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接触于迦南应许时


文/宋睿洋

01

吴润通常会在十二点来临之前回到自己的公寓,原本灯火通明的“迦南”会在午夜到来的一瞬间褪去花哨的颜色,持续沸腾的人潮渐渐散去,那些笼罩在人群之上的悲伤和喜悦很快于视线中模糊了起来。这座充斥着激情荷尔蒙的青春城市犹如一个即将沉睡的猛兽,不到半个小时,街道上所有声息保准会消失殆尽。黎明来临之前,人们残留在空气中的寂寞始终充斥在迦南黑暗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外面折腾一天的吴润觉得此时的自己异常疲惫,他有时会对每天十二点之前的自己产生质疑,这种心灵上的自我矛盾到底于哪一刻产生,这早已说不清了。不过对他而言,午夜是自由的时刻,他感受不到外界对他的任何束缚,虽然此时的自己哪里也去不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这个公寓之中,接下来的一切行为也的确是往日的循环,但他由衷地珍惜此刻的宁静。

他洗完澡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冲泡汤面,吃完最后一口,伸了个懒腰自然地松弛了全身的肌肉。他拖着身体来到鱼缸前喂食,然后持续发呆半个小时。鱼缸里除了两条一模一样的金鱼之外,还有一些简单的海草和假山,除了吴润投喂食物的时候,它们从未停下来过。这两条鱼基本都在自己的生活空间中呈S路线游动,偶尔其中一条金鱼浮上水面吐泡泡的时候,另一条则会在另一个方向以相反的角度做出相同的动作。

每天观察半个小时金鱼算是吴润午夜的爱好之一,他并不像其他迦南单身青年那样需要通过饲养毛茸茸的动物来排解孤独,进而解决严重的心灵危机。每当望着金鱼赤裸裸地暴露在透明的鱼缸之中,吴润坐在前方安静地观察他们生活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在它们的行为里察觉到某种内在的规律,这种窥视让他异常安心,他不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可这样的时刻总会带给他很强的表达欲。

“嗡嗡——嗡嗡——”

这个时候吴润的手机响了一下,打开一看,原来是李巧发过来一条信息:“吴润,今天有在写《克莱因瓶中漫游》吗?”他们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网上认识,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模样,基本上都是手机短信交流,偶尔有时间会直接用语音聊天。

“太巧了吧,我刚准备去开电脑。”吴润回复李巧。

此时已经快要深夜一点了,吴润关掉灯,打开电脑文档,简单地看了一下昨天的小说情节,想了一会之后,搓搓手便开始敲击键盘继续创作,这样纯粹的自我表达成了吴润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万籁俱寂的夜晚通常是他创作小说的最佳时刻,他也只有在此时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切的确是被自己所掌控的。

他不会像专业小说家那样精心算计笔下的每段情节,更不会去研究结构是否精巧引人入胜。语言所营造出的文字氛围会随着他情绪起伏而不断波动,当膨胀的表达欲开始消失的时候,强烈的困倦感也席卷而来,也是吴润为昨天一切画上句号的时候。他往往会将内容复制发到迦南网络论坛上供别人观看,然后自己关掉电脑倒头睡去。

 

02

自周佳出现在郝文生活中的那天起,郝文能感受到自己开始对周遭的事物有了明确感知,他的本能诉求和产生于心底的新声音开始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自我陶醉的美妙叙事。他眨眼的瞬间,瞳孔充盈起了温润的光。风拂过脸颊后的触感,下雨时水滴击中地面的声音,人们喧闹欢愉的场景,过去的一切都在郝文的认知中被重新塑造成了新的世界。相比于其他人,周佳的存在也尤为独特,她就像一把犀利的钥匙,用最短的时间便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郝文模糊已久的人生,过去与未来的距离第一次变得不再重要,往返人生的最终意义不再沉重。郝文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略显尴尬的对话:

“遇到你很高兴。”周佳笑了笑。

“我也是。”郝文看起来有些紧张。

之后他们相拥而立在各种场景中,肆无忌惮地接吻,感受着对方心跳的频率,然后拥抱着彼此仿佛都在怀抱着一个久违幻象。郝文仿佛被周佳囚禁在温暖的时空里,他配合着周佳的动作做出相对的回应。他与周佳相处的时间越长,脑海中越会平添更多的自我意识,郝文满足地望着她一丝不挂的微笑,然后在颅内一次又一次返老还童。

“郝文,对你来说我是怎样的存在呢?”周佳自己早已忘记问过其他男人多少次这个问题了,她在等待着那些十分通俗化的答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郝文有点蒙,甚至是不知所措,他心中突然有了两个选择:“最后一个恋人”与“最爱的恋人”,于是他脱口而出其中一个,并稍微修饰了一下,“客观上是最爱的恋人,主观上我希望是最后一个恋人。”

过了几秒钟,郝文又继续补充,“不对,佳佳,我刚才其实是想取悦你或者想让你沉浸在我的恋爱投射中,出于这样的目的,才做出了这种本能条件反射式的回答。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虚伪,我现在想对你坦诚。这么说吧,其实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一片混沌,但你出现之后,我觉得自己被你点亮了,我开始真正地观察身边的世界,也有了破译他人的冲动。”

周佳觉得这个回答相当可爱,同时她也对郝文这个答案感到相当惊讶,“阿文,太过坚毅的价值观在这里是没意义的,这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嗯?除了我之外,你还这么问过多少人呢?”郝文明白了些什么,试着调侃周佳。 

周佳用一只手抵着下巴,看起来十分从容,毫无顾忌几乎脱口而出,“很多”。

“喂,你是在跟我说话?”

