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


文/王元

妈的,都是事。

马超知道开店麻烦——他干的就是这行,但过去三年,他给公司打工,任何意外都有上层兜着,他只需端出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不必真动肝火——不承想这么麻烦。装修就一堆破事,签署租赁合同前房东答应改三相电,迟迟没有动静,最后塞给房东一条玉溪才解决。楼梯开口、厕所下水、空调外机,没有一项工程顺利,要么磨嘴皮子,要么再出点血。好不容易装修停当,城管又找上门,说门头装得太大,要整改。这就不是一条烟,一顿饭的事。

公司在当地设有一家专柜,店长是本地人,他托店长的关系跟城管搭上线,封了几只红包。妻子杨婉知道这件事,说:“找人了还得送钱?不如不找呢,还欠个人情。”马超说:“不找中间人,对方根本不会收钱,人还担心你使绊呢。你以为钱那么好送吗?这年头,你想装孙子也得有得装才行。”杨婉说:“社会啊。”马超说:“还是学校好吧?”杨婉长长叹口气,又用掌根揉了揉太阳穴,“论文忒难写,我怕是毕不了业了。”

杨婉跟马超同岁,88年生人,两人是同班同学,商务英语。当时班里成了四对,毕业后一对直接散了,一对熬了半年异地恋也分了,只有他俩跟另外一对终成眷属。另外一对的男方叫姜维,那家店正是他跟马超合伙。马超是石家庄本地人,姜维老家邢台,也不远。马超毕业后辗转几家单位,来到某国内知名运动品牌石家庄分公司上班,任职渠道专员。部门一共六人,一个主管,一个内勤,剩下四个渠道专员,但公司给他们印的名片都写渠道经理,与商场对接时显得有分量。他混了四年,终于当上主管;这得力于他的工作能力,但主要得益于前主管离职。也是那一年,杨婉跟他商量,想要考研,回炉深造。他当时意气风发,拍着胸脯说:“去吧,我养你。”

前几年市场景气,公司战略是开直营店,迅速占领市场份额,不仅开店有绩效,完成开店指标总部还有额外奖励。他当上主管没多久,市场趋于萧条。当然,市场不是跟他作对,他算哪根葱呢,就是点背,赶上了。总部迅速调整战略,直营店改联营,即公司负责招工、铺货、做活动,客户只需要承担房租、员工工资、水电费和其他一些经营事宜。做了两年联营,市场好的县市逐渐盈利。

一天下班,姜维找马超喝酒,说是家庭内部矛盾,冷战半个月了。马超安慰姜维,说:“我们也吵,都这样。女人就是小性,你一句话说不对,她们就变脸。我好几次外面跑了一天,晚上刚睡着,她把我推醒,你猜干什么?要跟我聊天。大晚上的,有什么可聊的?我要是不聊,她就跟我怄气,支支吾吾那种还不行,内容必须触及灵魂。我聊着聊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就不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说两句话,就吵起来。”姜维说:“你们好歹还吵,我们已经懒得吵了。他看见我烦,我瞅她别扭。哎,说真的,你们现在多久做一次?”马超想了想,好像很久没碰杨婉,他估摸了一个数,“一个月超不过三次。你们呢?”姜维说:“我们很久不做了。你能想象吗,以前那么如胶似漆的两个人,现在就跟不共戴天的世仇一样。她有洁癖,而我在她眼里就是一团垃圾。不瞒你说,我好几次想过离婚。”马超连忙劝住他,“千万别提这两个字,一旦有这个想法,就难以回头。”姜维说:“放心,我想通了,离婚更麻烦,不仅顶着别人的眼光,家里还得继续给我张罗。再者,换一个人也许还不如她呢。让我说,都是没钱闹的。”马超说:“就是,给别人打工就是混口饭吃,想挣钱还得自己干。”姜维问:“你有好项目吗?”马超跟他说了公司联营的事,有一个不错的市场,但是比较远,在沧州泊头,目前只有一家公司直营的商场专柜,他们正在物色街铺。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搭伙。

