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患者图书馆


文/苏小飞

1

苏夜觉得自己得了病,一种无法向医生描述的怪病,他只能用身体去感知这种病痛。

昨天午夜,他被一只猫的鼾声惊醒,眼睛望着天花板,再也无法入睡。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缓慢地流动,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寂寥的夜里,他看见自己的胆汁在闪闪发光,胰脏在慢慢融化,肝脏里的息肉悄悄长出了嫩芽。

直到听见肾脏像熟睡的猫一样哼叫,他才意识到他不是被猫吵醒,而是被自己肾脏的叫声所惊醒。喉结里突然有一条泥鳅在游动,气管到鼻隙里装满了水,他感觉到一阵窒息,他小心翼翼地咳了几下,生怕吵醒身边熟睡的妻子。

苏夜知道自己的病又犯了,在这个夏天安静的午夜。他侧身打开台灯,旋转按钮,找到最暗的边缘。借着台灯灰黄的光线,他拿过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快速翻到第359页,阅读了起来。

床头柜的一角还摆放着一本《百年孤独》,这是上个月他去患者图书馆看病时,医生给他开的药方,除此之外,还有在他手里的这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那天在患者图书馆,医生让他描述一下他的症状。苏夜不知道如何说起,他说就像一条被养在狭小玻璃缸里的鱼,只是知道浑身难受,具体到哪里,他也无法确定。医生问他年龄,他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活了很久,已经没有年龄的概念。

的确如此,自从人类获得永生之后,再也不用年龄来标记一个人生命的长短。听了他的描述,医生立刻明白了他病症的所在。这些年他始终体会到,人类永生后,随之而来的孤独之症,并伴随着无休止的悲伤。得这种病的人越来越多,但目前无药可医。

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就像是些碎片,散落在地面,飘浮在空中。它曾经属于每个人的灵魂,但由于永生无法和肉体分离,紧紧霸占着人的躯体,让人无时无刻不感知它的存在,慢慢地,孤独像病毒一样传遍了全世界。

当然医生知道解决孤独的唯一方法,但那个词语已经好久没有被人提及,甚至政府已经颁布了第1001条法令,将那个词语在所有的书籍里抹掉。人们在读书时经常看到两个凭空出现的空白,多数人将这种空白当做印刷的错误,并感叹一句:“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印刷问题!”久而久之,人类的意识里再也没有一个叫“  ”的词语。

医生缓过神来,低声地安慰道:“你这种病并不可怕,也不用过多担心。我以前写过两本书,一本叫《百年孤独》,另一本叫《霍乱时期的爱情》,你拿回去进行阅读治疗。”

“您就是加西亚?”苏夜有些兴奋问道,并差点叫出了声,“我听说过您,据说您的书可以治愈百病,但从政府下令关闭所有私人书店后,书就成了禁品,再也没法私自购买了。”

医生点了点头,表示他就是加西亚,并小声说:“政府也是没办法,现在市面上的书很乱,各种类型的都有,有些书药力很强,读了会有很大的副作用,例如《古兰经》《圣经》等,有些书毫无营养,读了没有任何意义,例如鸡汤和保健养生类,但出版社并不自律,没办法,只能一刀切。”

苏夜点了点头,询问道:“那我这两本书怎么读?”

“《百年孤独》每天阅读三次,从头开始读,每次一个小时。具体时间:早上起床后,中午午饭后,以及睡觉前,一定要坚持阅读才有效果。当然也不能多读,那样会有副作用,如果感觉到不适,马上停止阅读,立即就医。”

加西亚医生顿了一下,继续说到,“还有,这本书读完后,如果还不见好转也要来找我。如果有病症来临,无法忍受时,就阅读《霍乱时期的爱情》第359页,可以暂时缓解症状。”

2

苏夜读完《霍乱时期的爱情》第359页,症状还未减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知道自己的病并没有加西亚医生说的那么简单,他好像对他隐瞒了什么,他无从知晓,只知道一种悲伤的气氛笼罩照着他。

熬过猫一样哼叫的夜晚,苏夜终于看见一缕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他坐了起来,拿过床头上的那本《百年孤独》。他翻到昨晚的书签,发现已经读到了最后一页。他快速将最后一页上的文字读完,还没有回味整本书的意味,就把书放在书柜上。

书柜上整齐地竖立着各种各样的书,他从书架上最左边抽出一本书,书封上印着《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他第一次生病医生让他读的书。当时他还在上中学,成长的烦恼一直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安心学习。

