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朋友赛小姐的妈


文/王逅逅

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很盼着见到赛小姐的妈妈。

赛小姐不是我对于我女朋友的尊称,她的名字就叫赛小姐。是她妈妈给取的。据说是因为赛阿姨年轻时迷恋琼瑶,而琼瑶小说里的南方姑娘都是这个小姐,那个小姐。

而我之所以经常盼望能够见到赛小姐的妈妈,当然不是因为她妈妈貌若天仙,散发着迪奥香水的味道。如若是那样,我可以去找刘路的妈妈,或者在东直门开买手店的杨天一妈妈。然而这些阿姨固然驻颜有术,婀娜多姿,却完全不如赛小姐身材臃肿的平头母亲出手阔绰。她每次见到我,都会笑嘻嘻地招招手,哎呀天宇啊,过来过来。

然后打开她的男士长钱包,从中抽出两百块钱,塞到我的裤子口袋里。塞完了还要拍上两拍,生怕掉出来似的。

一般的阿姨,在给完钱之后都要语重心长地说上两句话:天宇啊,你要好好学习哦,也要督促我家孩子好好学习,不要出去打游戏什么的,要互相督促。

然而赛小姐的妈从不这样,她给我钱了,就像是代替了她所有想说的话,也豁免了我跟她进行跨年龄的尴尬对话。给了钱,她就可以笑一笑,安心低头看手机了。

她大概有五个手机。

我大学毕业以后,她照样会做同样的事,只是钱数慢慢变多,从塞现金变成了微信支付。赛阿姨塞给了我钱,便觉得不用与我嘘寒问暖了。张口便问我家有没有在海外投资房产。我说这些都是我爸打理,他内退之后就每天关注股票房产,我和我妈全不知情。

赛阿姨环抱双臂,用带有口音的普通话说:“天宇啊,国内的房,钱不到位,就别再考虑了。美国的房可以买,多买几套,最好买个五六套。你申请银行贷款,贷个最长的时间,这是最好最好最好的理财。能在美国有个十套房,每个月收入两万刀,那就啥也不愁了,存美金,存美金啊!”

我说:“阿姨说的对,说的对!”

赛阿姨便微笑起来,她仍然理着平头,这平头的颜色倒是变了无数次。她微笑起来的时候,一直像一尊放着彩色光芒的弥勒佛。

我跟赛小姐在北京西边的一所部队小学里认识,她从河南郑州转来,是四年级时我们班唯一一个转学生。对于转学生,大家往往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她有着这样一个奇趣的名字。

那会儿我是班上最受欢迎的男孩子,四年级就将近170cm,看上去像是个初中生。女生都喜欢跟我中午搭伙去食堂吃饭,然而只有赛小姐对我爱搭不理。她对他人的热心肠和对我的高冷形成了鲜明对比,于是我在一天下午天色昏暗的自习课上,以一个米老鼠别针与赛小姐的同桌换了座位,坐到了她的身边去。

直到后来,我们上了同一所初中,又上了同一所高中。与她相处久了,我才发现她的冷漠是因为她完全不懂得表达她对我的情感,而这一点,跟她妈简直一模一样。

每个周五的晚上,我与赛小姐都会在放学后一起骑车回家,从复兴路的拐角,从一个很大的弧形拐弯处上长安街。一辆公共汽车在我们身后停下,呼出一处很浓厚的鼻息声。

走上复兴路之后就上了长安街,左边是中央电视台的老台,我在小的时候经常跟爸爸妈妈去那里。然而现在已经基本上都搬到了东边,而90年代中央电视台分给台里员工的小区,如今已经破败不堪,楼下也没有保卫,住满了外来人口。中央电视台和新华社原来分房子分到那里的老知识分子,有的时候牵着自己的大狗在楼下转悠。

