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在空中沉默


文/张涯舞

1.

车刚过巴郎山山口,头痛就像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团,阴郁而低沉。

怎么,又反应了?在梦里他好像又看见了李离,她的声音仿佛从水底发出,模糊而潮湿:要不,吃颗散利痛?

王岩从昏睡中一惊,已是一身汗。一切都是徒劳。只要上四千米,这头痛就挥之不去,至少要持续到三四天之后。他把目光转向窗外,可能刚下过雪,连绵的群山一片雾茫茫的雪白。如果天气晴朗,这一路走去,邛崃山脉的群峰将一一出现,四姑娘山、五色山、布达拉峰、猎人峰、羊满台、半脊峰、婆缪峰......而此时群山无言,五彩经幡在风中,没有阳光。

熟悉的情形再次映入眼帘,王岩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松垮垮的徒劳。他又想起她了——一样徒劳的还有对行程的反对,几年前的那个五一,假期加年假,十多天的时间,贵州出发,去欧洲都可以跑好几个国家了,李离偏要来四川。来四川也行,成都、峨眉、乐山大佛,要不就九寨沟。她却要来日隆。来日隆也行,逛逛长坪沟、海子沟,她还要爬山。爬山也行,四姑娘大峰、二峰就很好,她非不去。

那座山看上去有点陡峭有点暴力,网上能搜到的照片不到十张,王岩感慨,我高反加恐高,还是不去吧?

你整个人就一个字,没劲。李离整理着背包。这丫头冬天攀过几次冰瀑布,就成天嚷嚷要爬真正的雪山。

回忆到这里被一阵路面颠簸掐断了。王岩没有任由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在成都和C2汇合后,一行人就坐上了开往小金县的班车。C2是一家户外俱乐部,这次四姑娘山二峰的组织者,领队叫飞鹰。

王岩目前叫灰猫,前几天报名时才改的。同行的有三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一上车就坐在引擎盖上斗地主,领头的叫天路。

日隆镇,山间的谷地,石头房子杂乱摆放。但如果你在锅庄坪俯瞰日隆,你会奇怪发现这些建筑似乎是植物,生长在狭长的山谷中。马三哥的房子就在这丛植物中。

晚餐时天路一伙拿出酒来喝,一开始很多人都没敢喝,因为毕竟上高原。天路便端起酒杯开唱:

阿表哥,请喝酒

想喝你就喝

不想喝你也要喝

管你想不想喝也要喝

曲调悠扬,歌声苍凉。

听懂这几句就行了,来,喝。天路把酒杯举到王岩面前。

我高反,少一点吧。——但王岩还是一口干了。

好,够朋友。天路又对着另一个湖北来的胖子唱歌:你不喝也得喝。

气氛就这样起来了。天路一伙来自西昌,据说他还是某个彝族土司的后代。王岩只喝了三杯,他时不时揉着太阳穴,但这丝毫不能减轻头痛。飞鹰也没喝多少,中途就和马三哥出去联系马队了。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日隆瞎逛,说是适应高原。3000米不到适应个斑鸠,实际是等人。等的是橘子,C2的另一个领队,带着其他人来。

晚饭后飞鹰召集大家开会,说去二峰的人太多,有好几个俱乐部,这样最后一段50米的山脊就会很拥挤。所以临时决定不去二峰,去5480峰。5480峰顾名思义,海拔5480米,没有其他的名字,就像以前战争年代的无名高地。橘子拿出几张照片,可以看见金字塔般的山峰。飞鹰拿着一张用红笔标着路线的照片讲解登山线路,线路的最后一段是虚线。