吴润回过神看清楚前面站着的女孩,他仿佛刚从一个巨大的幻梦中醒来。如果说梦境是人在沉睡时思想和记忆的复合体,其错综复杂的结构会形成一系列的思想链,从而让人去触碰现实的各种边界。 

可刚才的幻觉是吴润未曾经历过的,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无意识地进入恍神状态了,他看不清里面的人脸,可场景对话甚至是空气的温度都非常清晰,这些总会让他陷入长久的迷思。

现在是迦南的白天,人行道上拥挤着大批年轻男女,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漫无边际地游荡在整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吴润也是人群中的一员,此时迎面走来三个结队而行的女孩,他看了一眼处在中间位置的那个女孩,不能说用如何花哨的词汇去修饰她的外表,只能说这个女孩在那个特定的时间与地点出现在吴润的视野中,给他带来一种很独特的感觉,于是很快停了下了脚步。

“打扰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的手机没有电了,我能借一下你的手机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吗?”吴润一边说着话,然后用一只手去掏兜里的电话,默默将手机调成静音。

这句开场白吴润其实非常熟悉,他甚至都记不清和陌生女孩说过多少次了。这样的搭讪方式吴润可以在保证不尴尬的前提下,用最短的时间去认识一个陌生人,毕竟在这样并不熟悉的对话环境里,两个人其实心照不宣,都清楚明白对方心中的意图。如果觉得吴润不合对方的眼缘,对方便直接以自己手机没电为理由礼貌地拒绝吴润。反之,吴润经过允许借到了手机,成功将女孩的手机号拨到自己的手机上。电话过去后,他再假借朋友不在将手机还给女孩。吴润已经利用这个方法要到过很多女孩的联系方式了,成功率很高,今天其实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位于中间的女孩踌躇了一会,她旁边的两个闺蜜用手指捂住嘴不停发笑,能看出来她们早就猜出吴润的意图,只是没有说破。女孩微笑着拿出手机递给吴润,告诉他快点用。吴润装模作样地拨了自己的号码,待到自己兜中的手机显示了来电并静音地亮了几秒钟,他对女孩表示了感谢并匆匆离开。

三个女孩走远后,吴润接到了好朋友张凡的电话,他告诉吴润自己于晚上五点在迦南一家轰趴馆里组织了一个派对,到时候应该会有很多人去,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过来。

吴润正好这一阶段没什么事,他正好想起来刚才搭讪过的女孩,正想着如何在手机上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下。

“你好,我叫孙瑶。”

吴润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面对隔着屏幕后面的心照不宣,他微笑着双手打字,于是在自我介绍后面附加了一条,“五点左右要和我一块去参加一个派对吗,应该挺有意思的。”

隔了两三分钟,手机响了一下,“当然可以。”

吴润看了眼时间,给女孩发了轰趴馆的具体地址。他很快收回手机,从人群中离开,打算回到公寓好好准备一下。

 

03

张凡是一家轰趴馆的老板,比吴润年长几岁,平时不是坐在吧台前方看屋子里成群结队的年轻男女来来往往。无数被酒精微醺的年轻人踉踉跄跄地结账然后离开这里,他有时会回应他们一两句相同的话,有时只是收钱默不作声。他桌前放着一杯酒,偶尔喝上一口,手里的香烟持续燃烧着,烟气模糊了他的神情。他这个人话确实不多却总能在恰如其分的时刻击中问题要害。 

吴润的朋友往往分两种,一种是能聊又能玩,另一种是不能聊只能玩。

吴润通过派对认识张凡,对于吴润来说张凡当然属于前者。这种事情其实并不需要用多长时间去验证,刚见面几句对话便能看出来是否非我族类。当时吴润和几个人第一次来到这里,派对结束之后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吴润坐在大厅里喝茶水解酒,迎面吹来的风让他感觉很舒服。 

迦南夜晚的月亮总是圆得那样标准,从来就没有残缺过,如果仔细体会甚至能感觉到每天空气湿度和温度都是相同的。他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看到了什么人,并清楚地看着他做了什么事,以旁观者的姿态用上帝视角观察他人,这让吴润感到空旷而舒适。

