为你的懒惰买单”这种鸡血文,我想假使我是个男人,在紧要关头看见这些标语,定会仔细想一想,然后提起裤子洗个冷水澡走人。


有一天我发现我在打电话的时候,大脑里面忽然出现雪山崩塌的场景,无论如何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然后我就辞职了,那之后我歇了大半年,直到过去认识的一个HR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私人助教。


接触下来以后,我发现这个叫奥黛的女孩虽然已经是读高中的年纪,但行为却更像一个儿童,她对外界的所有反应都是出于本能,有时候她坐在座位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然后就开始大哭大叫,她完全无视所有的纪律和规则,因此必须有人时时刻刻坐在她身边才能保证她不会打扰到别人,不仅如此,她的注意力短暂得可怕,基本上学习对她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不,不要说学习,就连日常生活对她来说都充满挑战 。她在一家国际学校上学,走班制意味着她要记住每一节课的教室号,记住体育课老师要求带上的装备,记住课后活动的安排,对一个正常的高二学生来说,这些是常识,但奥黛完全不行。


奥黛的父母雇我做她的私人老师,每天早上我在学校等她,在学校跟着她上课,下午再把她送上校车 。我随身带着一块小白板,在白板上写上她需要做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板子上都是“扎头发、换泳衣、戴泳帽、去泳池、第三个下水”这种生活程序, 我跟奥黛之间唯一的有效沟通,都靠这块板,假如她是提线木偶,那么这块板子就是决定着她活动的线。不过奥黛的父母也没指望奥黛能够真的学到什么东西,我猜明年他们大概会捐一点钱给国外某所社区大学,让奥黛高中毕业后在那里读大学 。


六月初的一天,临近期末考试,放学后我正在员工休息室替奥黛整理重点,虽然我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劳,但向奥黛的父母汇报时,这些都是必要的材料。暮色降临,我打开休息室的日光灯,看了一眼外面,橙色的落日正在收紧最后一丝光线,在灯光照下前的几秒钟,我确定我看到了,天台上一个男孩,正骑在栏杆上。


2.


从五楼天台上堕下后,马里并没有死,多少得益于这栋大楼的构造,三楼有一个平台,被打理成了小花园,马里摔在冬青灌木丛中,虽然受了点轻伤,但却捡回了一条命。


我也被警察叫过去问话,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男的叫何平,女的叫陈晓栀。


“请把当时你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男的负责询问,女的则负责记录。


“当时我正在整理笔记,抬头看见对面的天台上有个人影,骑在栏杆上,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动作。”


女警察抬起头:“飞翔的动作?”


“就是双臂打开,像飞机一样滑翔。”


“这个动作大概持续了多久?”


“这个我不大清楚,发现他之后,我在教室拍打窗户,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我顿了顿:“听人说,跳楼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不是真的寻死。如果有人劝阻,他们说不定会再考虑考虑。”


“当时你开着房间的日光灯是不是?所以他看到你了?”男警察再次发问


“我想应该能看到,教学楼是回字形,分ABCD四个区域,我在C区,他在对面的A区,当时已经放学了,教室基本都没人了,我在员工休息室里面,打算开灯的时候看了一眼外面才发现的他,后来房间的灯光亮了,我拍打着窗户,如果他低头,应当能看到我。”


“之后呢?”


“然后我就跑出去,绕过B区,B区和C区交接的地方是楼梯,从我出门到爬楼梯上天台,我猜不过三分钟时间吧,我上去后,试着跟他交谈,但他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我不敢贸然上前,只好联系他们的年级主任桑德斯小姐,那个时候她都已经快到家了,她在赶回来的途中报了警,并且联系了尚在学校的莫里斯先生去天台劝解。”


“莫里斯当时在学校?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吗?”男警官问道。


“在的,不过他当时在我隔壁的教室忙着特殊学生艺术展,那个展要用到很多灯, 屋子里面很亮,所以我猜他才没有看清外面的事。 莫里斯主管特殊学生,奥黛每天都要去他的办公室报告,他是个还算可靠的人,见到他来,我算稍微松了一口气。不承想,马里见到他,忽然哭了起来,嘴里说,我做不出那道题,我做不出那道题,然后就跳了下去。”


“那道题?”