他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页面上有一段用红笔标记的文字:“此外,我在这里很好。在这天堂般的地方,寂寞正是我心灵的一帖良药;这青春焕发的季节鼓舞着我不时颤栗的心。每一棵树,每丛灌木,都是花团锦簇。”他记得正是读到这一句的时候,他年少的烦恼之症被医好了。

他会心地笑了一下,久违的笑容扬起了他的嘴角。他将书插进书柜,然后用手指尖慢慢划过书架的每一本书,他感觉像触及了自己生命的流动。书柜上从鲁迅的《故事新编》到王小波《红拂夜奔》,从哈玻·李的《杀一只知更鸟》到雷秋·乔伊斯的《一个人的朝圣》,从乔纳森·弗兰岑的《如何独处》到克里希那穆提的《重新认识你自己》,每一本书都治愈了他的一种精神疾病,而书架就像他一生的病例,储存着他病痛的回忆。

然而这次读完了马尔克斯的书,他那无法描述的症状并没有得到缓解,可怕的悲伤依然笼罩着他。

他打开窗帘,外面的阳光瞬间填满了他的房间,持续不断地点亮着这个不大的房间。妻子还在床上躺着,这已经是她在床上躺的第28天,由于长时间不动,她的身体已经有些许发福,皮肤上泛起一层油腻,早已失去了当年他们恋爱时的容光。

她的头上戴着最新款的虚拟场景模拟器,模拟器电源显示灯还在她的额头上一闪一闪。苏夜知道,虽然妻子躺在床上,而在虚拟的梦境里,她已经在马尔代夫海滩上享受着,纯净的阳光和潮湿的海风。

窗外,各种时空管道交错着,像一件21世纪被遗忘的立体装置艺术。时空管道里传送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从哪里来,将要去何方,谁都无从知晓。

此时,窗台上一只灰黑色翅膀的飞虫,正沿着大理石窗台缓慢爬着。它的触须不停地挥动着,好像雷达般探着安全的空域准备起飞,每次打开翅膀外面相对坚硬的机械外壳,犹豫一下又收了回来,像是起飞的瞬间失去了前进的方向,或者它已经忘记了怎么飞行。

3

苏夜非常清楚,他必须再去一趟患者图书馆了,他已经像那个飞虫一样,在这个高度发达的社会,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在苏夜生活的这个时代,人工智能基本代替了人类所有的劳动,人们再也不需要付出体力和脑力就能享受美好的生活,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已然在此实现。

同时,人类也已经克服了医学上的所有难题,癌症、艾滋病、渐冻症等所有的疑难杂症都已经攻克,人类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以色列科学家研制了一种疫苗,只要打上一针,细胞就不会再衰老,也不会有肉体上任何的病症,人类已经获得了永生。渐渐地,医院消失了,药品也随之消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肉体的痛处和分离。

然而,虽然肉体上的疾病已经消除,但精神上的疾病还无法得到解决。当然大部分人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疾病,只看作是人类喜怒哀乐的变化,并不需要药物治疗。

但孩子少年时的烦恼,中年人婚姻危机的焦虑,老年人失去激情的苦恼,都深深折磨着每一个人。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读书可以治疗所有精神上的问题,一座座“患者图书馆”便建立起来,成为每个城市的地标。

多年以后,让人惊讶的是写作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职业,而书籍成了慰藉人类精神的唯一良药。当然有人把作家叫做医生,一种精神的医生,他们坐在患者图书馆里,解决人类的各种忧愁和烦恼。

4

苏夜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在传送显示器输入世界上最好的患者图书馆,搜索结果为“国会患者图书馆”,它是由19世纪美国国会图书馆改建而来,藏书100万册。苏夜点了一下投影,一幅中世纪的建筑3D立体投影图出现在他的面前,它像历史的旗帜标记着人类的文明。

一瞬之间,苏夜便通过时空管道来到了国会患者图书馆,这是苏夜第一次来这里,他并没有去自己所在城市的患者图书馆,找加西亚医生,因为他觉得加西亚像是隐瞒了什么,他必须去世界上最好的患者图书馆,去找最好的精神医生,问个究竟。

苏夜走进大厅,来到智能预约挂号处。他摆动着手掌查看着挂号显示器,显示器上写着医生的各种类别和分级。类别有小说家,诗人,哲学家,文学评论家,剧作家等,分级有划时代级,诺贝尔级,布克级,雨果级等等。