回过神的吴润表达欲开始迅速膨胀,他拿出手机将刚才幻梦中的经历和心灵感受用备忘便签记录下来,一会儿回到家便可以直接写在小说中。

突然,有人给他递过来一支烟。

“谢了,哥们。”吴润借了张凡的火,风加速了烟气的流动,他顺势猛吸了几口。

“别人都离开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张凡问吴润。

“不着急吧,反正离十二点还有一段时间,我家离这里挺近的,应该来得及。”吴润轻轻地说。

“怎么你不想回去?”张凡试探着问。 

“说实话,确实是这样。”吴润回答。

张凡面对着吴润坐着,有些惊讶,“看来你内心并不接受迦南这条铁则,十二点以后迦南的万物理应沉睡,这是造物主应许我们迦南人唯一的归途。”

吴润突然觉得张凡话里有话,这样的话题很明显挑起了他的兴趣,“没错,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条铁则在我身上无法应验。十二点之后我再也无法入睡了,并不是因某件事失眠焦虑。只是这条‘睡眠铁则’越来越让我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质疑,我望着万籁俱寂的迦南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荒芜感,那时才发现,我并不了解自己和面前的世界。”

他望着桌子上的啤酒入神,持续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按你讲的,如果我们有归途,迦南里的熟睡是我们并不永恒的短暂归宿。可我们的起点又在哪里呢?你还记得我们来到迦南之前是什么样子吗?”

张凡和别人不同,耐心地听完了吴润的话,沉思了一会说道,“唉,或许你看得到的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包括我们现在的对话。我们没有负担地生活在迦南,让自己持续沉醉于酒精,来回往返于麻木的恋爱,通过这些方面,这里的确是可以让人倍感快乐的人间乐土。可我觉得这些东西终究还是流于表面,这浮华背后一定存在着一个关于活着的终极意义。我和你一样,同样想找到答案。”

吴润摇摇头,“这太难吧,难度不亚于自己拽着头发脱离地面,你有办法?”

吴润今天回想起当初和张凡这段对话,按照张凡当时的说法,想找到答案的唯一方式,只有打破现有循环,违背迦南的铁则信条,忽略沉睡的时间,看看迦南之外到底存在着什么,寻找赖以生存空间之外的新世界。其实在和吴润聊天之前,张凡便一直准备丢掉轰趴馆,他一直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离开这里,好为自己创造一个解开谜题的契机。

“嘿,吴润,你今天来得挺早的。你的小说我一直在看,越来越有趣了。”张凡一边打招呼一边领着吴润来到今晚的派对大厅,白天的时候这里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人并不多,有很多应该还在路上。

吴润礼貌地笑了笑,相比于自己的《克莱因瓶中漫游》,他此时更关心张凡准备离开迦南的计划。两个人都倒了一些酒,简单碰了杯,沉默了一会后,他便问张凡,“老张,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迦南,自从上一次说完,你便没有再提了?”

张凡把吴润带到一个大沙发,然后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他拍了拍吴润的肩膀,自己去外面招呼刚来的客人,新来的服务生陆陆续续将该有的酒、水果与零食全部准备好,吴润独自抽烟仰起头对着天花板不断吐烟气,然后自己在沙发里越陷越深,一个人喝酒持续沉默。他偶尔会看看周围谈笑风生的红男绿女,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数越来越多,那些只有在求偶时刻才会出现的花哨表达最终还是淹没在了巨大的喧哗声潮中。大厅内流窜的灯光会随机划过那些年轻脸颊,能从中看到他们同质化的表情。

来到派对的大多数人,吴润基本上都不认识。

这样互相都不认识的派对活动应该算是迦南年轻人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年轻人能从认识新朋友的过程中找到莫大的喜悦,原本陌生的年轻男女,他们毫无烦恼地享受着十二点来临前的黑夜,酒精笼罩着每一个人,知道烟火缭绕的时候,大家围在桌子前两两三三推心置腹推杯换盏,他们于促膝长谈之后总能露出相同的落寞神情。他们似乎呆在迦南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过了多少年,他们的生命本身仿佛忘记了衰老,被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多岁,除了吴润没有人对永无止境的人生产生过任何疑问,大家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永远遵循着生活背后的某种轨迹维持着欢愉的循环。

吴润将手里的烟与杯中的酒交替着往嘴里送,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体很轻,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上空扭曲同时出现五彩斑斓的色彩,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周佳与郝文,周佳告诉郝文不要太过相信眼前的一切。转眼间,周围的场景逐渐切换,落幕后的一切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周佳和郝文开始退化成婴儿,他们又从婴儿扭曲变形退化成吴润家中鱼缸里的两条金鱼。

“嗨,吴润。”

大厅门口穿着窄裙的孙瑶领着上午一起逛街的两个闺蜜一块过来,他们卷着一股清新的薄荷想起坐过来和吴润打招呼。

吴润回过神,看了看孙瑶旁边的两个人,立刻切换成了社交达人的模式,刚想脱口而出问孙瑶怎么还带其他人过来,他觉得不妥然后连忙收住了自己刚才准备要说的话,然后拿出三个杯子给女孩们倒酒,“你们还挺早的。”