马超对泊头最初的印象来自小时候家里用的火柴。火柴盒正面皆印着“泊头”两个红字。他出差时在当地买了一盒,权作纪念。

选址、签字、交钱、装修,开业大吉。马超还要坐班,店铺多由姜维盯着。姜维毕业后一直从事外贸,先后在不同公司向外国友人兜售过化工产品、石膏板生产线、雨衣、兽药,几年下来开始单干;单干也不是说开公司,而是手里掌握一些国内工厂资源和国外客户,充当一个串联的角色,抽取提成。马超知道了,说他是空手套白狼,又说他是皮包公司。姜维说:“滚!我这是资源整合。”开店后,姜维基本常驻泊头,马超每个礼拜过去一次。主管级别,出差可以申请公司的捷达,他便常常写单子去泊头,省下来回路费。

那天,马超正在公司对面的范光胡同吃油泼面,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个女声,“喂,请问是马小凡爸爸吗?”他跑业务,见天都能接到三五个陌生电话,一般都是“喂,请问是马经理吗?”最不济也是“喂,请问是马哥吗?”这样的头衔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唔,是。”对方说:“我是马小凡班的范老师。”马超对她有印象,梳着马尾,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额头有些突出,其他地方都很匀称,不算美丽,但很耐看。范老师说:“喂?”他忙说:“哦,范老师你好。”范老师说:“他妈妈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我就打到你这。你们看看谁有空,现在来一趟学校。”马超忙问:“出什么事了吗?”范老师说:“今天中午,我们班老师培训,让隔壁班老师看班,马小凡带头不睡觉,招呼其他孩子在屋里瞎跑。老师可能说了他两句,他就开始哭,一直哭,到现在还止不住。”马超说:“您稍等一下,我马上跟他妈联系。”马超挂了范老师电话,呼叫杨婉,电话通了,无人应答。他接着给杨婉发微信,没人回,发起的语音通话也没接受。他顾不上多想,给范老师回电,说自己马上到。

马超匆匆把剩余的面条扒拉到嘴里,在十二中门口刷了一辆单车,骑到幼儿园。他按响门铃,电动门吱扭一声,缓缓下了一条缝,他侧身进来,听见有人喊:“马小凡爸爸。”马超转身,看见值班室有人跟他挥手,范老师抱着马小凡坐在里面。马小凡睡着了,脸上有泪痕。范老师说:“他听见我给你打电话,非要在门口等。我就抱他下来。我没想到你说得马上到是半个小时。”马超顺口塞了一个谎话,“堵车了。”范老师没戳穿他,石家庄也就早晚高峰交通壅塞。马超说:“给您添麻烦了。”范老师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没什么麻烦不麻烦,但是马小凡今天的确有点过分,隔壁班老师都哭了。你说说,他才中班啊。”马超说:“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范老师说:“什么?”马超说:“教育,教育。”范老师说:“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他们这么小,懂什么呢?我今天找家长来,一是因为这个事,还有一个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们交流一下。”马超说:“嗯,您说。”心想,肯定是马小凡惹祸了,不是撞到其他小朋友,就是抢人家玩具。马小凡学会走路,就没有走过路,从来都只有静止和跑步两种状态。范老师说:“他最近中午不睡觉。”马超没想到是这个,心说,不睡就不睡吧。范老师也说:“不睡就不睡吧,在床上躺会也能解乏,关键是,他一直跟我聊天。”马超更没想到这个,“啊?”范老师说:“其他小朋友都睡了,我就守着你家马小凡,陪他聊天。他真能说。他才中班啊。”马超又跟范老师保证一些有的没的,离开学校。他停校门口的单车被人扫走,他走了很远也没找到一辆,最后坐公交车回公司。在公司门口碰到财务经理,后者问他去哪儿了,他随口说,去市区考察了。