苏夜打心底里最喜欢小说,自己偶尔也写一些不成熟的文字,一直坚持很多年,但从来没有被人认可,也没有出版过,更别说进入患者图书馆当医生了。

苏夜下意识里在诺贝尔小说家目录下寻找,翻了几页,他又一次惊奇地发现了加西亚的名字,于是,他这才意识到,每个患者图书馆里的医生都是一样的。他们只是被复活或者被复制的镜像,坐在图书馆里给病人答疑解惑,而患者图书馆的不同只在于它们的藏书不同。

不知为何,苏夜又一次选择了加西亚医生,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加西亚小说里如魔幻般的现实世界,虽然时间已过去了几百年,但现代人类的愚昧如他的“马孔多”的居民如出一辙,科技的发达并没有让人们变得更聪明,而是显得更加的愚蠢。

苏夜走进患者图书馆,大厅里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也许是太依靠科技,没有任何人交流,每个人都像一具营养丰富的尸体一样,孑孑前行。苏夜一步一步丈量这个神圣而又肃穆的图书馆。整个图书馆分三层,一楼大厅里有一个硕大的阅读厅,阅读厅周围的墙上挂着各个时代的最伟大的作家。

自从世界上只剩下作家这个职业后,每个人都梦想着成为伟大的作家,将自己的画像悬挂在图书馆的阅读大厅里。

苏夜踏过古老的大理石楼梯,来到了二楼诺贝尔区文学区。诺贝尔区是一间一间的诊断室,每一个诊断室的门上都挂着一个作家的名字,泰戈尔、赫尔曼·黑塞、威廉·福克纳、阿尔贝·加缪、帕斯捷尔纳克、莫言、爱丽丝·门罗、鲍勃·迪伦,看到鲍勃·迪伦,苏夜笑了笑,心想鲍勃·迪伦一定是通过听音乐,或者读歌词来给病人治疗的吧。

苏夜继续往前走,经过了莫迪亚诺,阿列克谢·耶维奇,村上春树,阎连科,他来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房间。由于没有提前预约,苏夜来得早了些许,加西亚的房间里坐几个排队等待看病的人。

苏夜并不着急,他在房间长排座椅的最后一角坐了下来,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是他一生干的最多的一件事,生命如此悠长,等待成了每个人最熟悉的一件事。

当然,等待伴随着每个人的观察和思考。诊疗室外匆匆忙忙的人流,一个个表情僵硬凝滞,好像喜悦在他们脸上被榨干了。

在苏夜的前面还有几个人在静静地排队,他们都在默默思考,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谈,只有在眼神交汇的一刻礼貌性地相互致意,这一切都在苏夜的眼底里浮现。

5

一个漂亮如水的姑娘,慢慢坐到加西亚医生面前,像阳光灿烂的下午,印在草地上的影子一样修长美丽。

过了一会儿,医生问道:“姑娘,你有什么困扰?”

姑娘低声地说:“医生,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但他已经结婚了,女儿和我一样大,我知道这不可能有结果,可我却无法自拔。”

医生苦笑了一下,便迅速回答:“一本博纳克夫的《洛丽塔》,一本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早上读两个小时《洛丽塔》,晚上读一个小时《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完了你的心结就解开了。下一位!”

如水姑娘起身走开,一位中年妇女坐到医生面前,她的脸色灰白,一头乱发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褐色,发质恹无生气,杂沓不净。

她刚张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医生催促她快点,她才努力地张开了口:“医生,我真的太烦恼了,我受够这无趣而烦恼的生活,我讨厌做饭,刷碗,我讨厌等待,思考,睡觉,我讨厌我的丈夫,讨厌他像死猪一样沉醉在虚拟世界里,我讨厌这一切!”说着说着,中年妇女眼睛里泛起了泪花,“我真的想逃离,逃离这个可怕的世界,它太不真实了。”

医生面无表情地问道:“看你的档案,你是不是接受过治疗?”