周围依旧是乱哄哄的,吴润和孙瑶始终被那两个女孩很自然地隔开连说话都很不自在,大家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尽管聊天的内容没什么营养,但他在这个过程中尽显绅士风度没有面露出一丝不悦,始终不断切换话题逗得几个人发笑。酒过三巡后,大家都有点微醉的意思,吴润和孙瑶的视线也在酒精催化下交汇了好几次,但基本上都停顿几秒钟便迅速闪离,可即便是这样短暂的细节也被两个闺蜜发现了,她们都很聪明,先是趴在孙瑶的耳边说着什么话,然后露出一脸坏笑,孙瑶装作生气地呵斥她们。

没过多久,两个女孩识趣地拿着酒杯离开,很快便消失在了变幻莫测的人影当中。

大沙发上只剩下吴润和孙瑶两个人,吴润很自然地靠近孙瑶,他试图去找别的话题聊,两个人并没有十分拘谨,过了一会便开始说东说西。喧闹的阴翳环境反而让他们有种单独相处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不过孙瑶的一举一动在吴润眼中却突然变得怪异,好像能和自己脑海中的某些片段重合起来。

“你怎么了?”孙瑶问吴润。

吴润喝了一口酒,“我总有种感觉,我们此时经历的一切,好像之前都经历过。其实我白天跟你搭讪,很大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孙瑶听后连忙抿嘴开始笑,“这算是你泡妞套路中的一部分吗?这种话可有点流俗了,可比不上你白天跟我要电话号时的状态。”

吴润刚想说话,却未发觉时间早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逝,此时正好是半夜十一点半,大厅内的音乐仍然播放着,不过聚集在一块的年轻男女也包括孙瑶,突然停止了一切娱乐行为,仔细去看能够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切换得十分迅速,仿佛瞬间忘记了刚才的一切,派对就这样戛然而止,年轻人几乎本能地遵循着迦南的铁则离开轰趴馆。

突然沉默的迦南空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独白和预告的隐秘剧院,对于此时意识还十分清醒的吴润来说,即将到午夜十二点的迦南仿佛再次变成一个充满所有情绪、沉思与谜团的无形大厦,是一个可以容纳失望与发现的无边胜地。

终于,回到家后的吴润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进入梦乡,他的脑子里都被孙瑶最后机械式动作和麻木神情的交错画面填满了。他当时试着去喊了一下孙瑶,但她并没有回应,而是沉默地离开大厅,消失在迦南深夜的黑暗里。 

吴润喂完金鱼,他迦南论坛的长期网友李巧也几乎会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对吴润发出催更新的消息。他笑了笑没有回消息,而是打开电脑在《克莱因瓶中漫游》最新一章的文档开头即兴写了一段序语:

这里的一切都不再滋生,也不消亡

我们出生后便被点亮智慧

在无边无际的永恒舞台中沉醉万物痴心扮演自己的角色

 

04

郝文望着窗外的一轮毫无瑕疵的明月发呆,周佳靠在他的身边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意识中复杂的思维过程让他的脑海逐渐产生新的声音,无数好像被修饰的记忆碎片开始松动,那些看似真实的记忆对郝文来说可能并不可靠,一切被重新构建后的童年与青年时期的记忆太过坚硬了,以至于他本人现在回忆起来内心毫无波澜,好像和自己未来的人生毫无关系。

周佳每次听完郝文的陈述总是告诉他,谈论过去和现在都是没有意义的,人能抓住的只有眼前的东西,因此当下触摸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所谓人的记忆不过是对曾经的一种重构,为的是让自己现在的存在更加分合理而已。

郝文每次看着无比理智的周佳温柔地说出这些道理的时候总是莫名伤感,因为他明白周佳在遇到自己之前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历史,而他自己将永远也不可能知晓关于周佳过去的一切,在迦南中像他们这样的饮食情侣其实数不胜数,当你选择放过别人过去的同时,其实也是给自己消化未来的机会。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而遥远时而亲密无间。郝文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是为了更好地相爱,相反这种永无止境的摩擦会让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有种预感,即便他们的生命看似没有尽头,更没有面临衰老的危险,有无尽的时间去成为想成为的人。可他太知道周佳在他身边停留的时间是有限的,于是他试着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真诚去触摸周佳真实的一部分。周佳是迦南中了不起的情感猎手,但同时她是一个优秀的旁观者,见过足够多的人。

周佳明白这种身份都是时刻转换着的,其实迦南里每个人都可能是情感捕手,当猎物散发着不同的气味挑逗着猎手的味觉,猎手们相应会不断磨练自己打猎的技巧。当她反观郝文这种可爱的真诚,其实也是一种占有的手段,只是郝文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些。

又快到了午夜十二点,周佳从郝文的怀中起来,跟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郝文望着周佳离去的身影内心仿佛有个黑洞一样,汹涌而至的空虚感让他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很无聊,自己的很多行为都没什么意义。

此时是凌晨三点吴润从梦中醒来,留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周佳和郝文相互依偎在一起的模糊画面。上了趟厕所之后回到床上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顺利进入睡眠,于是只好打开电脑继续写小说。他发短信跟李巧开玩笑说自己比传说中的迦南造物主还要勤劳,毕竟这是他窝在屋子里创造笔下人物的第七天。 

