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文/江不泊

1.

车厢里有一股湿闷闷的鸡蛋火腿味,就在肖雯左侧,一个戴着瓶底厚眼镜的青春痘男生嘎吱嘎吱嚼着烤冷面。她弯腰从桌板下的编织袋里取出几颗橘子,剥皮塞进了鼻孔里,把口罩顶起来鼓囊囊一块。

“还记得当年旅馆的门牌……”

突然聒噪的铃声和手机背面花花绿绿闪烁着的来电感应贴纸此起彼伏,是张佳明的电话。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属于上个世纪的直板手机关机扔进了编织袋,青春痘男孩停止了咀嚼,转头问肖雯:“你手机是摩托罗拉的吗?”孜然椒盐和超量味精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她强压着喉咙的不适点点头,然后起身朝厕所走去。

肖雯把随身带的香水小样都喷在了厕所里,闻起来像他们此去的目的地,一座海盐味的小城。她记不清上次回去是什么时候,也就是说她忘了跟张佳明的订婚日期,出站的时候应该问问他,她不想在单霁和高齐面前出丑,尤其是在他们的婚宴上。张佳明向来对她以前的事不感兴趣,不过是听她唠叨得多了,会略带嘲讽地说一句: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单霁大高齐十五岁,律所合伙人,收入稳定,有房有车,俨然一个现实版钻石王老五,张佳明懒得听她突然絮叨起别的男人,他用力动了几下,肖雯的声音就淹在了嗓子眼里,温热的汗珠滴到她后颈:“那这个呢,能一样吗?”

火车又要停靠,一减速整个车厢就微微颤抖起来,肖雯闭眼靠在门上紧攥着把手,好像一大片一人高的潮水又朝她涌来,那种即将被吞噬覆灭的窒息和恐惧感丝毫未减。她跟高齐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经常往海边跑,遇到第一次涨潮时她们就是手拉手站在海滩上的。“我好想尿啊。”肖雯在轰隆隆的水声中朝高齐大喊,高齐张嘴大笑,还没等说话就被浪头吞没了。那天两家父母从中午找到傍晚才找到被冲到礁石后面的高齐,她面如死灰,头发湿淋淋贴在头皮上,肖雯第一次发现她额头竟那么高,父亲趁高齐爸妈放声大哭的时候狠狠推了肖雯一把:“还不快滚回家。”她右手手腕被高齐抓了两道深深的血印,被海水刺激了一整个下午,已经疼麻了,后来她听说高齐当晚被做了几下人工呼吸就醒来了。

肖雯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好像那一天的海水重新加身。

“雯雯?”门很薄,张佳明敲门,就像是直接敲在她背上:“到站了。”

她推开门,才发现他已经把所有行李都拖出来了。“这手机我拿着吧,你用我的。”他面有歉意,把那个只能接电话发短信的手机放进了裤兜,然后把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

“把那件浅灰色衬衫换上。”算起来,这是肖雯三天里对张佳明说的第一句话。

他抿嘴直乐,行,都听你的。

他们带的东西太多,肖雯实在使不上力气,一出站就准备打车,“就一公里,不用了吧,车站这边又堵。”“我拿不动。”他默不作声看了几眼她手臂挎的袋子和背上的小书包,肖雯似乎看见了他腮帮上那道转瞬即逝的突起的棱,像雨天土地里偶尔拱起的蚯蚓,她十岁之前很怕这种断了还能活的生物,后来高齐告诉她,蚯蚓被切五段就会彻底死掉,因为它有五颗心脏。

单霁和高齐的婚礼很高调,所有来参加的客人都被安排住在城里最大的酒店,旋转门上的电子屏滚动播放“恭喜新郎单霁和新娘高齐喜结良缘”,肖雯完完整整看完这行字才走了进去。“请问您是新郎这边的客人还是新娘的呢?”前台小姐的普通话带着粗粝的海城味,像夹了沙子凹凸不平,她想了想,把名字记在了单霁那栏。张佳明拿了几个小册子,有些兴奋,跟肖雯说酒店顶楼有自助海鲜。海鲜,可能换个地方还是高档餐食,在海城就相当于其他地方的馒头米饭,她吃鱼虾长大,那股腥味几乎融在了她血液里。

“那我去吃了,晚上直接在宴会厅见。”肖雯虚虚挥手:“别脏了衬衫。”

 

2.