“莫里斯也教特殊学生化学,你知道有很多化学试剂还挺危险的,像奥黛这样的问题学生,一般家长都不大愿意她跟自己的孩子上化学和射箭一类的课,所以学校干脆把问题学生化学课的任务摊在莫里斯头上,他性格蛮温和,本身也是理工类出身,所以也没有什么太多怨言。马里化学课跟他上,我想他说的题目做不出来,应当就是指化学题吧,他一直挺喜欢化学的。”


“马里是问题学生吗?”男警察问。


“不是,相反,马里几乎门门全A,但是马里的右手天生没有手指,左手也只有三根手指头,所以他在化学实验课和一些体育课上,需要额外的帮助,也许他是不想给其他的同学造成麻烦,所以才选择莫里斯的课,毕竟问题学生都有私人助教,莫里斯也有精力帮助他。”


女警察在纸上记录些什么,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你说马里当时对你的话没有反应?那他跟莫里斯交谈了吗?”


“也没有,他见到莫里斯后好像很激动,哭一会,然后又笑一会,然后就跳下去了,从我的角度看,他也并不是刻意跳下去,是那种,着魔了一样,站不稳掉下去的。”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然后对我来做笔录表示感谢,什么都没再问,就送我出去了。


3.


马里堕楼事件后一个礼拜,我又被年级主任桑德斯找去谈话,她三十出头,个子高高的,颧骨也有点突出,附近常年挂着两坨红色,让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一点,也有可能是年级主任的身份让她在着装上趋向于保守的缘故——被盘起的头发,黑框眼镜,永远塞得整齐的衬衫,整个人都散发着可靠的气息。


一番客套后,桑德斯小姐表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本来这件事,我们是应该跟奥黛的父母直接说的,但是他们说奥黛在学校的事情可以直接向您汇报。”


这也正是我头疼的地方,这对香港夫妇在发现奥黛有自闭症后,通过代孕又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对这个男孩的重视程度显然超过了奥黛,把奥黛在学校的事通通丢给了我。


“虽然我得到过授权,不过如果真的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我想还是直接与奥黛的父母联系比较好。”


“不,我想这件事还是先跟您说比较好,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奥黛曾在什么场合给过别的学生她的药剂处方?”


“药剂处方?”


“对,据我所知,奥黛一直在服用针对自闭症的药物利他林,我们通过排查发现,在高年级学生中,有滥用药物的现象,而这个药物,不排除是利他林。”


我忽然想起,警察在问话中似乎对马里的行为十分感兴趣,现在想想,他可能真的不是想要跳楼,而是用药后精神紊乱。利他林又称“聪明药”,是一种大脑兴奋剂,可以调节注意力,我知道有些学生会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买卖这种药物,马里算是学霸,但想要长期保持在前列,想必压力也很大,他服药不算稀奇,要造成精神紊乱,起码得一次吃上几十颗,或者长期大剂量服用,马里的精神压力应该已经累积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了 。


“我几乎全天都跟着奥黛,并没有见她曾经给过别人处方,况且,利他林在学校里流行起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桑德斯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性的微笑:“没错,但我们在前年就开了家长会,明确表示学校严禁学生服用利他林之类的药物,关于药品的来源,我们也正在勘查,因为奥黛有处方,而我们发现,只要有医生的处方,就能轻易地在购物网站上买到利他林。马里的父母登录他的网购账户后,发现买卖交易信息那一栏,他使用的处方,名字正是奥黛。”


“但我真的不记得奥黛什么时候给过马里处方。”很奇怪,我几乎一整天都跟着奥黛,连周末偶尔进行的游泳训练都没有落下:“除非,”我忽然想起来:“他们是乘坐同一辆校车的,是吧?”


