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捞一下月亮


文/蒲末释

他每次上课都是一副慵懒的模样,蓬松的头发像从没打理过。晚到的他坐在最后一排,等到最后一个环节,所有人围成一圈手牵着手,念出“感谢生活赐予我的一切”,他才会走上前,对着口型。没有一次,我听到他的声音。

我和他认识,是某次上课结束后,在门口的吸烟区抽烟。他找我借火,我刚点完烟,打火机的火太烈了,一瞬间没熄灭,就顺势给叼着烟的他点着。他抽完第一口,对我说,“三十个人,站在一座孤岛上。”经常和我一块抽烟的大朝接茬,“冒昧问一下,你是一个诗人吗?”他吸了下鼻子,声音弱下去,“说一个人是诗人,不是冒昧,是冒犯吧。”我们三个都笑了笑。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杨征,问完大朝又问我。我说,就叫我小叶。我也不姓叶,看到烟灰桶旁边的假绿植,叶子绿得发亮,一时兴起给自己取的,名字都没想好。

我们加入了一个叫做“互相解救”的互助小组。组里的人来来去去,到目前一共有三十个人。每周六我们聚集在一起,学习有关心理的课程。这个城市有很多这样的互助小组。有些是会员制的,要办卡。我们参加的这个互助小组,只需要每次付一下酒水费。每个人上课前从组长的助理那领一瓶啤酒,有的人是可乐。可乐比酒便宜一些,啤酒30,可乐15块。“意思意思。”这句话是组长说的。“意思意思,都不容易,周末出门已经很辛苦了。”组长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以前在一所大学教书。大朝告诉我的。组长和我大学时的一位老师挺像,说话喜欢一顿一顿的。在我毕业前,那个老师准备去当和尚,剃了光头,穿着西服和我们一起拍照。大朝还说组长身边每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助理,那些助理都是他的情人。我只信一半,毕竟大朝有臆想症。

我是第11个加入互助小组的。那段时间,我深受失眠的困扰,脑袋像是一台坏掉的收音机,时不时传来“吱吱”的声音。我能感受到电子在我脑袋里流窜,合成一股,出现短暂并且强烈的卡带声。杨征是第几个加入小组的,我没有印象。他是少有的领可乐的人,即使我们搭过两次话,他也从不和我坐到一块。大朝对我说,“要警惕这样的人,他习惯将自己封闭起来,坐在角落观察,一旦他认准了倾诉的对象,他的感情是真实的。”我不明白,难道来这里的人不就是为了倾诉真实的感情吗。大朝明显地叹了口气,他是最早加入小组的人,比我更了解这些人的情况。“没有人在这里倾诉的感情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往往令人恐惧,这里每个人的倾诉都带有表演痕迹,即使是抱头痛哭。”大朝说完,就轮到他起来倾诉。

那天,大朝讲了一个他童年的故事。他说他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两个人从小穿同样的衣服,他们喜欢玩一个叫“猜猜我是谁”的游戏。每次爸爸从工地下班回来,他们就围着爸爸转一圈,然后让爸爸猜,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爸爸每次都猜错。直到他俩上小学,大朝觉得这个游戏变得非常乏味,单方面停止了它。哥哥的成绩比他好,也更讨长辈和同学喜欢。大朝觉得他成了哥哥的陪衬,一个比镜子还要真实的对照物。十岁那一年,哥哥带着大朝去游泳,意外溺亡。在父母的恸哭声中,大朝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他像是一个局外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死了,他从陪衬物终于蜕变成一个人。说到这里,大朝的眼角流出两滴泪。但他继续说下去。从那以后,大朝总觉得自己的皮肤上有一层蒸气,一年四季,他的身体都是冰凉的。就像是身体在下雨。大朝将手伸向周围的人,示意他们触摸,一个戴口罩的女孩触碰到大朝的手背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尖叫。女孩开始发出喑哑的哭泣,组长这时站起来走到女孩的背后,轻轻拍拍她的肩,并示意大家围拢。我们一同念道,“感谢生活赐予我的一切”。

结束后,我和大朝在门口抽烟。他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脸上的泪痕沾着细小的沙粒。当天刮起很大的风,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我们替对方挡了好一会儿,才点着烟。杨征是坐着直达电梯下来的。我进大楼前,明明注意到这个透明的直达电梯。从活动教室出来后,找了好一会儿都分不清方向,只好跟着人群走进老旧的货梯。他们都刚刚哭过,在电梯里面无表情,像被装进罐头里的沙丁鱼。

