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柿子树


文/星秀


我还是决定赶在方平婚礼前,去陆城找他。

像一个无休止的恶性循环,我又开始想念方平。我从头痛中醒来,瑟缩着穿好衣服,浑身疲倦地走到卫生间洗脸刷牙,然后坐在桌前,吃下了一片冷面包。想念的情绪如影随形,时时刻刻游走在我的身体深处。昨天傍晚,在换乘地铁的人潮中,我无意地看到了那条电子请柬,方平要结婚了,同那个一起回到陆城的女孩。我站在人来人往的楼梯上,手脚发麻地拨拉着他们的结婚照片,一遍遍地看,问自己,我还能争取一下吗?                   

下午四点半,铃声响过十二遍,家里的电话还是没能打通。中午时与父亲通过电话,也是打了许多遍才接通。父亲气喘吁吁地说他正和母亲漫山遍野地寻找奶奶。奶奶又一次走丢了。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即刻又听见母亲对父亲的嗔怪,她说,别跟丫头说了,让她担心,她奶奶走不远,没准又去了柿子林。

我再想要问的时候,父亲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我只听得他说,别担心,家里有我跟你妈呢!

我坐在床角,右手握着手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拨出家里的号码,嘟嘟的等待声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缥缈,短暂地出现后接着被什么吞没。自从半年前爷爷癌症去世,奶奶总是走丢。从我有记忆时,奶奶的精神就不太好。她常常无来由地骂人,又或者是站在胡同口撕心裂肺地哭泣,村里人都说我奶奶有神经病,这种病专业的说法叫精神分裂症。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奶奶常骂他,无来由地骂,甚至有时无来由地,奶奶就操起手边的物件摔向爷爷。爷爷也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把东西捡起来,摔碎了的就扫到大门口的簸箕里去;还能用的,就捡起来放回原处。爷爷爱听京剧,爱拉二胡,那些午后,他坐在破旧的那只小木凳上,倚靠着床边,听着京剧打着瞌睡。奶奶就坐在他身后的床边,两只手交叠着抱在胸前。但爷爷在世的时候,奶奶出门,总会自己再回来。爷爷常常带着奶奶去南峪的柿子林里,爷爷推着放着锄头和木桶的铁车走在前面,奶奶手里提个小布包走在他身后,俩人一下地就是一天,从清晨到黄昏,小布包里装着凉白开、豆瓣酱、煎饼、钥匙,奶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跟着爷爷一路走。

但现在,奶奶却常常走丢了。村人说,有时见她低着头,抱着手站在胡同口,一站就是很久。

房间里有些昏暗,打开灯时,有些灰尘在米黄色的地砖上轻轻飘浮。我走到铁制的大衣柜前,犹豫了一会,纠结着自己要不要换上那件乳白色的紧身毛衣。那是一年多以前,方平用他的第一个月工资买给我的。

我还是决定换上那件毛衣。空气里有些微凉,秋末冬初的这一段时光,总在倏忽间就过去了。还没立冬,空气里已经开始弥散着严冬时的凛冽。衣柜门里面,有一面长方形的平面镜,那是我们刚租到房子时,从宜家买回来的,我还清晰地记得,为了去逛宜家,我和方平还吵了一架。他不喜欢逛商场,每次陪我逛街,他都显得郁郁寡欢,仿佛是刚经历了什么很扫兴的事情。去宜家的时候,我兴致勃勃,期待着往我们刚租到的小次卧里添置些日常用品,我甚至在地铁上就已经开始计划要采买的小物件,心情愉悦地盘算着再给自己买一条碎花裙子。但方平一路都板着脸,闷闷不乐的,我同他说话也不理。地铁上人不多,我们中间隔了一个人的空隙,他目视前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我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冷冰冰的。我曾试图逗他开心,我摸摸他温热的手背,仰起头来看着他的下巴。他的回应往往是没有回应,我的亲昵似乎使他很不舒服,仿佛我这样做引来了别人的目光,而这使他很没有脸面。在宜家店门口,他停住了,对我说,莹,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我站在平面镜前,拿着一把齿子都快要掉光的塑料梳子。我有二十二把这样的塑料梳子,都是在租房前,同方平住招待所时拿回来的。那时,我们刚毕业,各自住在单位的宿舍里,见面成为了一件难得的事情。我曾想过我们会一起打拼,结束这种流浪在城市里的日子。但一年多以前,我们还是在月亮湾分手了。