肖雯至今形容不出这样的颜色,就算把它变成连衣裙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她也只能把它概括成绿色,不是青草明锐的绿,也不是抹茶加奶清淡的绿,有点像小时候家里的一只铁质杯子被漆成的绿色。她把新鲜的腕花小心翼翼绑在手上,恰好覆盖住那道浅色的疤痕。她不惊讶单霁能想出把白色玉兰、淡粉色榆叶梅和小黄花凑成一簇的主意,他是那样的人,她只是没想到这些普通花种放在一起能这么好看。

其实单霁和肖雯又见过一面,在她订婚后的一阵子,在他结婚前的几个月,在第三个陌生的城市。她去参加一个电商的培训会,他去公务出差,都在一栋写字楼里。天气不好,肖雯唯一一双高跟鞋也被连日的雨水泡开了胶,她躲进楼梯间把嘴里的口香糖黏在了鞋跟断裂的地带,顿了几秒,又把鞋头的双C标志扯了下来,这是张佳明送给她第一双“香奈儿”,起码在它低仿皮革内衬和剥落的漆皮大摇大摆露出马脚之前,肖雯享受过它们砸在地板上的碰撞声,像金币落在大富翁口袋里的声音。

 

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像样的礼物是在读高中时,单霁送给她的一只摩托罗拉,外壳类似紧实的橡胶质地,键盘按起来有柔软又顽固的弹性,像一颗小型手雷,摔不坏又防水。肖雯偶尔看见它的时候会莫名隐怒,那种心态就是你明明拥有一个东西,却对它无可奈何,她甚至尝试把它咬坏,却只留了几个浅浅的牙印。单霁笑着从穿衣镜里看她:“小狗一样,发什么疯。”她身上缠着他家里新换的床单,一路从床上拖到地上:“我能不回去吗?”他轻轻吻了几下她的手臂,继续整理着衬衫扣子:“听话,明天我还得出差。”

“我-喜-欢-你。”她的身高刚好到他肩膀,颧骨的侧面也刚好贴上他的肩胛骨,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像影楼宣传照,合适又妥帖,她摩挲着他温厚的背,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单霁回身抱了抱她,乖,下午回学校吧,不是快一模了吗。她闷声应下,脑子里出现了一块礁石和一片海。

跟单霁在一起的事肖雯只告诉了高齐,在这个被大海半封闭起来的城市里只有她能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不会倒吸凉气骂作死,而是笑着挠她痒痒,问她那个到底疼不疼。

“疼啊。”

“有多疼?”

“这么疼。”肖雯用力拧了一下手腕上的浅粉色伤疤,那片细肉瞬间红了起来。高齐轻轻把手掌覆上去,冰冰凉凉的。

“雯雯,我不会说出去,你放心。”她没有肖雯高挑好看,大概是因为青春期来得晚走得慢,胸前早鼓起了两座小山丘,额头上却有一茬接一茬的痘痘,小时候的高齐很可爱,相比起瘦怯怯的肖雯,大人们总更愿意去逗这个圆乎乎的年画娃娃,那时的她倒更适合现在的厚齐刘海。肖雯躺在沙滩上,总觉得一阵海风就能将自己带走,或者扬进风里,变成千万个碎片,上面有她活到现在不同的样子:“下次涨潮一起来吗?”她侧头问。高齐离她两臂距离,她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跟单霁重逢那天培训大会人很多,肖雯一天的走路重心都放在脚掌,生怕用力会把鞋跟踩掉,她笑着跟一个又一个小网红要合影聊合作,直到晚上会场里的人走完,她才一瘸一拐去乘电梯,客运梯已经关了,只能用货梯。她后背抵在角落缓解疲乏,就连单霁进来的时候都没注意。“来让一让。”操着本地口音的清洁阿姨推了一大筐蔬菜走进来,肖雯刚抬头要站起来,鞋跟却突然顺着口香糖滑了出去,“小心。”单霁选了个好出场方式,他满眼笑意地架住了她的手臂,顺便帮她把包接了过来。

单霁的皮肤有些陌生的触感,少了一些细微的阻力,像贝壳平滑柔软。男女的身体关系其实很像地球和卫星,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应该有专属于她的信号接收器,她以为隔了多年他们之间的感应会迟钝退化,却不料更加鲜明。单霁不像以前从身后抱她,而是探手拿了一支烟,像四十多岁的男人通常做的那样,“咔”-“嘶”-“咳咳”,软芙蓉的味道。张佳明曾经试过这个牌子,边咳嗽边说贵有贵的好处。