刚刚坐回工位,他就接到姜维电话,“你赶紧来一趟吧,工商局的人上门了。”马超说:“工商局这时候来一般是想拿几件衣服,这个不能省。”姜维说:“是来拿衣服,但说是抽查产品质量。”马超说:“你把五证一书的复印件给他们看看,产品检验报告也有啊。”姜维说:“给了,人家不承认,你提供那个产品检验报告由你们公司自己出具,没有说服力。”马超给当地专柜店长打电话问她认识工商的人吗?店长说,工商不熟,办营业执照还是找的代理。马超没了办法,只好填单子去泊头出差,行政经理通知他,捷达被财务征用,去保定盘点了。马超只好去白佛客运站坐大巴。上车后,他给杨婉打电话,仍是没人接听。

从石家庄到泊头将近六个小时,到时已经天黑。店铺一共两层,二层是库房,姜维拾掇出一间做驻点,置办一张行军床,一台电脑桌,办公、睡觉都在这里。马超没有住宾馆,姜维的行军床也挤不下两个人,马超就拆了几个纸箱铺在地上将就。姜维说:“你们不是有出差补助吗?我记得你当主管时还跟我说过,住宿标准从八十涨到一百二了。”马超说:“回头再说这些。”第二天,他俩就结伴去工商局。一个县城有好几个工商局,负责他们片区那家工商局在一栋二层小楼办公,缀了一墙爬山虎,空调外机都糊住了,远远看去,就像墙面上鼓起的瘤子。走到楼内,就像走进上个世纪,狭长走廊两边是一排排木门,上面用红漆写着门牌号和班室。马超知道,越是这样的地方和单位,越是不好通融。

里面办公的有两个穿制服的人,一个年纪稍大,四十出头,另一个看上去才刚刚毕业,满脸粉刺;年纪大的在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马超闻不惯烟味,咳嗽两声。在马超之前有人正在办理业务,听情况是注销,他是房东,开店的是原先租客,办理营业执照用的是房东身份证,租客走后,房东接到工商局电话,说他列为异常,房东这才来工商局注销,但是要交罚款,杂七杂八算下来一万多,房东不干了,这等于别人吃了饭让他结账,别人生了孩子让他去养。马超突然觉得,他们都是一样,一样被生活蹂躏糟蹋,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或者干脆就一脚踹心口,没有预兆,也没有解释。

马超和颜悦色跟工作人员求情,暗示得非常到位,但那两个人不为所动,一副秉公执法的模样。其间,他的手机响了数次,是杨婉。他都挂断,最后开了静音。

马超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年轻人说:“不容易就能犯法吗?抢劫犯也不容易,照你的逻辑,就不用坐牢了呗。”马超堆了一脸讪笑,“嘿嘿,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合法经营。”年轻人说:“合法还怕查吗?”马超知道,没人真查,尤其县城,不过走个过场,他再磨几句,给点好处,砌个台阶,事情也许就解决了,不想姜维突然爆发,拍了桌子,指着满脸粉刺:“你们不是为人民服务吗?就他妈这样服务?”年轻人站起来,指回去,“你什么态度?信不信我把你们店封了?”姜维说:“我操你妈!”年轻人撸起袖子,“你再骂一遍试试?”姜维又骂了一遍。马超连忙按住姜维,把他推出去,回到办公室一个劲道歉赔不是,好说歹说终于认了五千的罚款,开具发票。马超懂事,不要发票,交了三千。自始至终,年长之人就说了一句话:“我们也不容易。”

回到店里,马超跟姜维说:“就你这样,还想做生意?看开点吧,你再硬能硬过人家?遇见问题,解决问题,别的都没用。我跟你说,这才刚开始,以后问题多着呢,消防和税务还没打交道呢。你昨天是不是就没摆正姿态,好好跟人说话?这可不行。骂人多爽啊,我他妈也想骂,能解决问题吗?只能激化问题。也就是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真给我们封了,我们不得疯了——”姜维插言说:“我们离了。”马超愣怔一下,“啊?”