说来也真的是讽刺,月亮湾是这座城市青年人定情的地方,那儿伫立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月亮老人的铜像。分手那一天,是我和方平在一起五周年的纪念日。我们一路溜达着到山脚下的海子那儿去,走过参差不齐的礁石桥,挤在熙熙攘攘的游人堆里。我对方平说,我们来拍个合照,做五周年的纪念吧。方平显得心不在焉,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月亮老人笑眯眯的。有风吹来,我听见方平说,阿一,我们分手吧。

月亮老人依旧笑眯眯的,在有些锐利的海风中,他的笑让我觉得有几分诡异。

分手那天,我们在礁石上走了很久。我有很多想跟他说的话,比如说,我们最初来到这座城市时,像两个流浪的人,租不起房子,只能抽周末的时间一起去最便宜的招待所,只为了一夜的相拥入眠。中午退了房后,没地方去,就待在公园的长椅上,一直坐到地铁的最后一班将要出发。后来,也就是分手的一个月前,我们终于租了房子,每天清晨,匆匆洗漱后,在小区门口分别。晚上我做好饭等他回来,他最爱吃的就是打卤面,用香菇鸡蛋肉丁打出稠糊的菜卤子,我拿一柄长勺子,舀满一大勺,浇在刚捞出的手擀面上。热气腾腾,面香满溢。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秋风很凉,我走在方平身边时,瑟瑟发抖,像是岸边银杏树上的那些金黄但却即将飘落的叶子。

离开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见了吧。希望你找个女生,能让你每天都能有开心的笑容,她或许能愿意跟你一起回到陆城,比我更爱你。

我承认,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表现得很平静,甚至很大度。我天真地以为我干脆果决的放手态度会让他幡然醒悟,觉得跟我分手是他的损失。

“我希望你以后好好的。”

他看着我说这话时,眼眶红了。

在他还没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我跳上了开到面前的一辆公交车。

“再见了!”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同方平说。我走的姿态潇洒得很,但心里却巴巴地期望着他能叫我下去,说他后悔了,或者说,他也跳上车来,坐到我旁边,跟我说,他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

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也没说一个字。公交车开动,他还待在那儿,站在那只分类回收的垃圾桶旁边。

跟方平分手已经一年多了,我仍然保留着随便上一辆公交车的习惯。我不知道公交车要开往哪里去。坐在座位上,我想起许多事情。心绪烦乱着,窗外飞逝而去的景物,就像正在发生的生活,转瞬即逝。那些行道树边的火一样的柿子树,跟着公交车奔跑起来。它们让我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的田野。

爷爷去世时,我们哭得昏天黑地,众人哀泣声中,唯有奶奶独坐床边,她没有哭,目光与素日一样,像个被封锁在躯体里的灵魂。来送葬的人问她老伴去了难受不,她却憨憨地只是对着问话的人笑。爷爷下葬的时候,奶奶穿上了一件灰底红花的棉袄,上面的用金丝红线绣的花边显得有些夸张,那不是一朵一朵的花,看上去倒像是一簇一簇的花团。母亲哄孩子一般地哄着奶奶,想让她换上一件更庄重一些的衣服,但奶奶却执意不肯,再劝,奶奶就要骂人。她的脸又现出骂人时的狰狞神色,母亲也不敢再劝,就由着奶奶去吧。当时的我们,觉得奶奶的病让她感觉不到爷爷去世的捶心挫骨的痛感,也是件好事情。

爷爷去世后,家里的柿子林就荒芜了。父亲和母亲每日早出晚归地上下班,也实在是顾不上柿子林里的活儿,也就任由那些原本茁壮的柿子树杂乱地生长下去。

奶奶的精神更加恍惚,她终日抱着胳膊坐在家里的床上发呆,眼神木木的,陷入一种沉思里。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松弛的皮肉上,随时像是要掉脱。