我唯一没有跟着奥黛的,就是在校车上。


“有这个可能。”桑德斯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件,看了看:“他们的确在同一辆校车上。谢谢您,我看这种可能非常大。”


没有意外,事情后来不了了之,我猜双方父母与学校之间可能达成了某种协议,毕竟滥药的名声传出去,对学生和学校的名誉都不大好,马里在那之后被要求跟随莫里斯先生进行行为矫正。


每天放学后,通常学生们都会去参加课外活动,像是舞蹈、戏剧或者射箭,但是所有的问题学生都要去莫里斯的办公室进行行为训练,说是行为训练,其实就是看看教学视频,或者大家一起打打室内乒乓球,这些孩子中,有奥黛这样的自闭症儿童,但更多的是多动症、抑郁症和有偷盗等不良习惯的孩子,他们中最小的朱迪才只有八岁,自从家里的小狗死了后,她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有时候看着视频,她会忽然哭出来。 


没有想到的是,马里来到莫里斯的课堂,正是问题的开始。


4.


十五岁正是读高中的年纪,奥黛虽然学习差,但是依靠父母的财力也勉强升上了十年级。我一直不明白,奥黛为什么从来没有向我们透露给马里处方的事,直到马里来到莫里斯先生的课堂,我才明白为什么。


奥黛似乎很喜欢马里。


奥黛的学习能力比较差,所以之前除了化学课,她跟马里几乎没有课程是在同一个等级,马里来莫里斯这里行为矫正之后,奥黛跟他的接触就多了起来。很多时候,莫里斯让大家进行小组活动,奥黛都会本能地拉住马里的胳膊。


这种接触容易让人厌烦,马里总是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出,奥黛无法推断出这个行为表达着不喜,我说过,她做事全凭本能,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握住奥黛的手,告诉她不可以,然后在白板上写下“坐好、手放下、听老师讲”这几个步骤,每当她闹着要找马里时,我就拿出那块板子。简单来说,我对奥黛的管理更加类似于机械的记忆训练,每当她忘记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就拿出板子提醒她。


但是奥黛毕竟不是一般的小孩,她对马里的喜欢是出于本能,未加任何修饰,因而在受过社会训练的大众看来,这种喜欢近似于骚扰,在一次化学课上,奥黛为了接近马里,不小心打翻了马里正在使用的液态氮。


男孩大声尖叫,莫里斯赶紧将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男孩仅有的三根手指蜷缩在一起,不一会儿,手背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死皮。


莫里斯五十岁左右,头顶不可避免地像他的英国同胞一样秃了一片,他总穿深色的西装,整个人像一块洗过很多次的旧床单,整洁而老派,他的脸上少有慌乱的神情,我想这跟他的工作有关,每天面对各种问题少年,如果总是发怒,无疑对身体不好。


“我带你去医院,快点。”莫里斯对马里说:“液态氮温度超低,我们要看看究竟有没有伤到真皮层。”


奥黛好像也明白自己犯了错误,缩回我的怀里。


5.


学期的最后一天,学校发生了火灾。


莫里斯为艺术展忙活了将近一个月,你很难指望这群孩子能做些什么,所以展览的大部分都是莫里斯和我们这些助教做的,展览的主题也像莫里斯先生本人一样乏善可陈——沙漠化与环境保护。


展览在三楼C区的四间教室进行,莫里斯一早就编写了一个小册子,介绍了参观的顺序:先从走廊尽头的301教室参观起,那个教室里,有个学生专门负责播放PPT,说是负责,其实只是在家长们参观的时候,按一下按键,那个房间布置成热带雨林的样子,墙上贴着学生们课上画的画,接下来两个房间也是类似的人员配置,不过是从雨林变成了丘陵、草原,到奥黛负责的304室,景观变成了沙漠,除此之外,房间里特地布置了十几盏照明灯和几台取暖器,没有开空调,所有人在参观完三个房间后,按照指示都要来到304,这个时候门禁自动开启,门窗全部关闭。取暖设备被设定在那个时候开始工作,温度会上升到四十度,所有人要在那里呆上十五分钟,感受“沙漠”的威力。