马超去相熟的宾馆,买了几张发票,坐车回家。返石路上,马超掏出手机,上面一共有三十多个未接,一半来自杨婉,还有几个是公司和他姐姐。他跟姐姐关系并不好,并不好不是说姐弟间有什么芥蒂,小时候姐姐总是帮他做作业,还用零花钱给他买伊利四个圈,在其他同学都吃一毛钱冰袋的年代,一块钱的四个圈几乎鹤立鸡群,不知为什么,越长大,姐弟的交流越少,久而久之,变得陌生。姐夫在船上工作,出海半年,休息半年。姐姐是律师,平时也忙个不停。他们建了一个家庭群,已经小半年没人说话,早就被其他聊天覆盖。从何时起,两个人一年到头也联系不了一次,那么亲的亲人,再也亲不起来。马超给姐姐回电话,姐说:“你们夫妻俩怎么都不接电话?”不等他解释又说:“咱妈晕倒了,让邻居送到医院,在省二院,你快来吧。”马超赶紧给杨婉打电话,又没人听。汽车停靠衡水收费站时,杨婉才回电话,马超数落杨婉两句,杨婉就哭了,越哭越凶。马超没觉得自己多过分,也没心情哄她。赶到石家庄,马超打车去医院。他最先看见姐姐的女儿,她吃力地提着一兜水果,半边身子都被拉低。马超快走两步,从她手里接过负担。女孩说:“舅舅,你总算来了。”马超说:“你妈怎么让你去买水果,她人呢?”女孩说:“我妈明天开庭,回去准备资料了。”马超跟外甥女说着话来到病房。母亲看见马超,忙说:“没什么大事。都怪你姐,我说不让她告诉你,她非不听。”马超说:“大夫怎么说?”母亲说:“大夫也说没事,就是血糖低。”

半夜,马超姐才来,跟他交代几句,把女儿接走。

第二天周末,杨婉带马小凡来医院看望婆婆。马超母亲见到马小凡很高兴,就像吃了一味对症的药。马超把杨婉叫到消防通道,问她:“你昨天怎么回事,打电话也不接?”杨婉说:“我给你回,你都挂了?”马超说:“我那时在工商局谈事呢。”言下之意,我在干活,你呢?杨婉没说话,又哭了。马超有点烦。哭是女人权利,一哭就占了三分理,哭得好,雪中送炭,哭得不好,火上浇油。刚谈恋爱那会,杨婉一哭,马超的心就软了;如今心硬了,杨婉的眼泪只是会让他觉得无理取闹。马超说:“你怎么了?好好说话不行吗?”杨婉说:“我也不知道,我昨天正写论文,突然就头疼,后来头不疼了,觉得没意义,读研没意义,写论文没意义,活着也没意义,想到了死,越想越亲切。”马超说:“你瞎想什么?”杨婉看了马超一眼,很奇怪的眼神,不是怨恨,不是责备,有点诧异和陌生,好像马超突然变成一只人立的兔子。马超也觉得蒙圈,怎么好好的就想到自杀?杨婉平时挺上进的,考研那会把马小凡交给马超母亲看管,天天早起六点背英语、背政治,中午煮包方便面或者叫个外卖,晚上等马超回来开伙。马超以为杨婉一时兴起,没想到她坚持下来,更没想到她能考中。马超内心觉得骄傲,常跟同事说:“我现在养着两个学生,一个读幼儿园,一个读研。”

偶尔有人经过,投来异样目光,像在指责马超欺负杨婉。他拉了杨婉胳膊一把,夹带安慰和讨好的意思,杨婉不领情,打开马超,仍止不住抽泣。总是这样,马超觉得自己没错,还服了软,就应该收获本不属于他的原谅,杨婉的反应跟他预期背道而驰,他就有点不耐烦。