我几乎是与那片柿子林一起长起来的。农忙的时候,爷爷奶奶常把我也一块带到地里去。我坐在地面挖那些白白胖胖的茈草虫,又或是掀开石头去搜寻弯着尾巴的蝎子,爷爷和奶奶就在柿子林里忙活着,拔草、上粪、除虫……从春初到秋末,柿子林里总有忙不完的活。爷爷偶尔会走到地边来,旋开一只军绿色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喝水。在柿子林里,奶奶总是很听爷爷的话,爷爷说,去崖边拾掇拾掇那些杂草。奶奶就拿着镰刀走到崖边除草去了。爷爷说,靠北的几棵柿子得套上袋。奶奶就从提篮里取出纸袋子走到北边去了。柿子林是爷爷奶奶的生计,他们日日精心打理着柿子林。盘下这片柿子林以前,爷爷在陆城做生意,一去就是七年多。即使偶尔回家一次,也总是待个几天便又匆匆离开。后来奶奶生了病,爷爷就从陆城回来了,再也没有独自离开过桐花村。

我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眼前的那杯热水发呆。太阳斜斜地落进屋里,透过纯净的玻璃杯体,在桌面上散射出一道明艳的彩虹。我把那把断了齿的梳子放到左手边的抽屉里。一年多了,我仍然舍不得扔掉它。分手后的时间像是不断注入生活里的白开水,把曾经有过的点滴温存都稀释得索然无味。那些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是那些塑料梳子,齿子不断地掉落,落在地板上、床头边、桌子板,甚至我前几天在大衣的口袋里也摸到一根硬邦邦的梳子齿。这些齿子的质地跟我们的感情一样,脆弱而又容易断裂。摸上去时,几乎没什么温度。

窗外有一棵柿子树。它长在对面小区的围墙里,在蓝天下缀满了沉甸甸的柿子。搬进这里以后,我常常往外一瞥就能看到它。它静默地站在那儿,偶尔会有过路的孩子在树下仰望,他们甚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果实投掷过去,巴巴地盼着能砸落几颗红彤彤的果实。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怏怏离去。

望着那棵柿子树,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两年前,我带着方平回家的情形。那也是在一个秋天,我们抢到了回家的火车票。在硬座里艰难地挨了十二个小时后,终于回到了我家所在的县城。想来,从县城到桐花村的一路,是我和方平感情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了。沿着蜿蜒的山道,我们一起往大山的深处走去,目之所见,都是火红的山林和果实。在山路上,不时遇到背着柴的大叔,又或是赶着牛群回家去的少年。

五里多的山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我家在桐花村的最深处,百草坪的半山腰。那时候,爷爷还在。他为着我们的回家,早早就开始准备着了。爷爷杀了一只羊,用清冽的河水冲洗着新鲜的血肉。奶奶在小院里的灶边生了火,一道又细又轻的青烟顺着烟囱轻悠悠地飘荡。

我站在窗边,突然就很想念曾经的时光。那时候,爷爷还在,方平也在。爷爷去世之后,奶奶的生活变得艰难了许多,我每次回去,小院都是冷冷清清的。常常见啃剩下的冷馒头孤零零地躺在桌板上,被褥也潮湿着,有些老人才会有的腥臊味。晾衣绳上空荡荡的,石榴树边,老狗缩成一团,见人也没什么兴奋,恹恹地躺在那儿。

爷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但方平,我却总按捺不住自己想去找他的冲动。分手之后,方平回到了陆城,那是他的家乡。我也曾经跟他回去过几次,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海边的镇上看望他的父母。方平总说,在北京的日子觉得太辛苦了,感觉不到幸福。每天就是起早贪黑地上班,挤在臭烘烘的人群里通勤,他一想到一辈子都要忍受这样的生活,就觉得无比绝望。他曾不止一次地说,我们回陆城去吧,回去过点安生的日子。干吗非要留在北京呢?

