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


文/远子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三十岁的那一年,他还是结婚了。以前他很恐惧婚姻,认定结婚无异于从树叶变成树,一旦生根就再也没有机会随风飘摇。但是现在,他告诉自己,他性格里有自毁的一面,必须借助婚姻来自救。对他而言,结婚就像信教,意味着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从“他”变成“他们”的“他”,即消解自我,进入一种责任的共同体。毕竟只有承担责任的人才是自由的。当然他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种可笑的伪装,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形下临时拼凑出来的想法。在失眠的夜里,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油漆和粉末开始脱落,露出赤裸而丑陋的内心墙壁,他必须费尽全力才能重新上色,装修一新。

其实婚姻带来的变化并不多,他依然不敢设想未来。是继续留在北京,换一座城市还是回到老家?不管哪一种选择都会带来无尽的麻烦。尤其是在生育后代的问题上,他相信身为中国人就意味着给自己的孩子判刑,将不可言说的荒谬强加在他们身上;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孩子是婚姻的必然产物,他不能接受没有孩子的婚姻,在他看来那是一种自相矛盾的信念: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何苦再遮遮掩掩,继续承担来自双方父母的压力?部分妥协不如全面妥协。总之,他们的生活没有将来时,只能在原地打转,或者美其名曰“活在当下”。

不能免俗的是,他们要去度蜜月了。妻子显得很兴奋,每天都想出一个新的目的地。最后他们决定去舟山群岛,这些从小学地理课本上看到的岛屿给妻子留下了神秘的印象,她做过从一座岛跳到另一座岛的梦。同事们得知他要休婚假,都来问他去哪儿,得到回答后,他们的脸上露出不可名状的微笑。别人的蜜月旅行都去欧洲,日本,再不济也要去个东南亚,舟山群岛算什么?自从有了“阶级意识”之后,他发现很多事情他都看得更清楚更深刻了,不过代价是巨大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困难:与不同阶级的人无法交流物质,同一阶级的人又无法交流精神。当然这也许只是他的过度解读,他们不过是随口一问随便一笑,哪有想象中的那么在乎你。不过社会底层的长期生活已经给了他一颗脆弱的心,他注定要活在这种敏感之中。

事实上他对旅行提不起兴趣。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旅行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所有的风景都被圈起来成为付费景点,门口的售票窗口里总是坐着像是来自同一个苦难家庭的中年妇女。历史遗迹已经完全替代了历史,人们不再去设想历史可能的模样,而是实地去查看历史,尽管那些遗迹早已经过面目全非的改造或是重建。不过他们去的东极岛上并没有什么可供炫耀的历史,除了一个“里斯本丸”号沉船遗址。1942年日本兵押着将近2000名英军战俘前往日本,船经过东极岛附近海面时遭到美军潜艇攻击,1000多人遇难。悲哀的是,这些小的战役连出现在历史教科书上的机会也没有——不过他们沿着指示牌走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遗址的所在地,只好作罢。岛上的游客比居民多,据说原住民大多搬到舟山市区里去了,他们曾经住过的石屋都空着,不少已经年久失修,几近坍塌。这使得岛上的景色蒙上了一层荒凉的气氛,也让他感到莫名的忧郁。

阳光强烈,游客们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只有在拍照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他看到一个穿着短裙身材姣好的女孩,忍不住将目光锁在她的大腿上。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结婚了,和以前相比,这种凝视是否有了更多不道德的意味?如果女人知道男人每时每刻都在想些什么,婚姻还有可能存在吗?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风景上。走累了他们就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看海,好在看海不需要花钱,但很快就会感到腻烦。他的眼睛已经被陆地的繁复给宠坏了,海平面单调的延伸方式使人苦恼。他想住在海边的人其实是很悲哀的,那些伟大的诗歌赋予大海的情感似乎与他们无关,他们是海的囚徒。何况他们如今还要活在景点里,每天承受着游客打量的目光,就像是活在动物园里的动物,生活的私密性已经荡然无存。他忍不住将这些想法说给妻子听,结果不出意外再次激怒了妻子。

“好不容易出来玩,你就不能开心一点?”