肖雯接过单霁的烟吸了一口,很苦,后味像撒了胡椒和薄荷,有种奇异的冰凉。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忘了。”故事太长,她懒得说,其实是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花盆底,桌上有洗好的水果,杨桃,车厘子,山竹,都是肖雯一年也吃不了几次的品种,她把杨桃切成一片一片的五角星,中间掏空了放紫红色的车厘子,摆在白色的搪瓷碟子里,山竹不好看,她就顺手掰着都吃了。

单霁带回一身暑气,她是四季手冷脚冷的体质,他闭眼埋进她浓密的黑发里呼吸,握着她双脚的手掌也慢慢变成她的体温。肖雯夏天最爱吃的就是冰碴梅子,把梅子捏烂,加入碎冰,扔一两颗冰糖,冻十分钟,最后拿出来捣开。单霁俯在她上方的时候,发顶有些微湿,仿佛一座氤氲着淡淡水汽的黑色密林,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揉乱这些有序排列的树木,好像自然对她的惩罚,随即整个人都蜷了起来,跟那次捣冰时被冻实的梅子梗刺进指甲盖一样细细麻麻的疼痛爬遍全身,单霁喘着气,慢慢亲她,从手腕上的疤痕,到伶仃得可怜的脚踝,她在厚厚的泪水中看到了窗台上有半包烟,是红塔山。

他们几年后仅有的这一次见面如同被拉长的意识流默片,没什么交谈,也没多次接触,肖雯越来越了解这样的感受,她是一条倒吊在松树上的虫,没精力翻起过去,也没信心走进未来,每一次沉默都是因为害怕开口之后的结果,就像小时候走在队列里突然看到远方天空升腾起来的美丽焰火,她想指给身边的人看,却怕告诉他的时候烟火已经消失,于是她捂着嘴巴,睁大眼睛,直到层层树脂把她包成一枚无声的琥珀。

单霁吸满了一整个烟灰缸后终于停了,他从裤子里拿出手机:“你的电话号换了吧,还有微信,我加一下。”

“佳明每天会看我手机。”她浅笑了几声,倒在他肩上。

张佳明当然不会看她手机,从在一起到现在,他们完全不知道对方的任何密码,肖雯懒得管,也不能管,这样的自由是你一寸我一寸让出来的。

“高齐怎么样?”

“还那样,化妆品店里生意不太好,估计得关门。”他波澜不惊地提了一句,然后说要带她去吃饭,她穿好内衣坐在床边扎头发。

“不了,晚上就回去了。”

 

3.

婚宴在晚上十点钟,这是他们另辟蹊径的做法,不想和平常人一样,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肖雯觉得他们都不像会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不过其实她又真的了解谁呢。

肖雯和单霁约好下午在海城西区一家新开的书店见面,没多少人知道这。肖雯到的时候单霁还没来,店里大部分都是小初高的练习册,只在边缘摆了一些经典外国文学简订版,有几本还带注音。她实在无聊,拿起一本初中数学,细细看了几页却发现没多少会写的。“您好,是给孩子选学习资料吗?”“不是,给我妹妹。”“多大了?”“上高中,高三。”

她记得高齐以前读书时最常做的事就是逛书店买练习册,好像那里就是她世界里的时尚先锋,但凡没写过的,新出的,她都要带回去。她们经常绕着书架低声交谈,“单叔叔这周出差吗?”“嗯,他说周五下午回来带我去吃新开的餐厅。”“东街那个?”“嗯。”

肖雯把手机拿出来给高齐看她跟单霁的短信聊天室,高齐羡慕地唏嘘过后,两人七拐八拐地聊到了将来她跟单霁的婚礼。

肖雯掰了一大块黏糊糊的桂花糕递给高齐:“我喜欢青色的婚纱,是发一点绿色的那种。”

“我知道,很显白,好看的。”高齐鼻头有点冒油,那点亮晶晶的,跟她眼睛里的憧憬在太阳下交相辉映。“你以后会留在海城吗?”