后来,方平在北京遇到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他们公司的实习生,也在陆城。有一次,我提前下班,便心血来潮地去方平的公司楼下接他下班。在北风里,我站了半个多小时,直到看到方平和那个女孩一起走出来。他们挨得很近,方平还帮她戴上了卫衣后的红色帽子。

下班的路上,我常常看着那些瘦瘦高高的男生,想起方平还在我身边的时光。每次想念方平的时候,我就会翻看父亲发来的短信,一遍遍地读。方平要结婚了,我感觉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此刻又被撕扯开来,露出白花花的脓口和血肉。傍晚,我看着窗外一点一点暗下去的天色。几只鸽子飞过天边,像极了一年前分手时候的那个画面。我想起方平那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我要再争取一次。方平,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直到天黑,父亲都没打电话来。我心里乱作一团。我想起上一次奶奶走丢了的事,她锁了门,手里提着那只破旧的苇筐,自己沿着小路一直走。傍晚时,父亲下班回来,端着做好的饭菜去奶奶的小院,才发现是铁将军把门。他心下一阵慌张,预感到奶奶应该是自己出去迷路了。那天,直到深夜才找到奶奶,她确实迷路了,她自己径自翻过了黑山,走到人家的煤矿上去了。煤矿的老板还算热心,看我奶奶神志不清,也问不出什么来,就开车把我奶奶送去了派出所。后来是派出所的民警给我父亲打电话,那时,我的父母还在漫山遍野地寻找奶奶,没有踪迹,也没有头绪。那这次呢,奶奶还能遇到像煤矿老板一样好心的人吗?

去陆城的火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我靠着一个座位立着,车厢里有些嘈杂,有孩子的哭声刺破闷热的空气,传到耳朵里来。之前去过陆城一次,都是跟方平一起。一路上,两个人说说笑笑,虽然疲倦,但是却也觉得可以忍受这漫长的旅程。

但这一回,是一个人去陆城了。我才觉得这段路程原来如此漫长。车窗外的那些柿子树,风一般地跑远了,枝头上的那些红色,看不清是沉甸甸的果实还是单薄如纸的柿子叶。

深夜,换乘了两次公交,我终于到达了陆城的清泉村。村里的路很黑,昏暗的灯光下,灰土迎着风扑面而来。走在黑漆漆的土路上,我辨不清方向,虽然来过陆城,但没记住路。我朝着村子里的那盏探照灯走去。方平曾经跟我说,这里的人家办喜事,为了让亲朋们好找到喜事的地点,婚礼仪式的前一夜,院子里会亮起一盏明亮的探照灯。穿着那双黑色的高跟鞋,我艰难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偶尔有摩托车迎面开过来,一束黄色的强光打在我的脸上,只觉得无比刺眼。站在小卖部门前的中年妇女,饶有兴味地冲我打量着。

越走近那盏探照灯,我的心情就越发紧张,嘴唇也忍不住嗫嚅起来。见到了方平,我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挽回这段感情呢?他要是拒绝了我,又该怎么办?

拐进一条胡同,便走到了那盏探照灯下。村人的门口挂满了红色的旗子,一个锣鼓队正奏得起劲儿。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一个红色的拱形氢气球被鼓风机吹得呼呼作响,在秋风中剧烈地颤抖着,像是一团燃烧着火焰。门口摆满了流水席,吃饭的人们咋咋呼呼,很是热闹。那些喧哗的面孔,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说出的话带着一股陆城特有的海蛎子味道,跟方平说话时很像。

我站在红色的氢气球下,正蹲在灶边捣火的一个高个子大叔看见了我,便放下手里的火器,走到我身边来。

“新人的朋友吗?”他问。他的面色黝黑,显得有些拘谨而又木讷。个子高高的,看上去目光里还有几分戒备。

“大学同学。”我回答说。

“哦哦,欢迎欢迎,我是新人的大伯,你快来屋里坐会歇歇吧。”他说着,就微笑着将我带进院子里去。饭桌上,有几个年轻人抬起头看我,我避开他们的目光,走进了屋子。

屋里显得安静了许多。只有几个大叔围着一张高高的八仙桌坐着,面前摆着软笔、墨水和几张写了小楷的红纸张。我坐在沙发上,高个子大叔有些笨拙地接来一杯热水,又端起盘子里的花生和糖果,递到我手边。