中年妇女回答道:“是的,医生让我读了爱丽丝·门罗的《逃离》和《亲爱的生活》。”

“怪不得呢,你的药方出了问题。那个医生真是愚蠢,她难道不清楚,如果一个病人,已婚,性别女,对婚姻生活感到过些许失望,千万不要让她读门罗,她会以为,门罗笔下的每个女孩,都是她,现在的她,以前的她,未来的她。”医生低声私语。

“医生,那我该怎么办?”中年妇女急切问道。

“你的问题是你不了解男人,所以你才讨厌你的丈夫,进而讨厌婚姻和生活,讨厌一切。你可以读一读渡边淳一的《男人这东西》和《失乐园》,希望能解决你的问题。好的,下一个。”

中年妇女离开后,又来了一位白发老者,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批老人,因为疫苗被研制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变老了,所以不幸的是他们被永远定位在衰老的躯体里,永远。

当然每个人有权利接种疫苗,定格躯体年龄的时间,但政府规定不得早于18岁,也不得超过60岁。

白发老人蹒跚地走到医生前,缓缓坐下。然后伸直了腰杆说:“我对吃饭失去了兴趣,什么东西都索然无味,甚至难以下咽!”

医生笑了笑:“那你知道中国美食吗?”

“不清楚!”

“那,你可以了解一下中国的美食文化,那可以让你爱上美食。那就读一下汪曾祺的《食事》和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希望能够帮助你。”

6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终于轮到了苏夜,他快速走到加西亚医生面前,然后坐了下来。

医生抬头看了看他,笑着说:“你又来了,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并没有,我依旧感到孤独,像马孔多的居民一样。 ”

加西亚沉思了一会,突然说道:“你是我今天最后一个来访者,有些话我就不给你隐瞒了。你所得症状正困扰着整个世界。”

苏夜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医生接下来的话,会不会让他无法承受,他想知道真相,又怕真相来得太突然,自己又无法承受。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加西亚,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种病叫做孤独之症,自从人类没有工作,没有生命的终结,也没有畏惧,更没有追求之后,这种病便找上门来,目前还无法治疗。”

“那我就要和这种病痛一直共存下去,你可知道生命是没有尽头的?”

加西亚沉默了一会,凑了过来,小声地说:“你听说过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作家吗?”

“听说过,但他的书根本买不到,你也知道他的书现在很紧俏。”

“博尔赫斯,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他虽然没有得过诺贝尔奖,但依然不能否认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曾经在书里描写过一个叫巴别塔的图书馆,图书馆里有一本叫做“沙之书”的书,你只要找到那本书,便可以找到解决孤独的方法。”

“你为什么把这一切告诉我?”苏夜吃惊地问道。

“因为上帝选中了你,无可否认,你将写一本书解决孤独之症,从而获得诺贝尔奖,而你的头像也最终被悬挂在图书馆阅读厅的墙壁上,供人类敬仰。”

“那博尔赫斯医生呢,他为什么没有被复活,坐在患者图书馆里,给病人答疑解惑?”

“他后来视力衰退,基本看不见东西。他曾说过,他死后希望好心人把他扔到护栏外面。在他的坟墓里将是深不可测的空气,他的实体将永久地掉下去,在无垠的坠落造成的气流里分解消失。于是,他按照他的意愿永久消失了,化成了灰烬,连同他的很多思想。”

苏夜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关于博尔赫斯的巴别塔图书馆,关于沙之书,关于自己将写一本书解决孤独之,关于诺贝尔奖,关于这一切的一切。

加西亚医生打断了苏夜的思索,继续说道:“这是你的药单——博尔赫斯的《虚构集》,你先拿着你的药单去藏书室领这本书,然后去巴别塔图书馆的藏书厅里去寻找博尔赫斯的《沙之书》,祝你好运!”

7

在藏书馆拿到《虚构集》后,苏夜准备去天台的时光管道赶去巴别塔图书馆。他先是来到三楼,准备经过三楼的大理石楼梯去到天台。

此时患者图书馆已经到了休息的时间,一瞬间整个楼层都暗了下去,只保留着出口照明的绿光。

沿着绿光向前走,走到在灰暗的走廊尽头,苏夜发现有一房间正灯火通明。

苏夜无法克服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走了过去。他踮脚从窗户看了进去,令他惊讶不已的是,整个房间里坐满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等等。花白头发的爱因斯坦,年轻帅气的布鲁诺,大胡子的马克思等,当然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赫尔曼·黑塞、威廉·福克纳等一大批作家。

他突然想起来,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人类最高议会”,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在工作的组织,他们通过会议决定着世界的未来走向。

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一个问题,苏夜仔细一听,才知道这是关于如何治疗孤独之症的问题,他们正争得面红耳赤。

马尔克斯说:“现在的孤独之症越来越严重,它好像可以传染似的,迅速蔓延到全球各地,通过数据分析,全球有5%的人已经很孤独了,他们整日饱受孤独的折磨,并且没有终点。”

牛顿说:“是时候该让宗教合法化了,几百年前宗教还没有被禁止的时候,世人还可以有自己的信仰,心中有自己的神灵,那些心灵的恶魔一定会被宗教所驱赶。现在科技发达了,人们的信仰都没有了,甚至连钱都不再追求了,这不荒唐吗?”