一个老北京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完全不减速地拐过弯来。他身后的衣服被风吹起了一个鼓包。赛小姐笑了起来,和小时候一个样,她笑得奔放,毫无掩饰,两排牙齿都赤裸裸地露出来,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及腰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啊,我踩着踏板,看着她。我就喜欢她这样。

她是那种对生活爱得很重的人。有些女孩对生活浅尝辄止,有些浮在半空,大部分将自己藏在消费社会的彩妆和包包中浑浑噩噩。然而赛小姐非黑即白,总是有一口咬定的观点和跨越性别的幽默。她可以是我的哥们,但从高中起,她也成为了我的性幻想对象。

在马上就要到中华世纪坛的时候,我们停下来买水喝。

“买一瓶两瓶啊?” 她转头冲我挥挥手。

我愣了一下。

“我买一瓶啦,”她说,“你也是大概没有乙肝什么的。”

她买了一瓶矿泉水,仰起头喝了一口,然后递到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看着瓶口,觉得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了。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

“我妈,”她一皱眉头,“我妈。”

“妈?怎么了?”

“保险柜钥匙?我没见到啊,我跟李天宇在一起呢。”

“什么?我后天就要去办签证了!那我所有资料护照啥的不都在保险柜里吗!你给我看看咱家那个窗户旁边,有没有,我记得前两天才看到的……你找找你找找。”

“我妈!说东西放在外面不安全,一定要让我把所有护照啥的都放到保险柜了,你看这下好了。” 她挂了电话,带着哭腔地说。

“肯定能找到的。你别急,别急。” 我安慰她。

“我告诉你,就我妈这样,肯定找不到……你看,又打电话来了!”

“喂!你找到了吗?不是那个黄色的!黄色的不是钥匙!你要找钥匙!钥匙!保险柜的钥匙!你别翻我那抽屉,钥匙是你拿着的,怎么可能到我内衣抽屉里啊……你到底是不是个妈啊!”

她哭了,就在路边,这下是真哭了。但我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情了。她从小到大,只要涉及她妈的,她都得被气哭。

“我要回家搞这个事儿,” 她一抹眼泪,说,“我妈自己不行,她就是个弱智小孩,每天给我添麻烦。”

“要我陪你回去吗?”我问。

“没事,” 她说,“我自己弄。”

她气鼓鼓地骑车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在路边,拿着她喝过的矿泉水瓶。矿泉水瓶的口上还沾有她的口水。

我刚回到家,就接到了赛小姐的电话。

“李天宇,你在家吗?” 她的声音绝望地扑上来。

“在,在。”

“你能来我家一趟吗,”她说,“你来看看这儿,你过来看看,我没这个妈!没这个妈!”

我慌张骑了车,去四环外她妈妈的家,一进门,便看见一地狼藉:衣服,文件,鞋,发卡,还有百元钞票。有一束玫瑰,还新鲜着,放在个脸盆里,脸盆里满着水。

我避过满地的狼藉往主卧走去,只见卧室的地上,书本,化妆品,外卖餐盒,湿毛巾堆成一团,像是刚被洗劫过一样。在房间中央,横着一只铮亮的斧子。

我的眼睛一黑,差点就没站稳。

赛小姐抹着眼泪,瘫软地躺在床脚。她一伸雪白的胳膊,往前一指:“你看!我妈干的!”

她的面前是那只无辜的保险柜,此时已经被砍得坑坑洼洼,像一只鳞片剥落的怪兽。锁上面被狠砍了好几刀,都露出其中的骨骼,皮肤脱落,触目惊心。

“这,这你妈干的?”我问。

“除了她,还有谁会干这种事?拿斧头砍保险箱!除了她,还有哪个神经病!” 她叫了起来,挥舞着双臂。我想象着在这间放着南美酸枝实木衣柜,老挝大红酸枝明清雕花大床,和非洲酸枝木沙发太师椅的卧室里,赛阿姨举起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斧头,蝴蝶臂上的肉四处乱晃,像伐木工人一样劈向可怜的保险柜。

“宝贝儿我回来了!”随着钥匙插进防盗门的一声响动,赛阿姨拎着一只小包,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就像刚打完玻尿酸一样散发着中年女富豪的元气和乐观,满面红光,穿着高跟鞋,走进屋里。

“哎呀天宇也在啊,” 她笑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走过斧头的时候,她连头都没低一下。

“妈妈叫了卖保险箱那里开锁的师傅过来。很快给你搞定。”

“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赛小姐声嘶力竭地喊,“你干嘛拿个斧头过来,吓死人啊!”