莫里斯坚持让奥黛一个人呆在教室里等人群到来。


“她可以的,你要相信她。”莫里斯一再保证:“或者你可以在那块白板上写下你要对她说的话。”


我想了想,在板子上写下“坚持住,不要乱跑”。


没有想到的是,那句话差点让奥黛丧命。


在家长们参观完前三个教室后,忽然有人喊着火了,奥黛所在的304室起了火,所有的人还以为这是展览的一部分,直到队伍中的莫里斯冲向房间,发现304的门窗都被门禁系统锁住了。


“该死,快打火警电话。“


我看到奥黛还在站着,板子上的话让她不敢乱动,她背后的窗帘已经烧着了,教室里装饰着瓦楞纸和塑料球,都是很容易着火的东西,终于她发现了火情,拍打着门。有人从隔壁搬来椅子,想砸开门。


“该死,门禁提前把门给锁住了。”莫里斯大吼,我知道,按照他的计划,大家在进入房间后,门禁才会打开,把大家锁在里面,然后照明灯和暖气开始工作,温度升高,直到接近四十度,据说是为了让大家感受沙漠化的严重性。


一分钟后,“啪嗒”一声,门自动开了。


我打开门,奥黛窜了出来,浑身滚烫,大口喘着气,幸运的是,没有烧伤。


6.


陈晓栀似乎没想到我会来找她,而且是在非工作时间。


“你是为火灾的事情来的吧。”她立即猜出了我的企图。


“我的职责就是保证奥黛在学校的学习和安全,虽然她在火灾中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但是呼吸系统多少受到损伤,并且从那以后特别抗拒来学校,现在正在家里休养,这件事也让我重新变成了无业游民,所以我想,怎么也要多了解一点。”


我们找了个酒吧坐下。


“你有什么发现吗?”陈晓栀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


“有很多可疑的地方。”我说:“首先,门禁肯定是被动了手脚 。不过,学校负责门禁的部门,想必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吧。”


“确实,系统被人黑过,目前还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火来得也很奇怪,事先莫里斯先生也交代过,大家在进去之前都要把口袋里的杂物交出去,奥黛不可能带火源进去。”


“从我的角度来看,只能告诉你,我们的同事发现了纵火的痕迹。”


“纵火?”


“他们从在现场找到的物品上分析出了汽油。”


“汽油?”我没有想到会是汽油:“着火点呢?”


“在窗帘后面。”


“走廊监控呢?在我们到之前门应该开着,会不会是有人进去放了火?”我知道出于保护教师的隐私,所有的教室里都没有安装监控,但是走廊倒是监控全覆盖的。


“我看了走廊二十四小时内的监控记录,门在你们进入第一个房间后不久就自动关闭了,着火的时候,我确信只有奥黛一个人在教室。”陈晓栀喝了一口酒:“现在全校都认定,是奥黛不小心放了火吧,所以你才来找我,因为你觉得不是她放的?”


我苦笑:“是呀,虽然她有时候蛮难理解的,但是她本质上不是个坏孩子,她知道这个展览对大家来说挺重要,我不相信她会纵火。”


“就算有人将取暖设备的时间也提前了,当时房间的温度最多也才四十摄氏度,这个温度应当不至于让汽油燃烧,除非有明火在旁边。”


“你说着火点在窗帘附近,哪个窗帘?”我忽然想到了:“展览在三楼C区,如果是对着A区那一面的窗户,在门禁锁门窗之前,窗户是可以手动打开的,会不会是有人从A区的窗户里,使用工具射进去的明火?”