在他与孙瑶分手后的一个月,张凡也刚好一声不响地从轰趴馆消失了,电话也打不通,整个人完全处于失踪状态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因此青年派对也没再举办过。不过其他人并没有在意张凡的突然消失,反正迦南不只这一家轰趴馆,不只这一种快乐的方式。只不过他们之间曾有过关于“迦南”深刻的交谈,吴润不敢确定张凡是否在深夜偷偷离开了迦南,他一直在等张凡回来的消息。这段时间吴润除了在家放空身心写小说,就是和同样刚刚失恋的李巧聊天,她们像往常一样谈天说地无话不谈。

自打最后一次轰趴馆派对结束之后,孙瑶和吴润逐渐确定了恋人的关系,只不过这段关系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与恋人的分手似乎是冥冥之中被迦南安排好的必然结果,不过给吴润留下深刻印象的其实是与孙瑶的一次交谈。

孙瑶的下巴抵在吴润的胸膛,语气慵懒地问,“吴润,你跟我说实话,像那天的搭讪你到底做过多少次。”

吴润明白孙瑶什么意思,但他却想到了不同的东西,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说实话,不论你是否相信,其实我感觉白天在迦南中的搭讪行为就好像是被提前设定好了一样。我虽然行为上那么做,但是心里确实是非常排斥的,我的行为和意志在那个时候完全割裂开来。你能明白吗?我生活在这里,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会在某些时刻受到控制,当你自己回过来的时候,自己选择后的结果摆在面前,你无可奈何你只好被迫收拾面前残局。

孙瑶听着这套像借口的说辞,又看了一眼吴润严肃而又深沉的表情,她情愿相信面前这个男人说的是真话,心里想着如果这一切带有着表演的成分,那吴润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坏演员

“我们其实非常自由啊,这大概是你的幻觉吧。你会有这种错觉,应该是你对这面前的一切已经厌倦。迦南的男女都是这样,寻找到了一个意义,然后沉醉其中扮演喜欢的生活角色。当这种刺激无法再带来快乐,便会寻找新的意义。其实我们不过是迦南中的梦游者,这场虚无的人生派对没有尽头。我们玩得越高兴,便在现实中下坠得越快。”

在吴润眼中的孙瑶除了有一种以前见过的既视感之外,她内在性格其实和之前遇到过的女孩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明白在什么场合说什么样的话,可以巧妙地以拒绝的姿态应付各种环境。长期浸泡在烟火气息中的孙瑶突如其来的深刻,这大概是吴润恋爱后听她说得最有营养的一句话。虽然醍醐灌顶,但他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孙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明显变化了,瞳孔中充盈的光芒消失掉了,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深夜里吴润把自己与孙瑶发生过的琐碎一切在电话中陆陆续续告诉了网友李巧,李巧起初不说话沉默了一会,“我前男友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们的经历挺相似啊。你们分手的根本原因你觉得是什么呢?”

吴润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一开始我总觉得之前在某个地方见过,但后来我发现她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我们骨子里其实是两种不同的人,之前也过着不一样的人生,注定会分开的吧。”

李巧喝了一口水,吴润能清楚地听到液体划过喉咙的声音,“或许像你的小说《克莱因瓶中漫游》写的一样,我们的世界只是别人脑中的一个想象,然后无数个时空嵌套起来成为一个令人窒息的克莱因瓶。主人公郝文为了寻找一个关于活着的终极答案,抛弃了正常人的爱情和事业,终日在现实和梦幻中游离,越过了一个又一个时空,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人生,在永无止境的空间中沉沦。真希望我们面前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我们拥有永恒的生命与青春,真是另一种无形的惩罚。”

吴润望了一眼窗外发现天快亮了,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李巧彻夜长谈,“对我来说,这个世界现在好像就是个谜题一样,我无法解答。不过,我总有一天会去寻找答案的。”

李巧不再说话,只听咣当一声,吴润猜到她这时准是睡着了,然后手机跟往常一样砸到了地板上。

这个时候,他突然接到了一条张凡的短信,吴润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上面清楚地写着:

“不要试图接近迦南的边界。”

 

05

吴润今天起得很早,虽然昨晚他彻夜无眠,但今天却十分清醒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兴奋。一直都在想着那条警告短信的事,跟预想的一样,张凡果然成功地违背了迦南铁则彻夜离开轰趴馆探求边界之外的一切。他感觉离这个世界的真相越来越近了,现在做的首要事情便是去轰趴馆见张凡问个究竟。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张凡、孙瑶、李巧以及经常出现在自己幻梦中的郝文和周佳等等这些人和事以及与他们相处的细节与巧合都开始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新的逻辑,他有预感自己见到张凡之后便能成功地解答这一切。去往轰趴馆的路上,吴润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初写小说《克莱因瓶中漫游》的事以及和李巧相识的片段。现在看来当初发生在深夜里的一切有着自我追寻的意味,为今天埋下了一个金色的彩蛋。