上次我们就登到这,遇上暴风雪,三年了。

它还是未登峰,橘子补充道。

有人很兴奋。

王岩闭着眼睛,用手指关节轻轻捶打额头,头痛似乎更严重了,一样的对话,一样的情形,他仿佛也曾经在哪里见识过。

会不会太难,和天路一起的黄老邪问道,我们都是新人。

新人也没啥关系,谁都有第一次。

二峰人多,去大峰也行吧?天路一伙的一个胖女孩问道。

大峰人更多,估计营地都难找。

我们上次去半脊峰,也有很多新人登顶。

争论的结果还是去5480,天路说,反正走到哪算哪,实在不行,就在大本营作接应。

 于是大队人马终于出发了,13人登山队加上向导马三哥,加上驮包和装备的5匹马5个马夫,浩浩荡荡就往海子沟进发。

最初的路很陡,马儿驮着包费劲地在大石头间蹬着腿,鼻子里喷出白色的雾气。胖子的模样比马儿更狼狈,不光口鼻冒气,摘下帽子,头顶上也云遮雾绕。天路走得不快,并不费力,他说要有自己的节奏。

锅庄坪海拔3800米,有个白色的金刚塔,居然有人在拍婚纱,还有人躺在帐篷前晒太阳。草地还是一片枯黄,山间的事物也有自己的节奏。早晨的太阳把草的锋芒投影下来,点点露珠反射出彩虹的光。

过了锅庄坪路就比较平缓,队伍也拉得很长。王岩停下脚,朝太阳的方向眯紧了眼,光明的模糊中,他似乎又看见他们最后那次一起登山,李离仿佛永远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停下回头看一下,逆光中她的神情无法看清。

王岩猛地一甩头,用手揉一揉太阳穴,他让自己停下来调整呼吸。从口腔内慢慢呼出的白雾变得清晰,持续在空气中的时间更长,仿佛被冻住一般。薄雪中仍可看到稀疏的草儿倔强地昂着头。八个小时后,到达营地。马三哥带着马队回去了。

山腰上一块半个足球场大的平地,完全被雪覆盖。雪上有先到者的脚印和马蹄印,还有堆在一起的装备。这就是大本营,飞鹰看了看GPS说:海拔4500米。

飞鹰带来的是一个大帐篷,帆布的,用钢管撑起来。架钢管时飞鹰做了个钢管舞的动作,引起一片小心翼翼的笑声。

天路围着帐篷转了一圈,问道:这么多人能住下吗?

飞鹰没回答,他忙着整理液化气炉,还有一大盆牛肉。大家多少都有点高反,加上劳累,无心玩笑。

帐篷边还堆着一大堆公用装备,一个驼包歪倒在雪地里,露出一捆绳子。王岩把包扶正,绳子塞进去。

这些要放进去吗?

不用,一会儿放帐篷门口,用防水布盖好就行。

整理完帐篷,胖子等人直接就躺下了。飞鹰有个简易氧饱和度检测仪,给胖子一量只有60%,王岩也测了,第一次是70%,于是深吸一口气,结果只有68%,看来在高原呼吸都是件很费力的事。橘子、天路等人帮着削土豆皮,牛肉已经炖在锅里。王岩拿了相机,用长焦镜头把5480峰拉近,只见犬牙交错的山脊延伸到金字塔般的顶峰。


2.

雪山在空中沉默。这是句藏族歌。平实中蕴藏着无法言说的美和忧伤。

王岩想起冰与火酒吧的那个女子,她穿着一条暗绿的长裙,弹着吉他唱着这首歌。

那是到日隆的第一晚,晚饭后全队到冰与火接着喝。

冰与火有条据说上过大峰的金毛。唱歌的女子叫安燃。酒吧里很热闹,许多穿着鲜艳冲锋衣的游客和登山者混杂在酒精和烟草氛围中。但是当安燃坐到麦克风前时,喧嚣和灯光一起暗淡下来。安燃披着长发,搭了条热烈的印花披肩。王岩找了个角落坐下,那条叫黄黄的大狗摇头晃脑走过来,用头蹭着王岩的膝盖。