陈晓栀摇摇头:“我们查看了三楼露天花园里的监控,在那个时间点,没有看到有火光闪过花园,我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明火是肉眼看不见的。”


“房间的电路呢?”我不死心。



“目前没有发现老化的痕迹,相反,因为展览用的电器比较多,莫里斯还特地找工程部门检查过房间的线路。“


我的脑袋里闪现出“密室火灾”几个字。在那个时间,只有奥黛一个人在那个房间,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外部有明火进入,基本可以推断,火是她放的。


但我不相信。


案件似乎进入了死胡同,陈晓栀拿手指戳戳冰块,这个时候酒吧的人逐渐增多,冰块一点点消融,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虽然四十摄氏度不会让汽油燃烧,不过,如果有什么东西被事先冰冻起来,温度逐渐升高后,冰块解冻,而这个东西在四十度能自燃的话,会不会刚好能成为火源?”


我被她这个大胆的想法惊到了,接下来,我们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个中学化学课上最常见的化学品之一——白磷。


6.


九月开学,奥黛重返学校,而我没有再见到莫里斯,桑德斯在邮件里给每一个特殊学生的家长发了邮件,莫里斯由于身患肝癌,需要住院静养,这学期开始,由另外一位老师负责所有的特殊学生。


莫里斯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直到他去世,大家才在殡仪馆再见到他,他依旧像一条老旧的床单,干巴巴地躺在棺材里,生前、死后都无太多的表情。


葬礼在浦东碧云的天主教堂举行,牧师赞颂莫里斯高尚的品德,他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部捐给了教会。我没有见到他的家人,桑德斯也代表学校出席了葬礼,她告诉我,莫里斯没有结过婚,而且他从小是在教会底下的福利院长大的,实在不知道他在世上还有什么亲人。


葬礼结束后,我在教堂门口碰见了马里,他看到我稍感意外,我们在附近找了个咖啡馆坐下。


“最近,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跟那场火灾有关。”我开口这么说,马里端着咖啡杯的左手微微一抖,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一直在想,如果窗帘下有一桶着火的汽油,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所以,应当有人冻住了白磷,或者其他有相似性质的化学物品,房间温度升高后,白磷自燃,引起了火灾。”


马里用一根手指在桌子上随意敲了敲,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那场火灾?”


“我没有办法不关心,有人因此差点死掉。”我顿了顿:“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将汽油提前冻起来,再在上面放上包裹着白磷的冰块,放在窗帘后面,而窗帘后面,我记得是塑料做成的空心沙丘,用来掩盖这种混合物,再合适不过,气温升高后,冰块和汽油解冻,白磷自燃点燃汽油,火顺着窗帘一路往上,再烧到竹条和棉纸做成的小太阳,房间里到处都是易燃物品,简直像是被精心布置过一样。即使不被烧死,从当时门窗都被门禁系统锁住的情况来看,里面的人很可能会死于缺氧。”


马里背靠着沙发:“听你的语气,好像我是嫌疑人一样,不过,我一整天几乎都忙着找各科老师咨询下学期科目的进度,我怎么会有时间在化学实验室做这种混合物,再说,教室里面没有冰箱,化学实验室里的冰箱是所有的化学老师共用,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保持这么一桶混合物的冰冻状态 。”


“奥黛打翻过你的液态氮,当时你的手被冻伤了,我也是最近才想到这一点。所以,真正纵火的人,应该是准备了一个放满液态氮的保温桶,事先将汽油放在里面,做成混合物,再将保存着白磷的冰块放在上面。这样,即使不使用冰箱,也能使混合物保持冷冻状态。再在展览开始之前,找个没人的时候把混合物从保温桶里倒进塑料沙丘。”


“走廊有监控的吧,我并没有携带保温桶。”马里微微一笑,神色有点慌张。


“不,你有,展览开始之前,你不是去过射箭俱乐部是吗?”我指向他的左手:“无意冒犯,你是个害怕麻烦别人的人,试问,你明知道手的情况不适合射箭,为什么还要去呢,所以我想,保温桶,会不会就是箭筒改造的。”