但这时还能撑,他就想换个话题,转移杨婉注意力,装模作样叹口气,“姜维离了。”杨婉提高声调,“你说这个什么意思?”马超一愣,“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跟你提下。”杨婉说:“你根本就是话里有话!”说完,哭得更厉害。马超暗骂自己,他说这个事的确有借劲的意思,大概是你看,别人都离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应该知足,别给我添乱。杨婉没理解他的暗示,或者正因为理解了,继而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他终于控制不住造反的情绪,扯着嗓子说:“就知道哭?我还想哭呢!我什么活都不让你干,你还觉得委屈?咱妈现在病了,你不帮忙照看也就算了,跟我在这怄气?孩子在幼儿园闹腾,也是我出面调解。你说说,你尽到作为妻子、母亲、儿媳的义务了吗?好,我也不是非要求你有什么表现,你就安安生生踏踏实实把学上完。这要求过分吗?”杨婉本来在抽泣,马超这么一吼,她原地爆炸,那种不顾一切的哭泣,把灵魂都掏空的哭泣。马超只在父亲去世时,经历过如此忘我的嚎啕。他一下慌了,又慌又急,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一拳捶在防火门上,没感觉用多大劲,但出血了,也不疼,所有神经都绷着愤怒。马超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人类所有悲伤,本质上都是自虐。

马小凡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喊了两声妈妈,再喊一声爸爸,杨婉蹲下来抱住儿子,抬头对马超说:“如果不是儿子,我可能已经死了。”马小凡用小手替杨婉擦眼泪,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马超说:“奶奶又晕过去了。”

检查结果出来,母亲长了一个瘤子,目前还不确定良性恶性,但不管怎样都要动手术切除。马超得知消息,半晌没有说话,脑子里像装了一个抽水马桶,上面漂着一层生活的屎尿,嗡的一声,把他近日来的烦恼顺时针冲下,水又蓄上来,仍然漂了一层秽物,怎么都冲不干净。妈的,原来脑子里进屎了是这种体验。昨天看上去还挺健康,今天就馊了,表皮下面的质里早就腐坏,生活从来都是这么不堪一击。杨婉止住了眼泪,止不住悲伤。他看着杨婉,离婚的念头像只狡猾的狐狸,钻进他们这座婚姻森林。他想到了放弃;放弃多简单啊,就两个字,坚持太难了,是一辈子。

晚上,杨婉带马小凡回家,外甥女也跟着去他家住,马超和姐姐在医院陪护。本来说好一人一天,母亲却执意让他们两个人都留下来,母亲很少这么坚决,总是以儿女为核心和转轴,自己做个被动的、遥远的、可有可无的陪衬。深夜的医院清冷下来,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郁一些。马超和姐姐一左一右守在母亲病床两边,像小时候过年,等待她给压岁钱。时间真贼,一晃偷走这么多光阴。不知不觉,人到中年。

母亲缓缓开口了,“我这病能治好吗?”马超说:“没什么大事,住两天院,输输液就行。”母亲说:“你们别瞒我。”姐姐说:“还没出具体结果呢。”马超瞪了姐姐一眼,后者回瞪过去,“你看我干什么?妈又不是小孩。”马超说:“我看你跟孩子似的,沉不住气,憋不住——”他憋住这个字。母亲说:“你们俩别吵吵。我就想跟你说,妈现在还能动活,自己能照顾自己,不想缠住你们。这个病如果不能治,你们就告诉我,咱别乱花钱;能治,花钱太多也不考虑。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摸黑离开医院,让你们找不到我。”母亲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主意,她想把握自己的余生。马超忍不住眼眶湿了,看看姐姐,她仍是一副沉着又冰冷的模样,是她作为律师的职业脸色,“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姐姐说:“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结果还没出来,现在决定太早。”

马超以前跟杨婉吵架,基本熬不过两天,最多三天,吹点风就会解冻,这次过了三天,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

马超没有向公司请假,他跟姐姐商量,姐姐白天来医院盯着,他晚上陪夜。第二天一早,马超正常上班,从医院去河北省各个辖区出差,承德、张家口、秦皇岛、廊坊几个地方不用跑,这些市场归北京分公司,剩下的石家庄周边、保定、邢台、邯郸、沧州、衡水都得负责,抽空还要去泊头。