她认识飞鹰他们,中途下来喝了一杯酒。她一只手举着酒杯,一只手提着裙子,回吧台时又看了一眼王岩。

盐似乎放多了,王岩觉得口很干。

大家全围在帐篷里,顶上点了个汽灯。有人已经打开睡袋,把脚伸进去半躺着。胖子直接就放平了,他的女朋友在一旁给他按着太阳穴。

飞鹰大致说了这几天的计划:明天6时起床,洗漱吃喝拉撒,收拾背包,8点准时出发,去5000米的C1营地。后天凌晨出发,争取在12点以前登顶5480峰,然后下撤到C1,收拾东西后直接返回大本营。计划没什么复杂,装备也很齐全。问题出在人员上。飞鹰很委婉地说出来:这次队伍里有不少新人,到达4500的大本营已经很不错,留在这睡到自然醒,拍拍照,再呼叫一下C1……

胖子的女朋友首先说不去,他们的一对朋友也说到此为止。天路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拿着水壶,嘶嘶嘶地喝着热水。

然后又调整了一下背包,把登山器材和食品、小帐篷、睡袋装好。

一夜没睡好。胖子喘着粗气,几次坐起来又躺下,说憋得慌。他女朋友很紧张,要求连夜下撤,又想拿手机打119,一看没信号,又找其他人借手机。好不容易折腾到天亮,一看胖子脸都肿了,嘴唇乌黑,测氧饱和度只有49%。飞鹰又召集大家开会,说必须送胖子下撤,但人员要调整。他先看了看阿顺和雅克,也是C2的。阿顺低着头系鞋带,不说话,雅克说肚子疼,要先出去找个地方解决,出门后又从帐篷外探进脑袋:我下去了,谁给你背这么重的东西。

沉默中胖子的女朋友哭了,说后悔来登山,又跟了帮只管自己不顾他人的。他们的两个朋友没说话,看样子也很吃力。胖子倒傻笑起来。

这样吧,我来送他们下去,天路突然说:狼图腾,黄老邪,小麦,你们呢?

我前天酒喝多了,现在头疼,我留下来守营吧。

天路又看着狼图腾,狼慢悠悠地说:我还是想上去看看。

黄老邪,你呢?

我也上,黄老邪说道。

天路开始帮胖子他们收东西。飞鹰把马三哥的手机号留给了天路,让他在有信号后打电话叫马上来接他们。这时小麦说话了:天路哥,你一个人送他们,行吗?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飞鹰咬着嘴唇,又看了看阿顺,雅克出去拉屎还没回来。阿顺低着头,似乎很艰难地系着鞋带,然后站起来,去拿背包。飞鹰的眼神转了一圈落在橘子身上:要不橘子走一趟,你是副领队,也要保证队员的安全。

橘子想争辩,但最终没说话,把头侧向一边,眼睛红了。

王岩已经穿好了鞋,开口说话时发现声音有些嘶哑:算了,还是我去吧。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反应这么重,估计也上不去。

话说完,王岩忽然想起,其实这句话他在三年前就说过,既是原因,也是借口。三年前的那时候他们曾经吵了一晚上,为是否去登顶。因为王岩总觉得隐隐不安。在这之前,他登过三次五千米级的入门雪山,曾经在哈巴目睹了一名韩国队员的坠崖。李离不以为然,她最后的话至今仍很清晰:你这个人就这样,什么都觉得困难,什么都不行,一点也不像登山者。

没想到一样的话,三年后他又脱口而出。李离说得果然没错。

王岩开始整理背包,然后把自己冲锋衣领口的拉链拉好。

登顶的队伍出发了。王岩看着阴云中的群山,雪山依旧在空中沉默。

小麦一个人留在了营地。我等着你们啊,她对着黄老邪和狼图腾喊。

天路和王岩一前一后带着胖子他们四人慢慢开始下山。天空越发阴沉,终于从那片铅灰中挤出了几片雪花。

一个小时后天地已是一片白茫茫,小路在雪中像慢镜头中的兔子般时隐时现。天路走着走着会停下观察一下,王岩走到前面,和他一起确定方向。中途休息时,天路问王岩怎么不去登顶。王岩说:我总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了?