杨征走过来,身上带风,头发被吹得凌乱,脸上神采奕奕的。走在他后面的是互助小组的组长和他的助理,以及那个口罩女孩。我给杨征递火,他说最近刚戒烟。大朝说,“你可能是唯一一个在互助小组取得进步的人。”杨征笑了笑,问大朝,“你刚才讲的事情是真的吗?”大朝坦白说,“我有臆想症。”杨征问,“那故事的后半段呢,我没仔细听,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你在讲话,刚听进去,就被那个男人打断了。”口罩女孩从我们身旁经过,她突然停下来,挤到我和大朝面前。“我也想知道故事的后半段。”我看差不多到了饭点,提议道,“不如找个地儿吃个饭吧,站在这说话够累的。”女孩面露难色,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成,不过我饭量不大,最近在减肥,你们吃,我在旁边听着,饭钱均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去也得去了。女孩缓缓摘下口罩,大吸一口气,顺手把口罩扔进垃圾桶。外面风沙大,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我心想,来互助小组的都不是常人,就没多问。

我们找到一家羊蝎子店,我问女孩能不能吃辣,她说她北方人,能吃一点。大朝说,“我都行。”我说,“那就点微辣吧。”我点了两斤羊蝎子,一碟花生米,一盘腐竹拌芹菜,一个蔬菜拼盘。大朝问,“要喝酒吗?”杨征和女孩都没说话。我想到家里还有半瓶红酒没喝完,现在喝酒,回去再喝一点,肯定会醉。我一喝醉,到了凌晨三点总要醒一次,起来接水喝,接下来一直到天亮,我又会陷入失眠。大朝见没人回答,找服务员要了一小瓶白酒。“一个杯子。”服务员应了一声。女孩朝服务员喊,“拿两个杯子。”摘下面罩后,女孩的五官看着格外灵动。“我跟你喝,我喊了朋友待会过来帮我开车。”女孩的声音不像北方人,倒像一只羔羊。

最先上来的是凉菜和白酒,大朝给自己倒了一杯,给女孩倒了半杯。“你去看过医生吗,人的身体只有出汗和流泪的时候才会有水分出来。”女孩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漱口似的咕噜咕噜两声,吞了下去。大朝愣了一下,赶紧将剩余的酒给女孩倒满。“医生说那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把自己比喻成老天,只有老天才会下雨。”我实在有些饿,对他俩说的话半听半点头地回应,目光游离在隔壁几桌热气腾腾的羊蝎子上。余光瞥向杨征,他将脖子缩得很紧,似乎在打盹。我起身准备去一趟洗手间,杨征被我紧按桌子的声音弄醒,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对我说,“我也去。”餐馆的卫生间只有一个便池,男女通用。杨征让我先上,他不急,得接水洗一下脸,清醒一下。我撒完尿,在外面等他。杨征出来后跟我说,“我们在撒尿的时候,就是在下雨。”我哈哈大笑,觉得他是一个幽默的人。我问他,“你是为什么要参加互助小组?”他说,“我来找人。”我问,“找谁?”他说,“一个女人,不过还没出现。”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互相救助,我是来这自救的。”我说,“你真的是一个诗人吧。”我们回到了饭桌附近,他没再说话。

等我和杨征坐下,发现大朝和女孩各自沉默,女孩面前的杯子空了,剩下几滴跟没有清洗干净的灰渍沾在一起的酒珠。羊蝎子端上来,我们开始动筷子。饭桌上安静的气氛一直保持着,很快,只剩下吮吸羊蝎子的声音。结账时,女孩让服务员算完钱,她单独付她那份。付完钱,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新口罩,戴上后立刻就走了。杨征小声问我,“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上,我身上没带钱,手机也快没电了。”我一个人付了剩下的钱,听到杨征诚恳地说了句,“谢谢。”一同去地铁的路上,我问大朝,“你跟她聊了什么,搞得不欢而散。”大朝有些失落,女孩向他倾诉,她之所以戴口罩,是脸上动了刀子。她说她喜欢互助小组的组长,她以前是组长的学生。上大学时,女孩跟班上一位长相出众的女生关系很好,她们一同选了组长开设的选修课,从来没有翘课。后来,组长跟自己的学生发生了一段不齿的关系,那个女生,也是她的朋友,不堪同学之间的流言,选择退学。组长也被学校处罚,保留职位但不再让他开设课程。口罩女孩说,“如果当时跟她发生关系的人是我,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因为我是真的很喜欢他。”毕业后,女孩花了很多钱去整容,她是最早加入互助小组的人,可组长却没有认出她。

