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T


文/夏堃

1

房子是老房子了,连带着许多东西都很老了。亚麻色的棉布窗帘用了好多年,天气晴好的时候会有光线从老化纤维的缝隙中疏疏地漏进房间里来。就算是阴天,也总能感觉到一层灰蓝色的光粘着在朝外的那一面。

就像是一张女人松弛的脸,一旦年老,色衰是遮不住的。

天一亮阿子就知道了,雾蒙蒙的蓝光贴着那两爿怎么也拉不紧的窗帘的边缘透进来。

她披着毯子下了床,穿过有着淡淡洗衣剂味道的房间,坐在窗边的旋转椅上。

她从桌上找了张资料纸,没有开灯,就着手机屏幕那点白光,在背面飞快写起来。

手机沿着纸的一侧摆着,整张纸页都是亮的,唯独最靠近光源的沿边窄窄一条仍是噙着黑暗。每换一行,她都不得不移动纸张,才能看清首字应该落笔在何处才工整。

写到某处,阿子忽然停住了,笔尖在纸面上连点了好几下,似乎是写不下去了。于是她有点懊丧地把笔丢下,把纸胡乱折叠,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阿子出门的时候,没有太阳。今天是个阴天,阿子已经闻到空气里的那股潮湿味了,一定会下雨的。但是她忘记关阳台上的门了。如果受潮的话,白色墙粉还会继续哔剥哔剥掉下来。其实已经掉了一大块儿了,露出铁色的光秃秃的墙体来。但阿子倒也不觉得有多难看。

路上遇见对门的邻居上班,寒暄了两句。

阿子说:“我去看我先生。”那头便不再有声响了,只是左顾右盼最后目光又落在腕上的手表,装出急匆匆赶路的样子。阿子没有多留。

下了高速以后,车辆渐少。毕竟不是扫墓的日子,没有多少人会往青祁山来。但即便是这样,阿子到青祁公墓的时候,也不是第一个。许应和小苏已经到了,两个人提了两簇满天星,搓着手站在寒风里。

阿子一面引着他们俩往坡上去,小苏和阿子并肩走,许应在后面跟着。阿子问道:“怎么这么早?不是说了十点么?”

小苏说:“我们刚到。你不也这么早吗?”

阿子“嗯”了一声,拐了个弯,在一块碑前停住了。碑是新的,至少嵌着唐达照片的铁圈下面没流锈水,跟其他碑面比起来体面多了。

阿子弯下腰拾掇了一会儿,才把自己带的水果都摆上,许应放好了花,退到阿子身后。

“这三个月你天天都来?”许应迟疑了一会儿,先说话了,“我们让你歇歇,不是让你来这里歇。你工作怎么办?”

“辞了。”阿子说,“别担心我。我明天开始就不来了。我要出去一阵子。”

许应还没说话,小苏就跨上前一步挽住阿子的胳膊:“去哪?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出去走走,老闷在家里不好。”阿子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来,“不是你们老让我出去走走么?”小苏不说话了。

这时候起了风,有簇满天星被吹走了几许,许应把它拾回来,阿子瞥了一眼,说:“上次你硬插我们家花瓶里的向日葵,被唐达给扔了,他生气了。”

许应不以为意,随口问道:“为啥?”

阿子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笑道:“忘了。”

2

阿子本来买了到云南的火车票,36个小时的绿皮硬卧,但是中途下了车,因为接到一通电话。

来电的是几年前阿子做记者随访的时候采访的一个老人,姓陈。

随访的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当时阿子是和唐达一起随访的,阿子记得清楚,因为看上了陈姓老人妻子的一套手工绣物,还死乞白赖要买下来,最后被唐达拖走才罢了。不过阿子当时留了号码,说如果他想卖,她一定还会买。只是这通电话等了几年都没等到,阿子都给忘了的当口,电话来了。

陈老仍住在几年前的农村房子里。村前的水泥路被来回的水泥搬运车经年碾压,有个破碎的深坑,车子不太好走。不过下了村以后,阿子发现有许多地方都翻新了,至少原来的泥泞山路现在铺了水泥板。