不知道要怎么说。我只是觉得他们要么就直接自己去,没必要带这么一大堆人。

你是指什么?

我觉得不太合适,你想想这么多新人,从来没登过山,完全就没可能上去。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干脆叫老狼和老邪也别去登顶了。

天路拿出手机,伸到半空又收回,试了几次,骂了一句。

快中午时终于有了信号,但马三哥送另外一支队伍去了长坪沟,他答应另外找人上来接应。

又走了快三个小时,马终于来了。胖子已经摔了无数跤,但精神要好了许多。王岩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海拔高度是3980米。胖子等人上了马,被人牵着往山下走去。天路本想返回大本营,但马夫说下雪,天色已晚,不愿上。天路点了一根烟,说:我有点担心小麦,平时就胆小的女孩,一个人呆一晚上。

王岩一阵紧促的咳嗽,似乎要把肺给咳出来,脸也白了:这他妈的鬼天气。

到日隆时已是傍晚,雪早已变成绵绵细雨,山腰以上全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没有风。

晚饭后天路和马三哥的老婆出门去联系明天上山的向导和马匹,三嫂说看样子山上的雪不小。王岩咳嗽好了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头仍疼得晕乎乎。又在床上挣扎了一会,一看表才八点半,犹豫了一会,起床穿好衣服,揣上头灯出了门。

              

3.

冰与火的喧闹持续到半夜,客人才慢慢散去。敲鼓的那个女孩扫完地,看了看安燃,又看了看王岩,说:安姐,我先睡,你们慢慢聊。

可儿,今年才毕业,暂时还不想走,就和我住了。安燃抽出一支烟,问道:还是不抽?

王岩深吸一口气:本来就嫌氧气不够,烟再烧一点,就只好归位了,其他人呢,怎么没见兔子?

安燃给王岩倒了杯酒,自己先喝了一口: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又不是丽江,一年就这个月和十月份热闹一点。

你不想回丽江吗?那个客栈怎样了?

我觉得在这里也很好,没人的时候,听听风声,喝点酒,一天也过得很快。只不过这里的雨和雪快把我看老了。安燃笑笑:前几天看《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面的鄂温克酋长的女人就这么说的。

这本书我看过,现在很少看长篇了,时不时看看短篇,现在我更喜欢那些没头没尾的故事。

你是说我们吧?

黑暗中燃烧的烟头一明一灭,刺痛了王岩的眼睛。

算了,还是说说你吧。

我……高反,你知道的,正好有个胖子更严重,我们就送他下来。

我知道,我是说你怎么又来了?而且,还是和飞鹰。

王岩揉着太阳穴,喝了口酒:我说来看你你相信吗?

不相信。安燃喝光了杯中的酒,又想去拿一瓶。

王岩拉住了她。

你就想在这一直呆下去吗?王岩问。

我不觉得在这有什么不好,安燃说。至少我还可以看见那座山,还可以替你跟她说话,希望她能够原谅……虽然她从来没有理过我。我只是在一厢情愿地赎罪。

 

翌日一早天路一行就出发了。

王岩咳嗽好多了,但因为淋了雨又喝了酒的缘故,头痛加重了。他就那么躺着。似乎有人在呼唤他。声音被距离拉长,潮湿阴冷。头痛欲裂。她的眼光在烛光下流转。红酒在杯中晃动,晕,失去平衡和重心。墨绿色的低领毛衣,胸前如迷人的雪山。风吹过屋檐的风铃,陈旧的木头承压后收缩,纤维断裂的声音。如同叹息。