“我会吧,你学习好,能考出去,我最多能读个本地二本。”肖雯静静地说。

高齐的嘴唇上沾到了一点糖糕,风干后留下白白的屑,肖雯忍不住伸手去擦:“你记得一定要在我结婚的时候回来,不要在外面读书读傻了。”

 

单霁来得匆忙,他比上次见明显胖了很多,皮带勒在小腹上的痕迹深了,好在他的脸有点偏娃娃脸,是那种不会明显衰老的面相。他给了店员两张红钞让他去隔壁买两杯冰茶,剩下他们站在狭小阴暗的走廊里相觑。

“你怎么回来了,高齐看见你怎么办。”他又要拿烟,肖雯拦住了他:“这是书店。别抽了。我回来就是看一看,你放心,你跟高齐的事我不掺和。”她很确定地说着,像那个夏天高齐做过的一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单霁明显松了口气:“别在婚礼上出丑,我很多同行都在。”

“好,你以后少抽点烟。”

“张佳明也来了?”

“嗯,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我俩还能订婚吗?”肖雯顺嘴开了个玩笑,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单霁却一脸尴尬:“说起来那事儿也没坐下好好谈过,我替高齐跟你道歉。”

她连忙推住他的肩:“别,都应该过去了。”他颈间有些细汗,她用冰凉的指尖从容拂去,然后吻在了他的眼睛。

单霁的手落在她腰间时,她相信那个吻的感觉一定像蝴蝶停留在花朵上一样美好。然而等它醒过来,才看见花枝上布满了尖锐如针的刺。


当年肖雯离开海城时也是搭火车,她记得离开时那晚的夜,扔满瓜果皮屑的候车大厅,坐在她旁边用触屏笔玩斗地主的男人,却唯独记不清海城该有的样子,譬如市政大楼前的蓝色雕像,某个时刻从空中齐齐掠过的一群海鸥,或是老式电影院能把阳光折射出七种颜色的玻璃外壳,她知道,一定是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只手,把这些缤纷都一股脑抓进了泥潭里。

那时她们已经考完了,肖雯的成绩令人意外地还不错,可以去一所外地的二本院校,高齐有一门成绩很不好,总分算下来竟令人意外地比肖雯还低了二十几分,只能留下来。关于去留的问题,肖雯和单霁起了争执,他说他不能为她走,她也不应该为他留下来。肖雯说她知道了,其实就是因为他不够爱她。单霁不打算解释,只是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自己躲出去抽烟。肖雯哭了,觉得他宁可去抽烟也不愿意再看她这张脸,是不是因为高中一毕业,她就老了?一赌气,肖雯决心一夏天都不要再和他联络。她想去找高齐诉苦,但高齐却突然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发起高烧,加上她以前就有过肺炎,于是肖雯前前后后在医院照顾了她快半个月。

“雯雯,你有没有很想很想得到的礼物?”

“考完了,我想出去看看。”

高齐嘴巴干裂发白,像吃多了糖糕,咧开嘴巴艰难地笑了一下:“嗯,那我就送你一张车票。”

之后的很多年里,肖雯独身在外的时候,总是想起那段她们最亲近的时光,高齐的嗓子哑了,就用手比划想吃的东西,拇指和食指的圈是山楂罐头,拇指和中指是黄桃罐头,高齐的父母忙着上班,每天早晚会送来大堆果品和补品供她们吃喝,肖雯母亲又怀了一个男孩,几乎没人腾地开空管她。于是她们每人一个病床吃吃喝喝,肖雯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赶一次涨潮,扭头却发现高齐已经睡着了。

 

后来肖雯离开海城去外地读书时是坐火车走的,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身边只有一个紫红色的大箱子,里面带了从冬到夏的衣服,棉袄T恤,几条牛仔裤和家里的腌菜,父母把钱都缝在了她的外套内衬里,母亲挺着大肚子在安检门外哭,父亲不知道去哪了,她展开握在手心里潮湿的粉色车票,她想着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海,鱼虾贵得出奇。她还想起了单霁,她一直在等他找她,她以为他一定会来,但他没有。后来她忍不住给他打电话——用的还是那只已经稍显旧了的摩托罗拉,打了几次,没有人接。她又让高齐替她打过几次,还是没人听,仿佛这号码从来没有存在过,它只存在于她潮湿的想象里。

车厢里开了空调,肖雯把鼻子贴在冰冷的列车窗户上哈气,白色的暖气流停不到一秒钟就飞速消失,她觉得这么离开太轻飘飘了,拿出手机却又不知道打给谁,单霁,高齐,以及所有参与她过去的人们,都跟她隔着真空的玻璃罩子,她是来自疯狂世界的人,他们都朝外向里打量端详,看过了,觉得不新奇了,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小小的摩托罗拉上,屏幕不知道为什么花了,也许是车里下了雨。

 

4.