她提着行李箱出现的时候,陈老在屋前喂鸡,鸡笼前面摆着一把小马扎,他累了就坐坐。

看到阿子,陈老先是笑了笑,然后又问:“这次就你一个人?先进来吧。”

阿子在大堂里找了条凳坐下。没变,什么都没变,就连几年前那罐酸菜瓦瓮的位置都没变过。唯一多出来的,就是墙上的相片。

陈老端了水壶出来,倒满了两杯水,指指墙上的相片:“今年初刚走的。”

“是……怎么?”阿子张口想问,却发现不知道怎么问才合适。

好在陈老知道她的意思,答了一句:“食道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期了。用了几次化疗就回来了,撑不住。走的时候也不是特别苦,好歹是在家里面。”

阿子抿了一口水,陈老接着说:“前阵子收拾她东西的时候,又看到那副刺绣了,想起你来。翻了翻电话录,发现还在,就打给你了。”

“不留着做个念想吗?”阿子问。

“不用。”陈老摆摆手,“不用钱,只要你不嫌忌讳就行了。”

阿子抬头看了看那相片,努力把上面的人和记忆中那个老太太重叠,发现有些难度。经历了几次化疗,人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

“我现在……不太好拿,我之后要出远门。”

“吵架了……分手了?”陈老眯着眼睛看她,有点洞察一切的意思。

“没有,我们结婚了。”阿子顿了一下,又说,“三个月前,车祸,医院没救回来。”

陈老“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在我这住几天吗?楼上有房间,原来是我儿子儿媳的,现在他们搬到镇上去住了,被子褥子都有。”

阿子张口就想拒绝的,但是抬头看到老太太慈眉善目地冲自己笑,就一口答应下来了。但具体是住几天,也没细说。

3

头两天的时候,陈老让阿子一个人去村上转转。这个村上下也不过就百口人,一到正午,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敞开的,就是方便乡里乡邻互相串门。午后的娱乐活动一般都是打牌,阿子过了好几家门听到吆喝声,只在门口张望了一眼,没有进去。这些情景,她以前当记者的时候见多了,现在的样子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时间就好像在这个乡下农村里停住了一样。

离村子最近的杂货店,就在阿子乘小三轮颠簸过来的那个路口,货架上摆的东西看起来又油腻又脏,也不知道过期多久了。

但是走了这么些路什么都不买也说不过去,阿子就买了几根蜡烛。她回来的时候,看见陈老从后面的灶屋里出来。她记得那个灶屋,一边砌了个大灶,灶上有两口铁锅,另一边靠墙摆的都是稻草垛和木柴。

“要我帮忙吗?”阿子指指灶屋,“我会烧。”

“你说那大灶?早不用了,我儿子给我买了煤气灶。”陈老说,“你看起来倒一点不像是个农村娃娃,还会烧这个?”

阿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先生教我的。”

阿子突然想起来,唐达第一次给她留下印象,就是因为一口大灶。

唐达刚进公司那会儿,阿子和他不熟。后来有一天开了会,阿子挨了上级批评,正低落,唐达发来一条信息:“心情不好了?”阿子还有点生气,想着这新同事平时不讲话,只会在这种时候来幸灾乐祸。于是阿子随手回了两句,没想到唐达又说:“我比你还惨。”

阿子更生气了,想的是:你今天请假了,开会你也没挨骂,怎么惨了?

紧接着唐达就回了一句:“我现在下乡,在替我外婆捅灶膛里的灰。”

阿子怔了一下,唐达没给她时间反应,就一连串打过来:“你知道灶炉吗?就乡下烧饭的那种东西……”阿子一下子就乐了,脑子里面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蹲在黑黢黢的洞口前面清灰。她正打算问“你还会烧饭呢”,那边来了一句“好了不说了,你可别心情不好了,我给我妈打个下手去”就消失不见了。阿子心想:哦,还真会烧饭呢。

后来唐达和她复盘这件事的时候,全然不是那个时候那般的要讨好她的样子了,绘声绘色杜撰出一个灰头土脸但是坚持不懈哄她开心的好男人形象。阿子笑着照单全收了。

陈老走在阿子前面,突然住了脚,回过头来问:“真会烧?今年秋天我儿子打算把后面推平做菜圃了,要不烧烧看?”