“新人去村里磕头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你先休息休息,远道而来,辛苦了。”高个子大叔笑容可掬地对我说。话音刚落,院子里有人叫他,他便抱歉地冲我笑笑,说,姑娘你先坐着等等,我出去忙一会。

他离开之后,我坐在沙发里,靠着一只印着百年好合的赭色方形枕,很是困倦。院门口开始有人唱歌,乡村麦克风在村人的手里来回传递,不同的嗓音唱着一些喜庆的通俗歌曲: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会,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我说你啊你,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

困意笼罩了我。我靠着沙发,昏昏沉沉地睡去。在喧哗的交谈与歌唱声里,朦朦胧胧地,我看到方平牵着那个女孩的手,挨桌地给流水席上的亲朋好友们敬酒。我站在一边,落寞地看着,他的手牵着那个女孩的手,他们的脸上都是甜蜜的笑容。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我颤抖了一下,从睡梦中醒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说,莹,你奶奶寻到了。在柿子林里来着,你奶奶又去给柿子树拔草,你说下着恁大的雨,浇得浑身透湿……

父亲还没说完,母亲抢过了电话,她一边责备父亲说这些让我担心,一边说,你奶奶已退了烧,喝了热姜汤睡下了。哎,看着不咋想你爷爷,实际上心里可想,柿子林那么远,她又记不住路,但她却总是要去,提着你爷爷的那只灰布包,去给柿子树除草。心里还是念着你爷爷!我和你爸商量了,再打理打理那片柿子林,忙的时候就带着你奶奶去地里转转,也省得你奶奶老是自己去,又找不见路。

我蜷缩在沙发里,哆哆嗦嗦地挂断了电话。烟花绽放的时候,爆炸的声响使我心惊胆战。望着窗外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带着笑意和醉意。我站在那儿,突然觉得无比清醒。

屋门被推开了。新郎带着新娘走了进来。新郎手里端着一只崭新的玻璃杯,新娘手里拿着一条粉色的毛巾。高个子大叔对他们说,你们的同学在这等很久了,远道而来,不容易啊。新郎和新娘一起,朝我走过来。

那是一个个子高挑,眉眼清秀的男人。他的轮廓有些像方平,但却不是方平。他和新娘面对我时,显然有些疑惑。

我却突然如释重负:喂,记不起我了吗?我是大学同系隔壁班的许莹莹啊!我出差刚好路过这边,听说你结婚了,来讨杯喜酒喝喝,沾沾喜气!

新娘温柔地笑着,似乎对我的话没有怀疑。我侥幸地笑笑,脸都有些火辣辣烧灼感了。新郎还想说些什么,但院子里突然有人叫起,他们又该去给长辈们敬酒了。新娘无奈地笑着赔不是,抱歉了,我们又得出去敬酒了,一会歇下来,大家坐一起好好唠唠。真是抱歉。

没事没事,恭喜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

新郎带着新娘走到院子里去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好的红包,拿到八仙桌去记账。记账的大叔认认真真地用软笔写下:许莹莹,壹仟元。高个子大叔拿来一包沉甸甸的喜糖递给我,憨厚地笑着。

我把喜糖装进背包里,走出红色旗子招展的院子时,我在门口站定,抬起头来望向氢气球上的名字:恭喜张浩先生和刘丹女士喜结良缘。

夜风有些凉意,我裹紧了帆布风衣,但风还是顺着衣服的缝隙一个劲儿地往身体里面钻,像些絮絮爬动的虫子。天就快要放亮,远方的山尖有些微白的光,山路上闪动着一些身影,正往山谷深处移动,其中有两个身影走得极慢,间或停下来,他们让我想起桐花村,想起那片火一般的柿子林。


责任编辑:张拉灯 zhangchi@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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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秀
星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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