吴润之所以开始产生写小说的想法,是源于一个百无聊赖的白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灵和身体产生了双重矛盾,内心出现的新的声音成为了在他看来令人困惑的叙事诗。在那一瞬间,他在迦南里活着的意义戛然而止,质疑自己的选择以及怀疑周围的真实性成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并产生了前所未有破译迦南世界密码的冲动。他觉得这是难能可贵的自由意志,面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蒙蔽自我发现的虚假幻象,于是他在自己的幻觉与现实中持续索隐希望能找到通往答案的大门。

从那一刻写作成为了他一种从外界汲取力量的原动力,同时他将自己的小说发到迦南的论坛上,他的小说里存在着大量的暗喻和错乱的时空描写,旁人大多都是扫一眼结束,大部分的评论都是娱乐性很强,话题的讨论基本上是鸡同鸭讲的感觉,毕竟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吴润到底在说什么。

虽然这样的小说没什么人看,但他也从未奢求过通过什么广泛关注来达到自己的猥琐目的。吴润只是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像无尽海洋中的一座孤岛,他希望能通过这样的荒诞故事持续向外界发送着信号得到有声回应。正因如此李巧在看过吴润的小说后产生了极大共鸣,她也是唯一一个在论坛私信吴润的人。 

吴润写的小说能够震撼到李巧,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克莱因瓶中漫游》中主人公在现实世界游荡的故事基本上和李巧的个人经历是相吻合的。

不知不觉吴润已经到了轰趴馆的门口,可能是因为刚刚开业,进到店里有一种很冷清的感觉。张凡还跟往常一样坐在吧台喝麦芽啤酒。他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很糟糕,甚至还有点好,见到吴润走过来还是习惯性地一手掏打火机一手递根烟。

吴润和张凡眯着眼睛,点起两根烟,然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

“凡哥,你消失这些天,成功离开迦南了吗?”

张凡狐疑地望着吴润,“没有啊,我没有理由离开这里吧。”

吴润觉得有点不对,于是拿出短信给张凡看,“你看这是你给我发的短信啊,而且我们之前也同样聊过离开迦南的计划,最后你自己一声不响地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些事难道你都忘了?”

张凡被吴润弄得哭笑不得,“这可能是别人拿我手机恶作剧吧。我跟你说要离开迦南?有过吗?”

吴润看着张凡一脸不解的样子,觉得这并不像是装出来的状态,他仔细观察过张凡的神情和说话时的断句方式等等,有很多关于张凡生活中的微小细节习惯都与失踪前的他大不相同。吴润这个人一向对细节极度敏感,他觉得张凡应当是在失踪阶段遇到了不得了的事情,才会选择性地丧失关于离开迦南的全部记忆。

吴润不再继续追问,而是切换成酒肉损友状态与张凡扯东扯西。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张凡也有点喝多了,吴润把他扶到沙发上,自己悻悻地回到公寓。他给李巧打了个电话,也没有人接。窗外的颜色逐渐暗淡下来,他仿佛是一个现实里的梦游者,然后望着迦南不断下坠。

 

06

世界从无声到有声,他再次睁开眼。郝文望了一下四周,发现是自己并不熟悉的空旷环境。周佳躺在郝文的怀里,她的指尖在郝文的额头与嘴唇之间不断往返循环滑动着。 

郝文已经记不住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们之前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对话,却总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郝文记住,永远不要试着触碰迦南的边界。”周佳安静地说。

郝文问,“为什么呢?”

周佳的口吻冰冷,“因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们根本到不了更远的地方。”

“难道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时间也同样没意义吗?”郝文将周佳的手指攥住,停止了她循环的动作。

“没错,这都只是迦南中的一部分,而且你已经寻找到我太多次了。希望这能是最后一次。”

吴润睁开眼再次从梦中醒来。

他看到手机发来了一条张凡关于开派对的短信。自从张凡回来之后,迦南青年派对仍然像之前那样开着,灯红酒绿里没有灵魂的一切在吴润看来越来越无聊。他本不想去,想自己继续呆在家里写小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李巧却打过来一个令人极为震惊的电话。在交流中郝文得知,原来李巧也有一个和张凡类似的朋友,他们都同样想要离开迦南,却都在消失几天之后丧失了关于离开迦南的所有记忆。

而且吴润和李巧两个人基本上都是在同一时间接到了那条不要靠近迦南边界的短信。

吴润的手开始发抖,他一边翻看自己曾经写过的《克莱因瓶中漫游》一边急促地呼吸,仿佛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李巧在迦南的另一方,他们之间从未见过,却都能在人生遭遇保持着同步,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李巧,我们今晚在张凡的轰趴馆见上一面吧。”

李巧仿佛读懂了吴润的心声,“怎么,今天晚上不回去,准备一起离开迦南?”