阿子有点兴奋,点了点头,跟着回到灶房。她在马扎上坐下了,正打算把稻草点燃往里面送,陈老先说了一句:“等会儿,里面的灰很久没清了,边上有火钳,先把灰清了,我给你拿两个红薯来。”

“拿红薯?”

“放在里面烘烘,一会儿就熟了。”

阿子说好,低头处理灶膛了,没想到一转火钳,呛了一脸炉灰。

4

住了几天之后,阿子渐渐和几个常来串门的妇女熟稔起来了。可能因为是学历的缘故,在当地人眼里阿子算是个高等知识分子,别人唠起家常来结束之后,还要多一嘴问她“是不是呀”。阿子就也习惯了跟在这一句问话后面微笑。

陈老还有几亩地要照料,不是成天都待在家,阿子除了到处闲逛消磨时光,剩下的时间也大多是被一群中年女人围在中间,问长问短,讲讲城里有什么,有的甚至还要阿子去给自家小孩补习几天。不过说说终归是说说,没有人真的去要求这个外来人做什么,只不过多一个听众,多一份乐趣。

不过不管他们说什么,阿子都是兴趣寥寥,只有问她意见的时候,她才会支支吾吾几声。不过次数多了她也就回答得习惯了,因为这些乡里人的话题无非是谁家生了小孩,谁家的女儿要嫁人,谁家的儿子要娶妻,顶顶严重的事情也不过就是谁家两口子吵架,不是妻子丁铃当啷摔了一地锅碗瓢盆,就是丈夫动手打得妻子一阵鬼哭狼嚎。

阿子过去和唐达也总是吵架。他们两个刚刚搬到一块那会儿,几乎天天都要吵,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现在想来都是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何足挂齿,但是那时候吵得以泪洗面。一般都是阿子以泪洗面。唐达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闷声闷气不讲话。

后来时间久了,唐达觉得这不是办法,就和阿子约法三章:以后谁要是先挑起事端,谁就脱衣服裸奔,看看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吵架重要。

这招还真的是奏效了。不过不知道奏效的是唐达那点下三流的淫秽思想,还是两个人都绷不住的笑点。他们俩任何一个人在家里裸奔——这场面想想都好笑。

所以当这些村妇里再有人提到两口子吵架的时候,阿子试图用最简练的语言把这个方法传达给她们,得到的却是一个个瞠目结舌的表情。

其中有个年轻的妇人不确定地问:“这……怎么行呢?脱光了在家里走?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阿子一下子就笑了。唐达那么大点心眼,哪里会允许她被别人看到呢?她每每一脱衣服,唐达就把家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一把把她扔到床上去了,一边扔一边骂:“脱什么脱,不害臊,快穿上!”

于是她摇摇头。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那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最后嘟哝道:“城里人……就是敢……我们可都不敢哩。”

等傍晚的时候,大家都散了,女人家得赶着去做饭。陈老回去的时候刚好碰上这一群年轻妇人叽叽喳喳出去,他把草帽和锄头搁在一边,坐在条凳上伸展腿脚:“交着朋友了?”

“不算吧。”阿子这么说着,“不过,都挺热情的。”

“住习惯就好。”陈老说。

5

等到阿子真如陈老所说,在这里住习惯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该离开了。在这里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原来的计划全部都取消了。不过阿子原本也没有什么计划,到一个地方,再去筹备下一程,一旦累了自然就会回去。

她跟陈老去道别,陈老没有多留,包好了刺绣放在门边,只是要她多待一天,因为隔天他要去镇上一趟,留下屋子要她帮忙看一看,二楼杂货间里的东西也要她帮忙清扫一下,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整理出来就行了。

阿子照他的话做了,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发现杂货间里有不少大部头书,不过大多数的纸张薄脆泛黄,年代很旧,经不住再翻阅。书下面放了好几本记事本,都被歪歪扭扭的字写满了,有的后面还画了简易版的五线谱,一点儿没浪费。