雨落在屋顶,发出实在的声音,落在枝叶间,发出稀疏的声音,又渐渐离去。

雨已经停了。顺利的话,他们应该登顶并准备开始下撤了。不过这么大的雨,山上的雪……王岩不愿去想,走出门,看见云层中露出了一抹令人心醉的蓝色。院子里有盆粉色的格桑花开了,在风中微微地颤动。蓝天,阳光突如其来的强烈,相机无法捕捉,只能用粗的画笔,蘸上金色的油彩,短促而颤抖的线条,而风吹来的是冰雪的味道。

王岩熟悉这种味道。镇子上又来了许多登山者和游客,穿着花花绿绿的冲锋衣,头上有的扎着头巾,有的戴着夸张的牛仔帽,女孩子围上了波西米亚风格的披肩。出门在外,怎么去打扮都不怕别人注视。王岩买了几斤苹果,这种其貌不扬的苹果有着特殊的口感。平时王岩不太爱吃苹果,不过高原的苹果是例外。

人往往不能预测天气,却对坏消息仿佛有预感。但它真来时,还是撞翻了王岩一碗滚烫稀粥般的心事。赶到登山俱乐部时已有很多人,顶峰、三奥、背包客、刃脊,目前在日隆的几支登山队的领队,没上山的向导几乎都来了。三奥雪山协作队的苏拉介绍了一下过程。

今天凌晨5点,飞鹰一行从C1出发冲顶,黄老邪高原反应较大,留下守营。一开始的路不算难,20度左右雪坡。9点多狼图腾感觉走不动了,自行下撤。此时开始横切,路线约100米,飞鹰先过去,然后固定绳索,其他人再过去,到达西山脊,沿山脊上攀。飞鹰领攀,打好保护后其他人用上升器挂住绳子再上。11点半左右,到达5300米。此时狼图腾已回到垭口,他坐着抽烟,用望远镜看最后的登顶。最后一块30米高冰壁,飞鹰攀登中不慎摔下。据说左腿骨折,还好没有内脏受伤。他们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下临时搭了个营地。冲顶是轻装,没背帐篷,但带着睡袋,再挖了堵雪墙,可以避风。橘子和阿顺留下来照看飞鹰,雅克下撤寻找救援。在横切路段,雅克滑坠受伤,不算重,打手机下来报信,自己找了个大石头避风,食物不多。

从图片看那块冰壁不是很难,飞鹰怎么会摔下来?有人问。

据说是飞鹰领攀时不小心滑坠,保护的绳子断了。说话的是三奥的副队长山基木。

绳子断了,听说新买的呀,不会是遇到奸商了吧?

不可能,顶峰的李总有点生气:我敢发毒誓,我这里出去的绳子都是欧盟认证的。

飞鹰也还真执着,三年了,出过事还要去。

他还是带了一帮新人。

听说好几个在大本营就不行了。

这座山的确不适合新人。

三年前那个女孩子的尸体到现在还没找到?

哪这么好找,以前的博格达山难,白水原子掉进了冰裂缝,十年后才从山脚的冰河出来了,你说奇不奇怪,那条河就叫白水河。

这就是宿命吧。

好了好了,闲话少扯,我们还是说说救援的事情吧。刃脊的老马说道。

现在情况是这样,一共四个人,两个地点,需要救援,没有帐篷,食物也不多,苏拉说。因为在这资格最老,他被推举为这次救援的总指挥。据狼图腾讲,他们被困的地方到垭口对讲机信号正常,垭口到C1信号时断时续,C1到大本营因为山峰阻隔,没有信号。狼图腾回到C1,留下黄老邪守营,他回到大本营没有手机信号,换了小麦,走到老牛棚子才打通电话。雅克那里的信号也不好,电池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明天首先要保证通信,老牛棚子、大本营、C1、垭口,还有C1到垭口的这个地方,他指了指一张等高线地图:必须要有人留守,手机、对讲机充好电。