大胡子的马克思说:“宗教就是人类的鸦片,它一切慰藉人类心灵的社会功能,就像鸦片有暂时的医疗作用一样。鸦片和宗教被禁止,这也是这几百年社会安定的最主要原因,中东的混乱局势也是伊斯兰教被废除后才结束的。”

年轻的布鲁诺说:“是的,宗教是科学发展的绊脚石。”

苏夜在窗外听着他们激烈争论,宗教是否应该被解禁,这是个争论了上百年的话题,谁也无法给出最终的结果。

上一次禁止宗教还是因为21世纪初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当时由于中东的动乱,伊斯兰圣战组织IS歪曲《古兰经》的教义,宣称最后的大战就要到来,到处发动恐怖袭击,大国暗中相互争斗,随后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痛的战争。等战争结束,人们意识到宗教的可怕之处,随即将各种宗教一并禁止。

正当他在沉思时,马尔克斯向窗外看了一眼,苏夜正好与他的目光对视,于是便落荒而逃。

8

苏夜明确了自己的任务,他通过天台的时光管道来到了巴别塔图书馆,据说博尔赫斯生前在这里当过馆长。

图书馆的大理石台阶上长满了青苔,蜘蛛网密布梁柱之间,苏夜走进图书馆。巴别塔图书馆构造让苏夜着迷,它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中间有巨大的通风井,回廊的护栏很矮。从任何一个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没有尽头,像无限的宇宙。

就像书里所描述的一样,回廊的格局一成不变。除了两个边之外,六角形的四边各有五个长书架,一共二十个,书架的高度和层高相等,稍稍高出一般图书馆员的身长。没有放书架的一边是一个小门厅,通向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六角形。门厅左右有两个小间。一个供人站着睡觉;另一供人大小便。边上的螺旋形楼梯上穷碧落,下通无底深渊。

苏夜走进蜂巢一般的图书馆书架去寻找《沙之书》,但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发现每个六角形的每一面墙有五个书架;每个书架有三十二册大小一律的书;每本书有四百一十页;每面四十行;每行八十来个黑色的字母。每本书的书脊上也有字母;但字母并不说明书中内容。

想在这里找到《沙之书》并不容易。于是苏夜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打算住在这里,然后翻遍这里的每一本书,看遍书里的每一个字。

在接下来几十年里,他在门厅仅供站着睡觉的房间里睡觉,在门厅里的另一个房间里大小便。直到恶臭排泄物溢出了房间,他才用了31年的时间读完了这里所有的书。

读完这里所有的书,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本叫《沙之书》的书,那个永远读不完,翻不尽,烧不灭的书并不存在,那只是博尔赫斯的一个理想而已,博尔赫斯之所以称它为沙之书,是因为它像沙一样无始无终,无尽无穷,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书加起来的总和。

他终于明白了博尔赫斯书中的那句话:“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正是人类永生之后,生命长度无限,我们才处在生命的任何一点,于是无法定义自己的存在,如果一个人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像宇宙里飘落的一片羽毛,无依无靠,可怕的孤独便席卷而来。

而治疗孤独的唯一方法,便是终止生命,让生命有一个终点,每个人在每个时间才能被定义,才能存在和感知。

9

几十年后,苏夜的画像被悬挂在患者图书馆的墙壁上,供后人瞻仰。画像的下面赫然写着一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忘记死亡——苏夜。

然而他并没有获得诺贝尔奖,但人人都记住了他,因为他是进入25世纪第一个死去的人,他的伟大在于他重新创造了死亡,他选择死亡的方式很特别,他让人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像一个标本一样向人们展示死亡,他告诉人们死亡并不可怕,只要你有信仰,他花费几十年写了一本书,用来解释生与死的意义,让人们不再惧怕死亡。

死后他的著作被每一个人诵读,书的第一页写着:“因为罪的工价乃是死;唯有神的恩赐,乃是永生。”

责任编辑:专三千 zengkaimiao@wufazhuce.com

作者


苏小飞
苏小飞  
青年作者,广播电视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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