张佳明吃海鲜吃坏肚子,在酒店里上吐下泻,等肖雯回来时,他正惨白着一张脸在床上看电视,是本地台的老人鞋购物广告。“打扮这么好看,见老同学去了?”她从饮水机里打了一杯热水递给他:“没,去逛街了,看手机。”“买了?”“小地方没正经货,你用不习惯就换回来吧。”他也没坚持,把那个花花绿绿的贴纸手机又还给了她,顺便拿起床头柜的饭盒:“我给你带了点菜,不是海鲜。”她稍稍掀开盖子,是一盘青豆虾仁炒蛋,色调清亮,她刚想吃几口,却似乎闻到了一股蛋腥气和虾味缠绕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她屏息压了压嗓子,顺手拿过他的水杯喝了几口:“算了,等晚上再吃吧。”“哦,我今天下午碰见新娘了,叫高齐是吧,就在楼顶的海鲜自助,说想见见你。”

肖雯走到阳台,海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天光,从地平线到半空,从深红变到浅粉,别的地方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她记得单霁好像说过这是因为这里地理位置独特,他还在纸上给她画了太阳地球潮汐和角度,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顾一勺一勺地挖冰梅子吃,溅了几滴在白纸上,立刻洇开了。

高齐的体态呈现出要跟单霁看齐的趋势,旁边的姑婆说着什么旺夫的话,她熟络地跟两家长辈话家常,看到突然闯入的肖雯一屋子人都噤了声,转而笑问这姑娘是齐齐朋友吗,怎么之前没见过。“我是高齐的高中同学,以前也住在这里的。”她大大方方笑着,把手里提的礼盒放在桌上:“佳明挑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客气什么,咱们出去坐坐。”高齐轻轻挽上她的小臂,她瞬间陷在了一片柔软里,不禁分神想单霁究竟喜欢哪种类型多一点。

高齐在酒店侧厅点了几个小蛋糕和两杯长岛冰茶,沉默几秒后她才开口:“你跟佳明的日子定了吗?”

“还没,我也懒得大办,估计领个证吃顿饭就行了。”

高齐点点头,又问她这次回不回家。

肖雯把碟子里的蛋糕搅成一团:“不了,下次吧。”那种钝钝的细微恐惧又回到了她身体里,她看着自己的手腕,停滞了一瞬:“你觉得我坏吗?”

高齐有点懵,却也摇摇头:“没人是好人。”

人总是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奔波煎熬,在这过程中一定要放弃些什么,就像她年少时迷恋单霁,于是她逃课,就为了也许能多待上那么几十分钟,或者几个小时,每周末像做贼一样逃出自己家,再溜进他家里。她也常常觉得她这样的人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可她停不下来。直到几个小时前,她觉得她还是没停下来。

高齐把她面前的冰茶推近了些:“尝尝,味道很正宗。”

肖雯抿嘴摇摇头:“胃不太舒服。”

肖雯有时候又会觉得自己也不算彻头彻尾的坏人,就好比一个贼或杀人犯,他们是冲着某一个目标去的,而她没有。这点张佳明强调过无数次,从他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说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肖雯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从车上一下来就认识了张佳明,那时他正帮朋友拉出租车的活儿,见她第一面就喜笑颜开地帮她接过行李:“姑娘,去哪啊。”那样的笑容其实她也见过很多,几乎每个商人脸上都有过这样的痕迹,可她却鬼使神差地乖乖跟在他身后,坐上了那辆满是汽油味的车。他们在一起后张佳明才告诉她:“你那时一看就是外地小姑娘,我们绕了两倍的路线。”他边笑边点她的鼻头,他的表情还是一脸精明,她抿着嘴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那时候就是这么一直认识着,不咸不淡的,偶然会见面,但也仅仅只是“认识的人”。之后肖雯毕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在一起了。肖雯记不清了,或是仅仅不想去想,因为想了,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后来张佳明开了一家摩托车店,还没等剪彩仪式举行完毕,城里就开始摩托车限行了。肖雯辞了商场导购的工作,两个人带着本金投身网店。“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钱?”张佳明总这样问肖雯,直到她从亏损干到盈余,最后把本金还给他的时候他沉默了,哦,原来真是喜欢我的钱。她拿啤酒泼醒他:“不喜欢你的钱,所以才还你,再说你有什么钱?”