然后分两组人,我带一组,重新修路上5300,老马带一组,从这里上去营救雅克。老马有比较详细的图片,我们具体再商量一下路线。

老马打开笔记本电脑,说:我们刃脊登山队去年爬布达拉峰时曾经顺便侦查过5480峰,飞鹰选的南坡转西山脊路线相对好走,东山脊全是冰岩混合路线,其下是冰川,有很多冰裂缝。昨天这么大的雪,南坡这一段有雪崩危险,苏拉你要原路上到西山脊会很麻烦。

听说去年有人上过。

好像听说过,贵州来的哥们,走得那个慢,爬了一星期,竟然还真的登顶了。

怎么也是首登呀,也不见报告一下。

现在登山的人多了,也许就有这种低调的。那人下山之后也没停留,直接就回成都了。

好像安燃知道这事,那人下山后听说去过冰与火,要不去问问?

王岩一直抱着头听,不时敲一下太阳穴。

一些人先走了,向导去联系马匹,负责通信联络的去给机器充电,有人准备药品和高山救援担架,还有大量路绳。这些松散的、平时互相竞争甚至有过诋毁言论的登山者,在山难前却空前的团结。

                   

夜,雪山之夜。寒冷把空气冻住,一动就仿佛听到那种玻璃破碎的声音。

夜空黑如深渊。点点星光悬浮在深渊中,也被冻得一眨一眨。

你不上去吗?安燃问道。

我上去又有什么用?王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也许对有些人来说,这就是命。

听说是绳子断了。

王岩没说话。

你来登山我也许不会奇怪,但你加入飞鹰的队伍我就奇怪了。

王岩依旧沉默。

安燃也没说话,那双深湖般的眼睛望着王岩。三年前那个迷乱的夜晚只剩下灰烬,微暗的晨曦中那双眼睛泛起波澜。

整整七天,什么都找不到。但是我知道她就在那里。那深不见底的冰裂缝中会是怎样的黑暗和寒冷。去年,我还是来了,还是登上了顶峰,把她的照片埋在最高处。也许,也是帮她实现一个愿望吧。

三年了。安燃开口。我每一天都在想,你如果那天和她一起,而不是留下来,不是和我,我们,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我留下来也许是为了赎罪,但是我知道那永远也不可能。

每个人的罪过都必须自己承担。她说我不像登山者,这几年我也没想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登山者,但飞鹰肯定不算。

所以你知道飞鹰还是会这样?

在雪山面前,我们都太狂妄。

那橘子和阿顺呢,还有雅克,难道他们也有罪?

王岩没说话。春天的狮子座已经移去。在这五月的深夜,天琴、天鹰、天鹅座中的三颗亮星组成的大三角预言着夏日即将来临。天鹅座的亮星就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仿佛镶嵌在银河中的钻石。而银河群星闪烁,就像一群数量空前的萤火虫。

李离,去登顶的那天晚上,你教我认识星座。你说天鹅座就像一个十字架。三年来我几乎不敢看这星空,但今天它看上去还是那么迷人。


4.

群山从铅灰色逐渐变成老蓝色。空气仿佛静止,衬托光线的流动。邛崃山脉的这些山峰:四姑娘山、五色山、布达拉峰、猎人峰、羊满台、半脊峰、婆缪峰......

他们有着金字塔或犬牙般的尖顶,有着刀刃般的山脊,有着茫茫雪原和纵横交错的冰裂缝。千百年来他们俯视着脚下的森林、草甸,俯视着山间的河流、村庄。

低山处的云雾似乎还处于果冻状,半透明而不流动。

王岩收紧冲锋衣的领口,小跑几步跟上救援向导山基木。他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天堂里的一本书。

山鹰从山腰处起飞,振翅后脱下的羽毛缓缓降落。幺妹峰顶的金黄旗子已经无声飘扬。



责任编辑:吴晶晶 lijing@wufazhuce.com

作者


张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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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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