“思考这些事情让我很开心呀。”

“那你就一个人思考,不要说出来。”

他心想,难道这就是蜜月,只能分享甜蜜?可生活哪有那么多糖?他提醒自己尽量保持沉默,多给妻子拍照留念。他早就发现安抚比争吵更消耗精力,应该将一切矛盾扼杀在萌芽阶段。

晚上他们回到青年旅社——其实他想住得更好一点,毕竟是蜜月旅行,但妻子对青年旅社一直抱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总觉得在这里可以遇见有趣的灵魂。旅社提供AA制晚餐,十来个年轻人便围在一张桌子边吃饭,但基本上没有人说话,都在闷头玩手机。公共空间已经沦丧,线上交流工具将朋友和熟人紧紧绑在一起,人们已经失去了与陌生人交流自如的能力。他觉得这些年轻人身上毫无青春的气息,无聊驱使着他们来到风景区,而他们找到的只是更多的无聊。

意外的是,白天看到的那个短裙姑娘带着她的母亲临时加入了晚餐。他注意有几个男生的眼睛里泛起了光——这种光很好地诠释了雄性动物的悲哀——果然其中一人开始主动搭讪。女孩说她几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来过这里,觉得景色很美,就想着带母亲来看看,没想到这里盖起了这么多丑陋的旅馆,白天到处都是电钻声。妻子小声对他说,我们又来晚了。是的,他在心里说,我们怎么可能追得上新中国建设的步伐?那男生对女孩的母亲说她好福气,有这么孝顺懂事的女儿。那位母亲本来有点坐立不安,受到恭维后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我老啦,不比你们年轻人,我不想来的,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吗?女孩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娇嗔地望了她一眼。年轻的女孩和苍老的母亲同框的画面总是让他感到一种忧伤,老者脸上的皱纹,松弛的肌肉,已经降格为身体器官的胸部无不暗示出美的短暂和易逝:母亲的今天就是女儿的明天。

夜里刮起了大风,不时传来门窗剧烈闭合的声音。他睡不着,就起床出去走走。旅社建在山顶上,靠海的一面立了一排栏杆。他看到那个女孩正倚在栏杆上看海。灯塔射出惨白的光,在黑夜里孤独地转圈。他也走过去靠着栏杆,风几乎要吹断他的睫毛。我是不是应该和那个女孩说点什么,他想,如果我没有结婚的话,也许这会是一个故事的起点。他意识到婚姻扼杀了所有的可能性,但这刚好也是婚姻的优点,它让人误以为那些可能性真的存在。总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个人默默在风中看海,夜色环绕着身体,好像整座岛屿都是他们的。回到房间他听到妻子在哭——她经常被自己的噩梦吓哭——便用手掌给她擦泪。妻子醒过来,直直地盯着他,像是在聆听远方的低语,过了许久才对他说,我梦见你爱上了别人。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他差点就要向她坦白他对那个女孩的感觉,只是那不是爱,是一种对于可能性的无耻的执念——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他,真心话说出来只会是一种大冒险。他紧紧抱住妻子,告诉她梦都相反的。

第二天清晨,他们爬起来去看日出,据说这里是全中国第一缕阳光升起的地方。不过因为起雾,太阳并未显影,而是躲在云层后面慢慢调亮了天色。游客们如同溃败的士兵,失望地回到各自的旅馆。雾越下越大,离岛的船只被迫停航,他们只能在东极岛上多停留一天。为了不浪费时间,妻子决定把昨天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他跟在妻子身后,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专注于走路。

他们走进一条漆黑的防空洞,其实昨天妻子就想进去,被他极力劝阻才未能如愿,因为门口写着“禁止入内”——在这种时刻,妻子总是嘲笑他的胆怯:口口声声说要反抗,却又小心翼翼遵守所有规则。洞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妻子让他朝着洞口帮她拍照,阴风吹着后背,让他感到一丝未知的恐怖。如果他们死在这里,要过多久才会被人发现?他们中会不会有人突然发狂,拾起洞里的石头偷袭对方?他感到旅行会将生活中黑暗的裂缝放大,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其中。

在那片废弃的石屋群里,他们又遇上了那个老人,他一个人带着两只狗住在那里。当地人管他叫“土地公”。妻子很想去和那个老人聊聊天,便不顾他的阻挠,跑过去打招呼。他留在原地抽烟,同时在想,以前的人可以世世代代住在贫瘠之地,经济发展之后反而不行,现代性是否让人变得越来越脆弱?农民、渔民和猎人们纷纷住进高楼大厦,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的人类景象?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就像是水牛胃里的草,供他在无聊的时候反复咀嚼。这也使得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因为成熟的标志是生产更多的答案而非更多的问题。

“你们聊什么了?”