马里喝完所有的咖啡:“没有错,的确是放在筒状物里带进去的,而且着火的原理比你说的要多出一个步骤,液态氮汽油混合物和白磷是放在两个不同的塑料沙丘里面的,有一根引线连着,如果在一起,它们不一定能够成功燃烧,化学实验课上,莫里斯先生带我们做过相似的实验。但是,我是真的想要选修射箭课程,我已经订制了一副特殊的装备。”


他的话,几乎是一半否认,一半承认,我不解:“从奥黛那里获取利他林而被惩罚,不能成为理由吧,毕竟怪不到她的头上,相反,是你利用了她。”


“不。”马里说:“利他林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承认我那段时间的压力有点大,不过你应该很好奇门禁的事情吧,其实是有人黑进了学校的门禁系统,我就是那个人。”


我想起提前被锁的门窗,以及火灾发生一两分钟后又自动解锁的门,我实在不知道马里这么做的真实目的。


“你好好想一想,如果我没有在门禁时间上动手脚,那么,当时被困在房间里的,就不止是奥黛一个人了,而是我们所有人,氧气会很快耗尽,IT当时也已经下班了,等他们回来修改门禁,或者等警察上门,伤亡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这么说,你是在救人?”我不得不为这个事实感到震惊。


“没有错,不过很可惜,还是让奥黛受了伤。”他看着我:“听着,你得发誓保密,不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理智告诉我,他没有理由撒谎。


“如果莫里斯先生没有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他慢慢说出这句话。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同莫里斯有关的种种细节,终于在一个画面定格:莫里斯的办公室里,有一套高尔夫球装备。


马里接着说:“我发现了莫里斯的秘密,高尔夫球杆里,实际上是被伪装的保温桶,里面有液态氮和汽油,我当时还不小心被液态氮弄伤了手,这就是为什么在实验时,我故意让奥黛打翻液态氮,因为我怕莫里斯看到我手上的冻伤,会怀疑我动过他的东西。”马里顿一顿:“艺术展的主题与热量有关,当时我产生了奇怪的联想,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要印证一个猜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发生,就像我们平时做化学实验一样。但同时我又不想造成什么实质的恐慌与伤害,所以才会篡改门禁系统,这么做也是因为,如果我的猜想是对的,那么伤亡可以被降到最小。”


他又点了杯咖啡,在等待咖啡的时候,他一直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组织语言,等到咖啡来了,他只抿了一小口,就理清了思路:“事实证明,莫里斯是想制造一个密室火灾,困住所有的人,当然我至今不明白的就是,按照策划,那群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我为这个结果感到震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明白,他以患病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所有的探望。”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警察呢?”


“告诉他们我黑了门禁系统的事?我快要申请大学了,跳楼这件事随时都会被人当作把柄揭发,我不想再生事端,况且,”他闭了闭眼睛:“就像你相信奥黛的人格一样,我其实也相信莫里斯,一直以来,我以为他就是个有点古板,有点老派的人,我一直在等待他主动跟我坦承这件事,然而,他到死也没有说,他究竟为什么要制造火灾。”


咖啡喝完,他就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身,对我笑了笑,挥了挥仅有三根手指的左手。


我看着桌子上,马里留下的洁白的咖啡杯,杯子的把手处,有一条细细的裂痕,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艺术展的策划发生在马里堕楼之前,也就是说,莫里斯计划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奥黛没有给马里利他林的处方,后者就不会加入莫里斯的课堂,也根本不会发现那套高尔夫球杆,一切都像命中注定一样。


现在,火灾的制造者已经永远离开了世界,我想,或许莫里斯先生的内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密室吧,而他到死也没有对外吐露过一个字。

责任编辑:专三千 zengkaimiao@wufazhuce.com

作者


水笑莹
水笑莹  
丧学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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