由于时间紧迫,我们都没有问大朝跟他双胞胎哥哥的故事的后半段。也许后半段并不重要。杨征失去了最初的兴趣,他在吃饭的过程中一直盯着眼前的羊蝎子,他吃得很克制,但看得出来他的确很饿。“我以为是我吃饭的样子吓到她了。”杨征说。“我女朋友以前就说我吃相很难看,我们每次在外面吃饭,她都会跟我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次,她中途摔完筷子离开,之后两天都没有理我。”大朝没理会杨征,他挺为女孩难过的,他应该要为女孩买单,酒是他主动点的。我问杨征,“你要找的那个女人是你女朋友吗?”杨征点头,“我已经找她半年了,为此我丢了工作,我必须要找到她。”我问他,“为什么?”杨征说,“因为她骗了我。”

从惠新西街到我住的地方有13站,中途要换乘两次。进入人声嘈杂的地方,我开始出现耳鸣。第一次换乘要经过一段长长的甬道,周围的人踏着脚步往前追赶,所有人都像脚底生风。仅有一次,我在换乘的路上遇见一位僧人,那时我刚毕业来北京,还没有加入互助小组。失眠还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僧人在甬道里走得很慢,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了大学时的那位老师,他仿佛走在跟我们不同的一条道路上。到了第二次换乘,人少了许多,我站在车门旁边,终于可以舒展一下身子。下一站,上来一对男女,女人用夸张的声调说,“三连撞,也不知道中间那辆法拉利里的人是不是还活着。”男人说,“够呛,应该是个女司机。”女人夸张地将手抬高又轻轻拍在男人的胸脯上,“谁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有人说是酒驾。”男人说,“是啊,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坐完一站路,两个人就下去了。我不禁想到那个女孩,但愿最后她是找朋友来帮她开的车。法拉利,我这辈子都买不起。

回到出租屋,隔壁房的大姐正在做饭,油烟弥漫整个客厅。她跟我打招呼,“回来了。”我欠下身子,点头,打了一下喷嚏。大姐才意识到要开抽油烟机,呼啦啦响起来,也没听清她说了一句什么。走进1902,打开灯,轻轻带上房门。房间里一览无余,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个柜子,挤在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我又连打了两个喷嚏,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大姐在厨房对着客厅喊,“不至于吧,厨房是共用的。我住卫生间旁边,凌晨洗澡吵得人睡不着觉,我有多说什么吗?”我没回应她。我的确不是故意要打喷嚏,房间里弥漫着酿酒的小麦味,刺激着我的鼻翼。桌子上的杯子盛着昨晚未喝完的红酒,红色沉淀为更深的红,成了果浆。房间外的声音小下来,大姐一深一浅地踩着拖鞋回1901——她的一只拖鞋脚后跟断了一截,穿了半年,一直没换过。

我将房间的门打开,对面的门刚好关上,1903的门也打开了。1903住着一个中年男人,长期出差,一个月能见到一次。他手里拿着便当,往厨房的方向走。我端着杯子进卫生间,走到梳妆台前才想起水龙头因为前天持续漏水被1901堵上了。杯子里的酒荡出一些到手背上,我将剩余的部分倒进马桶里,按下冲水键,迅速形成一个红色漩涡,脑袋在这个时候又跟卡带一样,发出“呲”的一声。我想着自己应该去看看医生,也许真的是脑袋出了问题。临睡前,我倒了半杯红酒,新的汁液跟原先沉淀的酒浆混在一起,味道变得有些酣甜。和这半年里任何一个夜晚一样,我又陷入失眠。

一周后,我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互助小组的聚会地点,由于早上被1901的做饭声吵醒,天亮后我就睡不着了。这次聚会的地点在城西,附近是一家艺术馆。这种不定期发布主题的艺术馆展览比较受年轻人青睐,但我一次没去过。我决定跟那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进去看看。展览厅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出口,陈列着各印象派画家的代表作。年轻人都在拍照,聚集在每一个画框前。逛了十分钟,我就厌了,进来看展的人越来越多,只能看到画的边边角角。我往出口走,看到杨征正盯着最边上的一幅画发呆。那幅画我见过很多次,西装革履的男人,没有脸,上面是一个青色的苹果。我看不懂那幅画,只是觉得没有人会吃那样青的苹果。杨征看得出神,不顾旁边自拍的人,有人小声抱怨他挡住了位置。我没去打扰他。