姜维离婚之后,孩子跟了妻子。姜维说,他知道妻子舍不得孩子,所以没跟妻子争抚养权,为这事,父母跟他谈了好几次,差点动手抽他。他们卖了石家庄的房子,他准备在泊头买房定居。马超劝他别脑子发热,就算离开石家庄,最好还是回邢台,不能让店铺拴住。姜维说:“我想明白了,我以后就一个人过了。”马超说:“你他妈混蛋,你一个人过,你父母呢?他们把你养大,你不给他们养老吗?”姜维说:“他们现在还不需要我照顾,再过几年,我会安排这些事。”马超说:“他们随时都会倒下。”又说:“我们随时也会倒下。”姜维苦笑一下,“想那么多有用吗?走一步看一步吧。”马超说:“好,那我就跟你谈谈眼前的问题,我准备把店铺盘出去,你如果想接,给我一半的钱,店铺全让给你,不想接,我来找客户。”姜维说:“你成心的是不是?”马超说:“我妈病了,明天手术,如果确定是癌,我不仅要转店,还要卖房。”姜维看了马超一眼,拍拍他肩膀,“有事招呼一声。”

手术那天,马超全家、姐姐一家都在外面煎熬。马超想到杨婉会来,没想到她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外甥女大一点,上小学二年级,马小凡今年五周岁多一点,刚上幼儿园中班,两个孩子仿佛也意识到气氛沉重,不怎么说话,也不吵着玩手机,跟大人似的坐着。不过小孩终究是小孩,扮演不了太久僵硬,外甥女摸了摸马超胡子拉碴的下巴,说:“舅舅,你看上去好像个老头。”马小凡踢了她一脚,“你舅舅才是老头。”似乎觉得还是吃亏,补了一句,“你爸爸才是老头。”

马超跟杨婉吵架或闹着玩,马小凡总是向着妈妈,没想到今天在不算外人的亲戚面前,也能向着自己,马超竟有些感动。后来马小凡要去厕所,马超带他去,他也没有抵抗。以前他们去万达玩,马小凡总跟杨婉去女厕。马超记得以前都是抱着马小凡把尿,如今马小凡就自己能垫着脚射向壁挂尿池,这让他吃惊又自责,好像错过儿子的成长。父子俩,并排撒尿,马超问儿子:“你们范老师跟我说,你每天中午不睡觉?”毛小凡说:“我睡不着。”马超说:“她还说你们能聊一中午,都聊什么?”马小凡说:“什么都说。”马超说:“答应爸爸,以后尽量午休,对身体有好处,就算不睡觉,也在床上躺着,不要打扰其他人休息。好吗?如果你做到了,等你过生日,爸爸给你买超级飞侠套装。”马小凡说:“妈妈以前也这么跟我说,可我在床上躺着,好无聊啊。”无聊这两个字就这么从儿子嘴里说出来,有点好笑,但他笑不出来。他尿完,抖了抖,对儿子说:“抖一抖。”马小凡上下拨拉两下,提起裤子,问他:“爸爸,我什么时候过生日?”马超说:“你今年已经过了。”马小凡说:“那我今年还能过吗?”马超说:“不行的。”马小凡又问:“那你过生日的时候给我买玩具行吗?”马超说:“行。”马小凡说:“爸爸,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马超这才想到,他的生日就在月底。

马超是1988年腊月生日,2017年春节刚过,就被人说三十岁,他反击,那是虚岁,不算;到2018年,又被人说三十岁,他说还没过生日。如此逃过两劫。现在无论如何,三十岁被坐实了。不到三十岁,都可以说二十多岁,不管面相成不成熟,这么说就显得年轻,三十岁一过,再也不能恬不知耻用年轻两个字往脸上贴金。

马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说:“快了。”

父子俩走出厕所,马小凡拉住他的衣服,他回过头,马小凡问他:“爸爸,奶奶会死吗?”他蹲下来抱住儿子,“不会的,奶奶还要给爸爸过生日呢。”