内容很简单,字也没什么生僻的,阿子看了看,都是老太太生前写的。除了写给陈老的一些备忘之外,还有很多她自己记下来的歌谣,有的是口口相传的,有的阿子从来没听过,好像是老太太自己编出来的,虽然内涵不深,但是朗朗上口,倒是乡下人惯有的朴素风格。

阿子也有一个盒子,是专门装一些手写信件的。除了几个很少见面的朋友以外,剩下的几乎都是唐达给她写的信。以前唐达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一封信,不管他们是不是住在一起,唐达都会偷偷摸摸地写。

这个习惯是从他们两个第一次吵架开始的。那次吵架的由头是什么,阿子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那天他们吵得很厉害,唐达没有在卧室睡,去了书房。阿子在这边辗转难眠,她甚至觉得这一次他们可能要分开了。可是第二天阿子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唐达红着眼睛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张信纸。

唐达一面在阿子面前展平这封信,一面平静地说,昨天晚上,我摸回卧室,想睡觉的,被你打了一巴掌,你记得吗?没想到你睡着了还这么恨我。

阿子气结,一把把信抢过来,想要大声朗读。

如果唐达在信里面认错,她也会认错;如果唐达在信里面指责她,那么她就会让唐达今天晚上继续睡书房。

但是信上没有一个字,阿子把信纸翻过来。她无话可说了。

那是睡着时候的她的画像。尽管很丑。

阿子梗着脖子,对着唐达骂了一句:“不要一天到晚跟我弄这些没用的东西!矫情!”

然后回过头去,把信纸揉成团。她想把它放起来,可是她的睡衣上没有一个兜。她只好把信纸扔到唐达怀里,又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个死变态在我睡着的时候偷亲我!”

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阿子仍然会笑。她把这些记事本都撂好收起来,心想着陈老回来的时候看到也许会高兴。没有人看到这些关于往昔的细节,会不开心吧?当你在一堆杂物中翻出一些你已经不记得的记忆的时候,就好像又重新将这些瞬间又度过了一遍。而这时的快乐,是非言语可以形容的。

于是阿子揿动了电灯开关,想要照亮这间杂物室的的时候,整栋房子的灯光都熄灭了。

陈老回来的时候,阿子坐在门前石阶上,点了好几根蜡烛,脸上既有点慌张,又有点幽怨,她急忙解释了一通,陈老哭笑不得,说道:“是我忘记告诉你了,上面那个按钮,一按就会跳闸。”

陈老背着手,正打算进屋看看电箱,忽然又变了卦,回过头来说道:“算了,也是难得,就在外面待会吧。”

话罢,他从阿子面前挪了一根蜡烛到自己脚边,在地上滴了蜡,固定住了蜡烛。

阿子搓了搓膝盖,把找到的那几本记事本递给了陈老。陈老看了一眼,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哦,这个。”

不过他还是拿了一本过来,翻了开来,细细看。在烛光下阿子可以看到他眼角有皱纹荡开去。

陈老一边翻,一边慢悠悠给阿子讲解:“你看这个,五线谱,是她自己背下来的。我们家……还有个电子琴,她以前特别喜欢弹。”

说着,又翻了几页,指着另一行说道:“这几个,是她跟儿子他们去西安玩的时候,给我留的条儿。面条吃两天就能扔……她是自己忘记了,那天走的时候家里橱柜里早就没面条了。”

正准备再讲的时候,阿子像是感叹了一句,说道:“你们俩感情真好。”

陈老怔了怔,没看阿子,只是抬头望天。有月亮,月亮很圆。

陈老看了一会儿,说:“其实也不是。我们原来不是这个村上的,我跟她认识得早。她年轻的时候,欢喜过别人,不是跟我结婚之前才欢喜的,是结婚之后……但也没出什么事,就是欢喜而已……我记恨过一阵子。但是现在她走了,对着这么大一个屋子吧,我记得的,还都是她对我的念叨呀念叨,其他都记不得了。”

“就怕我年纪再大一点喔,连这点事情都记不得了。”