“他只会说方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也许他不想和你讲普通话,他更习惯独白而不是对话。”

再次筋疲力尽地回到旅社,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大家都被困在小岛上。妻子在一旁处理起了工作的事情。年轻人聊起了他们的学业和对就业的担忧。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小小的壳,不管看到多么辽阔的景色,他们还是只能一再回到那个封闭的壳里去。那个女孩在翻看书架上的心灵鸡汤,她的母亲显得更疲倦了,好像老了几岁。

第三天他们乘船来到了普陀山。善男信女们用零钱和香火向菩萨行贿,企图以小博大。香火都买了,他也只好做做样子,学着别人拜佛。妻子比他唯物,连头也不磕,甚至哀叹:这些寺庙都太普通了,唉,到底应该去哪里旅行呢?其实旅行本身是没有什么乐趣的,他又忍不住对妻子讲,快乐仅仅来自谈资:我去过那儿。也就是说旅行的意义体现于连带的社交属性。又来了,妻子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游客很多,他必须紧跟着才能防止走散。

在海滩上妻子脱掉了鞋子,结果不小心踩到了机油,怎么也洗不掉。她让他去附近的餐馆借点洗衣粉过来。他不想去,但不得不去,餐馆老板要收一块钱,这让他更加气愤。他紧紧捏住洗衣粉,故意绕了一条远道走回来,结果洗衣粉并不能去掉污渍。他说可以先走,等机油慢慢脱落就好,但妻子执意要洗干净再走,她拿沙子一点点摩擦,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在舔舐伤口的猫。他只好坐在一旁默默抽烟。这时走过来一个男人向他借火,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女人,原来他的妻子也踩到了机油。他们相视一笑,在吐出的烟雾中结成了一个临时的联盟。他甚至感到只要开口交谈一番,他们就可以成为朋友,但他没有怎么搭理男人。他把友谊看得很重,他相信真正的友谊比爱情更罕见。那个女人选择了放弃,招招手喊走她的丈夫。而妻子仍然在固执地清洗自己的脚。他无聊至极,想起自己以前背过心经,就用手指把它默写在沙滩上。一阵海浪袭来,妻子尖叫着退回海滩,她终于决定带上所剩不多的污点重新上路。他回头看到他写下的心经已经被海水抹平。

没走一会儿,他感觉很饿,就提议去吃饭。但妻子一定去看一下南海观音像再吃饭,因为从旅馆出来之后他们还只去了两三个寺庙,一个景点也没有逛。他坚持要先去吃饭,还责怪妻子把行程安排得太满,旅行应该放松一点才对。

“我再也不想和你一起出来旅行了,你总是无精打采,又困又饿……我在那里洗了那么久,你都不过帮帮我。”

“好,我不饿了,我们去看观音。”

“你自己去吃吧,我先走了。”

妻子扭头就走,他应该追上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妻子回到主路消失在游客之中,他才转过身朝反方向走去。似乎是为了挽回一点尊严,他没有去吃饭,而是继续去寺庙烧香拜佛。他好像终于找到一点信徒的感觉了,在佛像前跪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祷:佛啊,让我也尝一点甜吧,为什么我都结婚了,还是这么痛苦?是不是我的欲望太多了?也许有了孩子之后,将全部精力投入家庭,才不会有这么多精神苦闷?想到这里,他干脆找了个观音庙求子,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在祈福还是在诅咒自己。

从观音庙里出来他遇到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就跟在他们身后走。老僧居然是一个烟民,每去完一座寺庙都要出来抽两根烟才接着走,他还让小僧去偷贡品给他吃,后者也照办不误。游客们似乎感觉受到了冒犯,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这些水果不吃就烂掉了,我不吃谁还敢吃啊,老僧哈哈大笑,向游客解释道,佛祖可不喜欢浪费。在一处树荫下乘凉时,他坐到小僧旁边,聊起天来。小僧说他也上过大学,学的是金融学,大二的时候决定出家,一开始父母也极力反对,现在七年过去了,他们也习惯了,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二胎政策开放之后,他们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弟弟。他们还抱着婴儿去寺庙里找他,似乎是在宣告一种胜利……这使他想起以前父母在电话里逼婚的时候,他也曾说过你们再逼我我就去出家。然而这不过是一句气话,只有像小僧这种人才是真正做到了精神上的弑父。他很想了解更多,便问小僧当初为什么想要出家。

“实不相瞒,我当时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我是借助佛法才逃出来的。”

“做这个决定不会很艰难吗?”

“事实上我觉得活在俗世的人才是真正需要勇气的,他们每天都要维持精神与物质的分裂状态,至少我们可以活在一致性之中。”

老僧抽完烟叫上小僧走远了,他没有跟上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用那些愚蠢的问题去打扰僧人。他既没有足够的智慧,也没有多余的激情,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就只能留在尘世里受苦。他饿得有些头晕眼花,眼前的游客就像一座座孤岛在他眼前漂流。东极岛上的那个姑娘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她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又转过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认出了他。

“是你呀。”

“是啊,你妈妈呢?”

“她提前回去了。你女朋友呢?”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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