术后,马超一家人围住大夫,仿佛他手握母亲的生死,马超焦急等待,又害怕揭晓。逃不过的,这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人生。他紧紧拉住杨婉的手,后者没有拒绝。这是他们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身体接触。大夫说,没事,良性的。马超听完感觉身子突然轻了,如果不是杨婉拽着他的手,他恐怕会升到天花板,或者从走廊尽头破窗而出,飞到天空,融化在白云里。

手术很成功,但仍需要留院观察和后续治疗,马超和姐姐继续日夜倒班,照顾母亲。其间,姜维从泊头回石家庄,来医院看望马超母亲。马超把他叫到走廊,简单咨询了店铺周转,几句话聊到姜维的婚姻,又转移到自己跟杨婉。马超说:“这是我们俩最严重一次吵架,到现在还没完全和好。我们俩在家客客气气的,大部分话题围绕马小凡展开。最关键的是,我脑子里也转过一两次离婚的念头。说真的,你当初是怎么妻离子散的?”姜维捶了马超胸口一拳,“怎么说话呢?”马超说:“我就是想汲取一下前车之鉴,以免重蹈覆辙。”马超以为姜维会劝离,他已经在不同场合表达过一个人的幸福与舒服,但站在医院的走廊,最贴近生离死别的地方,姜维语重心长,“别瞎想了,好好过吧。”马超说:“不是自由万岁吗?”姜维说:“你上班的时候,放个假很爽吧,如果你失业了,在家歇着就如坐针毡。婚姻也是如此,人钱钟书老爷子早就挑明了,只是我们这些庸人非要自扰和自证。”

本来夜里是他的班,姐姐赶过来,说他姐夫提前回来,在家看着女儿,她晚上值夜,让马超回家。马超拗不过姐姐,离开医院,想刷一辆单车,都掏出手机了,抬起胳膊,拦住一辆出租车。他想早点到家。

回到家里,黑灯瞎火,他打开灯,看见杨婉和马小凡站在他面前,马小凡手里还捧着一个蛋糕。马小凡说:“爸爸,生日快乐!”他都忘了今天生日。多好啊,他忘记的事情,有人帮他记得。马超跟杨婉翻箱倒柜也找不到打火机,他不抽烟,能喝几口酒。马超都要放弃了,伸手在羽绒服兜里摸到从泊头买的泊头火柴。他划燃火柴,点着蜡烛,催杨婉把灯关了。烛火摇曳,杨婉跟马小凡脸上烘出微红的暖光。杨婉说:“许个愿吧。”马超十指交叉,心里默念:不管以后多么艰难,多么坎坷,我都会好好保护这个家。

马小凡没有收到礼物,但有蛋糕吃还是很开心,吃饱之后,看了两集超级飞侠,非常乖地睡了。杨婉说,她最近天天早上七点把马小凡叫起醒,培养他早睡早起的习惯,如此一来,他中午也能在学校小憩一会。杨婉拿出手机,给马超看马小凡在学校睡觉的照片,说是范老师拍的。马小凡睡着之后,她才能舒一口气。翻着照片,马超在杨婉手机上看见过去一年的点滴。照片里,多是马小凡存照,另外就是马超,还有一个视频,黑咕隆咚的,竟然是杨婉偷录的马超睡觉。看不清样子,只有一个大概轮廓,但可以清晰听见马超打鼾。呼,上去了,呼,下来了,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杨婉说:“我那段时间常常失眠。”马超说:“你把我推醒说话啊。”杨婉说:“叫过两次,说着说着你就睡着。我跟你说了我很难受,你还能睡着,我就更难受,更睡不着。”马超说:“是我疏忽了。”杨婉说:“我也是犹豫好久才跟你说抑郁的事。我想听你说两句安慰的话,哪怕是说一句‘没事’也好。”说着,杨婉伏在马超胸口哭了,眼泪落在他胸口,凉凉的。马超说:“没事了。”说完去亲杨婉湿润的眼睛。马超说:“我们做爱吧。”杨婉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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