到聚会开始的时间,组员陆陆续续进来,坐到我身边。我没看到那个戴口罩的女孩,大朝前一晚给我转账时说他要回一趟老家,让我留意一下那个女孩。杨征依然迟到,坐在最后一排。由于没有人跟我说话,从组长放完一段音乐开始讲话,我便陷入沉睡。到了互相倾诉环节,我被一个男人的恸哭声惊醒。“她骗了我50万,婚也离了。”我以为哭的人是杨征,看向教室后排,他正眯着眼,神情淡然。环顾一周,有一些新鲜的面孔,我确定戴口罩的女孩没来。

结束时,我站在门口一个人抽烟。组长也站在烟灰桶旁边抽烟,他认出了我,走过来对我说,“我好像从来没有见你说过自己的故事。”我有些腼腆,其实我说过。在我刚跟大朝熟识起来,他就鼓励我站起来说些什么。睡前喝一杯红酒,就是组长当时给我的建议。我想提醒一下他,也是为了求证一下,“喝酒疗法”对于失眠,到底管不管用。这时,我感到身后有人疾跑过来,组长顺势让开。杨征从我俩隔开的空间穿过去,往艺术馆方向跑。我和组长看向他,想知道他要干些什么。杨征跑到艺术馆门口,看到艺术馆已经闭馆,跟门卫急切地说几句话,比划了几下。“你认识这个人吗?”组长问我。我摇头。“我也注意到他,他从来没有喊出口号,我怀疑他来这里是别有用心。”组长掐了烟,递了一张私人名片给我,进了大楼,大概是去地下停车场。走之前,他还特意嘱咐我,“如果碰到了难以倾诉的事情,可以找他单聊。”

杨征在艺术馆门口待了一会儿,又折回来。我和他打招呼,他涨红着脸。“我刚刚看到她了,她刚进去,可门卫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盯着我看,仿佛是在求证。“也许是你看错了,隔着这么远。”杨征有些气馁,他恢复平静的样子,“大朝呢,他没来吗?”他摸了摸口袋,我以为他要找烟。“你不是戒了吗?”我用调侃的语气问他。“不是,我钥匙掉了,刚跑得太急了。”他朝四周的地面望了望。“你刚才疾跑的样子吓到我了。”他将兜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一个屏幕碎掉的手机,一张公交卡,一张揉成团的十元纸币,一张电影票,一张褪色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脸露出来,是一个短发女人。“是啊,我刚刚也被自己吓到了。”走的时候,杨征让我存下他的电话号码,他近期会打给我,请我吃顿饭,当作还上次的饭钱。

在接到杨征的电话前,大朝先给我打来电话。那天是周五,晚上十点,我刚洗完澡,大朝的第一个电话我没接到。他在我的手机备注里是“互助小组—D”,我有猜测过他姓董。电话接通后,他问我在干嘛,好像我们已经很熟了。我说,“正准备躺下睡觉,今天加班比较晚回来。”我问他,“你回北京了吗?”他说,“周三就回来了。回去参加了一个婚礼,本来周一就应该回来,结果婚礼第二天一个亲戚去世了,又参加了一个葬礼。”我不知道跟他聊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也许他就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我妈这次催我结婚,他们催不动我哥,就开始催我。”我惊讶道,“你哥?”他笑了笑,“是啊,我的双胞胎哥哥,他一直都在北京。改天可以约着一起喝酒,”他的口吻变得急促,“不过现在不行了,我们得删除彼此的联系方式,当作不认识。互助小组被查封了,组长因为涉嫌聚众敛财被抓。警察正在清查跟组长相熟的人,虽然跟我们没多大关系。但少一层麻烦就尽量避免,给你打电话就是通知你一声。明天别去聚会地点了。”大朝挂了电话。