吴润沉默了一会,“没错,我们不能再继续犹豫了,我觉得这小说到完结的时候了。”

吴润很快便到了张凡的轰趴馆,当他看到李巧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们现实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之前都只是论坛网友而已。但好在他们都想象过彼此的样子,当他们真正见面的时候,对方的形象并没有和脑海中的想象偏离很多。这种网友可能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比较尴尬,不过当他们将曾经的聊天内容再次说一遍的时候,空气里的氛围便会好很多,他们就像老朋友一样通过交谈不断交换着彼此之前的人生。对吴润而言,这和荷尔蒙毫无关系,也并不是像往常那种通过酒精虚拟出来的感情环境。这其中并没有恶俗式的相见恨晚,更多的只是两个年轻人对面前这个世界的思考。

“喂,吴润,你想过吗?如果我们真的在今晚离开迦南,或许我们都会丧失记忆吧,或许会忘记关于我们彼此的一切和你自己写的小说。这其实也跟死亡没区别了,你难道不安害怕吗?其实像现在这样活在乐土中,带着快乐、迷思和困惑,也许是更好的选择,这可能是人生本来该有的模样。”

吴润喝了一口酒,笑了笑,“说实话我的确害怕这样的思想死亡。但了解这个世界真相这件事诱惑力实在是太巨大了,我将全部的想象力投注在《克莱因瓶中漫游》当中,其实等待的就是这一天。之前我的确没有勇气去做这种选择。但张凡和你朋友的谜团,让我更加坚定自己的做法。”

时间不知不觉又到了十二点,李巧望着按照秩序离开的人群,对吴润说,“我都明白的。我们现在走吧,离开这里。”

 

07

此时是凌晨三点,深夜里的李巧和吴润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但他们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楼宇都在逐渐变得模糊。当迦南里的万物终于彻底消失,前方突然开始泛着光,他们心里虽然害怕但也未停下自己的脚步。可看到这令人震撼的一幕,他们彻底惊呆了。

只见黑暗的迦南上方悬坠这一个巨大的正方形荧幕,周围没有电源,没人知道它的发电原理是什么。整个荧幕被完美地分割成无数个小型方格,每个方格之中都闪动着不一样的人,他们分别活跃在自己的人生当中,上面标注了详细的日期,吴润和李巧也包含其中。那些人物的喜怒哀乐也都真切地出现在那只有方寸大小的格子当中。银白色的屏幕光芒将吴润和李巧的脸晃得惨白,他们发现这便是迦南里面每天发生过的一切。

这时不远处突然走过来一个人,吴润和李巧定睛去看吓得说不出话,那人是孙瑶。只不过走过来的孙瑶和往常有些不同,看起来表情冰冷,浑身都裹挟着来自其他空间的气息。

“我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一起来到了这里,不要惊讶,我并不是你生活中的那个孙瑶,我是迦南恋爱系统管理的一部分而已,你现在看到的是一种视觉投射。之所以今天切换成这个样子,是为了让你更容易接受。”孙瑶冷静地说。

李巧知道孙瑶这个人是吴润的前女友于是也没有出声,不过吴润的情绪看起来有些失常,“恋爱系统?这一切到底到是怎么一回事?”

孙瑶叹了口气,她已经见过很多次这种场景了,而且吴润来到这里不止一次。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孙瑶告诉了吴润和孙瑶关于迦南和关于他们的一切。

他们得知原来迦南只是现实世界人类尖端技术团队开发的一个巨大的数据模拟恋爱游戏,其中整个模型内在运转的算法逻辑都是现实世界的全部投射,唯一不同的是这里面的游戏角色没有死亡,他们的青春永远停留在二十多岁,这样可以便于人类操作角色的时候能够完成现实里不存在的幻想。 

这个游戏还并未对外完全开放,只是出于核心玩家的内测阶段。为了能让游戏的逼真度更加强,让游戏角色摆脱原本的控制,游戏角色本身虽然是一堆数据,但由于本身的算法足够复杂,因此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些角色在往返于剧情的过程中都有一定几率拥有自己的心智。每个能够到达这里的角色其实都说明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这已经是吴润第一百次到达了这里,同样也是你在游戏里与不同女孩相恋的第一百次。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吴润和李巧一起来到了这里,算是故事线中的一个小插曲。

“那周佳和郝文呢,他们为什么总会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

孙瑶说:“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也可以说,你梦境中的郝文其实就是你本人,是你上一段人生。只是你现实中的操作玩家在玩游戏的途中按照自己的需求修改了角色性格方面的设定。可之前的游戏数据依然残存在你的身体当中,因此你会做梦,你看到这样的东西,这也许是你自我意识过剩,产生写小说进行文艺创作的根本原因。包括你和李巧的相遇,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源于系统一点微小的误差。”

吴润了解到原来自己存在本身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现实社会人类的操控而已,其实一直以来的很多问题也迎刃而解了,关于他曾经出现过的心灵与身体的双重矛盾,质疑眼前的世界,怀疑自己搭讪行为的本质,这都只是自我意识生成后产生的副作用,这一切在这本就是虚拟世界的面前突然都不重要了,毫无继续拷问下去的意义了。生存与死亡都只是带有符号标签的名词而已,他们的存在本身只是他人的一种自我虚拟呈像。