张佳明一掌过来的时候,肖雯的右边耳朵几乎全都听不见了,她感到自己像一条浅滩里扑腾的鱼一样躺在地上,他醉醺醺地盯着她,嘴里反复呢喃着什么。在一起久了,肖雯渐渐习惯张佳明酒后撒疯的毛病,她每次都会去外面走半个晚上,或者是街心广场,或者是某条路的人行道,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是她的温暖海域。他经常哭着道歉,把肖雯后颈椎的小坑挨个吻一遍,说他心疼她,这么瘦,一个人辛苦工作,他也只能帮忙卸货发快递,他都知道,她的过去很难。张佳明臂膀厚实,肖雯窝在他怀里的时候好像睡在四面结实的摇篮,又好像躲进了一个胶囊,能隔断所有声音和灾祸。

——跟高齐的谈话最终也只停留在客套的层面,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一大片亲戚到餐厅接走了新娘,肖雯淡笑着举起手中的杯子,朝远处回头微笑的高齐祝贺。

 

5.

高齐找到了最完美的婚纱,是肖雯脑海中那种青色,七分青三分绿,眯起眼来又有点淡蓝。她跟张佳明坐在了最远的一席,身边都是陌生人,他顺势拿起手机跟邻座打起了网店广告。“单霁先生和高齐女士喜结良缘”这些字又出现在她眼前,这一次她发现,他们的名字写在一起其实也有点像的。主持人是典型的小城风格,张口就来了一大串从一到九打头的吉祥话,单霁笑得沉稳,跟他任何时候都一样,只是在眼神扫到他们这一桌时顿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抬眼看向她。整间宴会厅都很吵,单霁和高齐被朋友哄闹到凳子上吃一根细线吊着的车厘子,肖雯转头去找张佳明,他已经红着半张脸喝多了。

她不禁笑弯了眼,这当然不会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过去现在未来都不是,可她此刻的确是无比松弛的,别人的世界坐了火箭一样超越过她,剩她一个在太空中静静飘浮,日子,人,时间,都跟她无关,她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里面有一个向黎明狂奔的女人。她也想那么不顾一切,把桌上这些残羹冷炙破碗烂碟统统撤走,换一张桌布,然后烧掉整栋房子,重新开始。

 

潮水涨起来的时候似乎比小时候经历的那次规模小了些,肖雯靠在远处的礁石上看那堵高墙推起来又塌下去,她的裙子被风哗啦啦地掀着,像一面旌旗发出的声音。她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告诉高齐她跟单霁后来发生的事,没有破坏婚礼,更没有放弃手掌下微微跳动的这颗小心脏。她摩挲着温热的小腹,她在那里贴了一片暖宝宝,母亲怀孕时就总这么做,她们体质都偏阴冷,要格外在保暖这方面照顾好自己。脚指头沾了很多沙子,肖雯细细掸干净后换好鞋袜,又暖了点。她觉得下一个要去的城市应该要有很多游乐园,以后可以去玩旋转木马。“你真的决定了吗?”她来之前一夜,父母在电话里这样问她的时候她还不知道答案,现在她终于无比坚定,即使这个孩子来源于她生命最深刻的隐痛,可那都跟她真正的人生没关系,人这一生应该有五颗心脏,她最粗心大意,丢了四颗在单霁,高齐,张佳明和以前的她自己身上,下一颗心脏,肖雯想好好珍惜。

 

张佳明醒来的时候喉咙眼睛胳膊都疼,他习惯性朝旁边看去,没人。他叫客房服务拿两片止疼药,自己连着喝了三杯水,还是恶心头晕。他推开阳台的门,一股轻柔的海风扑在面上,他伸手挡住视线里刺眼的阳光,向远方望去,的确是一座小城,从十二层楼的高度上就基本一览无遗了。他眯着眼从东看到西,海滩上好像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甚至还能看到她被风吹乱的黑发,像一颗散落在沙盘里的白色砾石,在清晨的阳光下微微发亮。

责任编辑:吴晶晶 liji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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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不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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