门外传来争吵声,1901的女人与1903的男人在吵架,像是为了卫生间水龙头的事情。1901的嗓门越来越大,重复了两遍,“你看看你们这做的是人做的事情吗?”隐隐约约听到水柱冲刷的声音。我变得烦躁,想打开门让他们出去吵。1901叉着腰站在门口,头发攥得像个鸡毛掸子,面对着1903的门。1903的男人旁边站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她缩在1903的身后,脸上满是惊恐,像一只被捕的小鹿,她轻声说,“我们走吧,今晚出去住。”从卫生间漫出来的水流到我的脚边,梳妆台前的水龙头像一只发怒的水怪,往外喷吐着白色的水柱。我对1903说,“你们快走吧,这样吵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走进卫生间,准备拿我的沐浴露,1903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扳手,对我说,“帮下忙。”我摁住管道,他拿着扳手在水龙头的颈部使劲拧了两下。水止住了。那一瞬间,我觉得其实一切很简单,戴口罩的女孩让组长认出她很简单,大朝回去结婚也很简单,关掉一个水龙头也很简单。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甚至第二天一天我都睡得很好,直到我被杨征的电话吵醒,他说他没见我来参加互助小组,他不确定是不是上周听聚会地点时将地址弄错了。我告诉他,互助小组解散了。他问,“为什么?”我犹豫着要不要让他知道实情,他如果站在那里等,说不定会被人带走。“是因为它本身是一个骗局吗?”他的语气像是他一早就知道这件事。“差不多是这样。你不用在那等了,没有人会去那里。”我想继续睡,挂断了电话。晚上五点,我再一次被杨征的电话吵醒。他问我,“吃饭了吗?”我的肚子空瘪瘪的,整整一天都没吃过东西。“出来吃饭吧,我请你,就在上次那个地方。”我收拾东西出门,客厅格外安静,地板上的积水已经干了,灰渍被冲刷到墙角,厚厚的一层。阳光透过卫生间的窗户洒进来,墙角泛着光,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一场景,竟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

到了饭馆后,杨征站在门前抽烟。店门被锁起来,玻璃上贴着:本店暂停营业。“换个地儿吧。”我说。杨征点头,他剪了头发,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许多。我们找了一家面馆,点了两碗面,两瓶啤酒。杨征吃着面,边吃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原本我在那抽完烟就准备走的。我在北京没什么朋友,当然强行说你是我朋友,你会觉得不自在。但我明天就要走了,估计再也不会回来,想跟一个人一起吃顿饭。也是我欠你的。”我笑了笑,“你明天去哪?”他接着说,“回老家。我决定不再找了。我女朋友,不,我前女友。互助小组没有了,最后的线索也断了。我和她以前是在一个叫“让你的设计更好看小组”认识的,我是学设计的。她大学和我一个专业,那时她不上班,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就搬来跟我一起住。我留了一张银行卡给她,一开始她还说密码太难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她就消失了。拿走了我的钱包。我给她打电话,显示关机,一直到凌晨,我的手机频繁收到银行卡的取款提醒,成了一个炸弹,“轰隆隆”几声,把我的生活夷为平地。”

杨征喝了半杯酒,脸有些泛红。我怕酒不够喝,就喊老板再给我们上两瓶。杨征说,“一瓶就够了,我酒量很小。”我又朝老板比划了一个“一”的手势。“后来,我找到之前一起参加“让你的设计更好看”小组的人,有人说在其他小组也见过她。我又找到其他小组的人,就像是一场裂变,她参加了许多小组,可线索在两个月前断了。再没人见过她。我开始加入各种小组,却陆续爆出诈骗信息。我觉得我找不到她了。说我不在乎那些钱,你可能不信。我只是想找到她,我想问她为什么要骗我。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也可以恨另一个人,可为什么要骗另一个人。我想不明白。”

我觉得杨征喝醉了,他将酒喝完,开始吃面条。我也喝了一杯,冬天喝啤酒,入口凉,肺里更凉。脸渐渐变得滚烫。杨征问我,“你也喝酒上脸吗?”我说,“是。”他说,“我也上脸,一直说不清是不是酒精过敏,喝一口就脸红。她以前还说我,脸红起来像一只猴子。”我说,“也有人这样说过我。”我们坐在对着门口的位置,有人进出,就有风涌进来,我感到身体忽冷忽热的。“你最近失眠好些了吗?”杨征又问我,他似乎已经清醒过来,说话格外冷静。“好些了。”他将兜里的一寸照片拿出来,看了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我以前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群猴子,每天到了晚上就开始失眠,无事可做,为了打发时间,就结伴去捞月亮。月亮在井底,猴子的尾巴挂在树上,他们齐心协力,一只挂在另一只身上,直到离月亮最近的那只可以够到井底,它伸出手,触到水面,月亮在它的手中停留,微微凉,又有些温暖。其他的猴子问,月亮真的是圆的吗。可它已经睡着了。”

酒还剩一瓶,杨征说他要回去了,还有一些东西要收拾。我们出了面馆,往同一个地铁站的方向走,走得很慢。我想着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对杨征说,“我从来没有在结束的时候听到你喊出那句话。”他问,“哪一句?”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条路很暗,路灯昏黄,照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光圈,一截一截地连在一起。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我和杨征面对着面,向对方伸出手,握在一起,举到头顶,一同喊出:“感谢生活赐予我的一切。”我仰着头往上看,一轮明月在空中。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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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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