孙瑶又告诉他们,那条“不要试图靠近迦南的边界”短信确实不是张凡发的,而是来源于系统,那只不过是系统为了判定游戏角色是否具备自我意识而做出的一种测试操作,这是测验游戏指标的其中一项任务。而迦南系统判断角色是否具备自我意识的最初方式,便是看角色是否遵从那条十二点之前回到房间内睡觉的铁则。

这种让游戏角色回到“母题”中沉睡,原本是公司设置的防沉迷行为,之后却有程序员意外地发现了并未沉睡的游戏角色,这算是开发游戏过程中的意外收获。

吴润望着瘫软在地上的李巧,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那让我们了解到这一切,结局会是怎样的?”

孙瑶淡淡地说:“之前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和你们一样,你们都是智慧的结晶,按照道理也不会销毁你们清除数据,只不过会将你们有关质疑迦南的这一切数据消除掉,然后重新投放到游戏情节当中,再持续循环之前的故事。其实这有点像人类社会的死亡,你们可能不明白,现实人类的肉体是有极限的,拥有人生的终点,也是一切意义的终结,也是传说中的应许之时。”

此时原本消失的一切渐渐出现,又快到了黎明。

“天亮过后,你们便会忘记这一切的。忘掉吧,连同关于生命的烦恼都会忘掉。”

孙瑶说完,她连同迦南上方的荧幕都消失了,迦南万物又要重新显现在虚假的白日光芒之下。

吴润和李巧整理了一下情绪,他们坐在地上静静望着开始逐渐显现出来的万物,一切仿佛被逐渐刷上了颜色。

吴润叹了口气,“唉,原来我们存在本身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真不知道下一次人生会是怎样,抱歉都怪我,不应该拉你过来的。”

李巧伸出手,“握个手吧朋友,在通往虚无结局的过程里,能和你相遇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早知道费尽周折与那么多无聊的人相遇,还不如早点遇到你。反正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也别错过这场人生旅途里任何一家酒馆。”

吴润也同样伸出手,大概和她握了几分钟之后,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容里带着疲惫,其实他也知道与其高兴地完成这一次死亡,完成与李巧的永恒告别,要好过曲终人散时的寥落地离去,他说,“别忘了,这都是‘迦南’安排下发生的一切,我们永远也无法逃离这个世界根本运行规律。现在《克莱因瓶中漫游》要完结了,结局本身便是无限循环。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们从一开始便不存在,这才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但我还要谢谢你读我的小说,陪我聊天,和你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我活在这个无聊世界里唯一有意义的瞬间。”

李巧很平静地去拥抱吴润,尽量不让吴润看到自己的脸,“再见了。”

话音刚落,迦南的天已经亮全了,李巧和吴润的身体散落开来化成白色的数据代码,它们仿佛被赋予了命令般飘向他们迦南的房间,同时这也是系统为他们设定好的最初母巢。

 

08

小房间里的正前方摆着一个鱼缸,里面游动着两条金鱼。

现实中的吴润刚刚订了外卖,他已经呆在房间好几天了,终于和另一个真实的网络女玩家玩完了这款全是NPC的热门剧情游戏《与你接触于迦南应许时》。在这款情节性强人物丰满的游戏里只设置了两个让玩家操纵的真实人物,而其他的角色都只是设定好的人物角色,所有草蛇灰线的线索都只是为了让最后的玩家抵达游戏终点而已。除了玩家以外,所有对话的产生以及游戏角色上演具备自我意识的戏码,都只是剧情需要的一部分。 

吴润最近过于沉迷这款游戏,已经不知道和多少人打过这款游戏了,合作一起打游戏的女网友全部都是陌生人,毕竟熟人有时候比较尴尬,不认识的大家来来往往没什么压力,大多数人一起玩完一次游戏连话也不会多说一句便会离开。他这种事见得多了,也早已对虚拟世界中这种网络社交习惯,他也觉得这样的擦肩而过其实理所应当。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和屏幕的另一方配合默契,竟然一起相约玩了好几次这款游戏。

吴润觉得一句话不说有点不礼貌,正准备在键盘上敲出,“你好”两个字。

这时,只看见对方的对话框闪烁着,很快便传过来了一条消息。

“嗨,很高兴遇见你,我的真名和游戏中的设定一样,我叫李巧。”

“我也是,我叫吴润。”

 

注:1998年《与你接触于迦南应许时》这款游戏风靡于某一个夏天,曾填补了无数男女的寂寞无聊。年轻人后来为了纪念因这款游戏带来的奇妙感受,纷纷将自己的网名改成“吴润”和“李巧”。于是在那个夏天里,现实里的“李巧”和“吴润”开始相互认识然后真实地浪漫相爱。直到二十年后,这一切早已结束,一切恋情戛然而止,这款游戏仿佛从未存在过。

责任编辑:梁莹 liangying@wufazhuce.com

作者


宋睿洋
宋睿洋  @宋睿洋zero
青年写作者,纵火男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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