阿子觉得心里难受了一下。

自从唐达死后,她也开始只记得唐达的好了。很多记忆,仿佛是被她不经意间美化了,就好像他们吵架,尽管有过约法三章,但是当真的吵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儿。

而且阿子知道,再后来,她会连这些事都开始忘记。

她不是一个记忆力好的人,但是跟唐达有关的事情,她一件都不会忘记。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渐渐开始忘记以前跟唐达在一起的很多事情的某一环,或者是前因或者是后果,或者是其中穿插的某个细节。这些她越是想要记起的东西,就越是记不起来。

她需要不断地去回忆,去回忆,一遍一遍地筛选,但是她筛选得越多,漏掉的细节反而越多。

不记得,她已经开始不记得很多关于唐达的事情了。终有一天,唐达会变成一个符号,而不是一个活过的人。

更何况唐达还有那么多阿子并不知道的时间。

阿子叹了一口气,看着一根蜡烛燃到底,水泥地上糊了一小圈透明的蜡油。

“那幅刺绣,真的不要留下吗?”

“做念想啊?满屋子的念想呢,不缺这一副。”陈老呵呵笑道,“再说了,这一副,也不是她最喜欢的。”

7

阿子花了大力气追讨回了已经预订好的酒店和车票的退款,悄悄回来了。她谁也没有通知,一个人在屋子里面待了好几天。

当她开始对其他事情感到开心的时候,就代表唐达的死,在她的生活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有一天,她甚至可能将唐达完全剔除出自己的生活。所以她不敢出去,不敢会晤,不敢找新工作,仿佛留在这个屋子里,就是把跟唐达有关的一切都留住了。

她开始看书架上唐达留下来的那些书。她一本一本看过去,常常读到凌晨,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过去唐达一直这样昼夜颠倒。

有几本书放在书架上,一直没有人动过。她的手指划过书脊,把那本《时间简史》抽出来。那一排的书因为少了这一本的支撑,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塌。

阿子记得这本书,她曾经跟唐达因为这本书吵过,唐达有时会有点好为人师的坏毛病。

唐达看完这本书之后,试图给自己灌输过一些很简单的宇宙知识,另外那些复杂的东西,他自己也讲不清楚,就模棱两可地讲。所以当唐达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跟阿子讲述宇宙大爆炸、黑洞、宇宙起源之类的东西的时候,她觉得头疼。只想让唐达闭嘴。

阿子的手指在这本书的封面上摩挲了一会儿。她那个时候真的很烦躁。唐达坐在她对面,看得出来,但是他还是在不停地说,就在即将要触碰到阿子爆发的临界点时,他停了下来,仔仔细细盯着阿子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好像是陷入了他自己所说的内容中,接着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你的眼睛真好看。从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到你老了的样子。”

阿子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了。

唐达继续说:“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爱你。”

阿子把书抱在怀里,突然泪流不止。

唐达离开了,但是唐达在这个屋子里留下了很多东西。

自从和唐达在一起以后,阿子懂得了很多事情。比如说冰箱里莫名其妙消失的果冻,洗了之后晾上去却忘记收回来的衣服,永远拖不干净的盥洗室的地面,每次都被唐达夹在胳膊下面带回来的快递盒,总是调到最大亮度的台灯,用各种剩菜做出来的大杂烩,和每次酱油都会放多的午饭,被抢走的被子,入睡之后的呼噜声和磨牙声,被子里碰到的冰冷的脚,和用来捂脚的唐达的小腿肚——这些琐碎——这些细节构成了生活。

和唐达在一起的恋爱,终有一天会变成和唐达在一起的生活。

但这并不代表,生活里就失去了唐达的爱。

只要阿子还记得——哪怕是转念时只在唐达身上停留一秒——唐达就不会离开。

阿子靠在枕头上,去捡落在地上的衣服裤子。她抖了抖外套,从口袋里落下了一张纸。那是有一天早上她醒来,忽然想到唐达时写下的,她在里面写满了责备。

她看了一会儿,从桌上找了笔,用力地把前面的内容全部都划掉,然后在末尾添了一句话:“时至今日,我仍在感受着从过去而来的你留下的爱情。”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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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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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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