“哎呀妈妈这不是想着帮你嘛。”赛阿姨笑嘻嘻地说,“你过两天要签证,不能耽误你啊。”

“那你不耽误我是这么不耽误吗!把我东西都锁保险柜里,又把保险柜钥匙搞丢了!”

“最近家里经常来人,妈妈这就是怕你的东西被人看到……”

“来什么人,你的QQ网友吗?你们要见面能不能出去见啊!我还住这儿呢!还有谁给你的那个玫瑰花,你能别拿我洗脚盆装吗!”

“哎呀宝贝儿你别生气,你不过两天又回学校住了嘛,妈妈在家里见见朋友……”

赛阿姨就是这样。她总做一些让人完全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全然不觉得奇怪,还总是慢慢悠悠,面带微笑。

而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据赛小姐说,她妈在16岁的时候遇上了她爸,一见钟情,直接辍了学,怀了孕,要去部队里找她爸。她姥姥姥爷把她关在屋子里,而她半夜跑了出来,怀着赛小姐,跳了一堵三米的墙,红拂夜奔,去找她爸。之后赛阿姨与姥姥姥爷必然决裂了,只是在孙女出生以后,姥姥姥爷才不得已接受女儿做的荒唐事。

赛阿姨虽然连高中都没有读完,却在做生意上天赋异禀,最开始的时候在河南安阳开过网吧和火锅店,挣到了第一笔金后,便要南下去郑州。这个时候赛叔叔说不想走,然而爱情也留不住赛阿姨的商业扩张,他们和平地离了婚,她毫不犹豫地把网吧和火锅店全都给了前夫。

赛阿姨于是在郑州复制了她在安阳的生意,火锅店开起来了,叫赛金花火锅城。

网吧也开起来了,叫凡尔赛网吧,是高端网吧,里面据说有巴洛克式柱子和丝绒扶手椅。

赛阿姨很牛逼的地方在于,她学历不高,在小事上糊里糊涂,几乎什么都做不对,然而却有着非凡的领导才能和商业嗅觉。让我爸妈都觉得惊讶的是,她竟然给赛小姐搞到了北京户口,赛进了北京最难进的小学最好的班级。如果这是个巧合,那她还继续把学习不怎么样的赛小姐搞进了一所有名的初中,和更有名的高中。这便让我爸妈这样的知识分子忿忿不平,觉得对于我这种年级前三终归不公平。然而我心中可乐开了花,因为我想跟她一个班。我能天天看到她,就是最高兴的事情。

高考完了的夏天,赛小姐要准备出国,而我说服了爸妈,报了传媒大学的英语播音专业。那个夏天,我们大多时候都粘在一起,在赛小姐妈妈一个月回一次的公寓里。

那会儿我觉得,如果要和一个完全不给你任何压力的人在一起,其实是一件还挺少见的事情。就我坐在窗户旁边写剧本,听着David Bowie,然后她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穿着我的T恤,在炎热的天气里撩起衣服,露出小腹,一条腿叠在另一条上仰卧着。我一点压力都没有,我不觉得我需要改变我现在所做的某一件事情,也不觉得我下一秒要赶着去做另外一件事情。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干事儿。除去天性之外,我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也不想占有她。我们的关系是最舒服的羽毛床垫。我并不需要她去改变,也不用忍受独自霸占所带来的负面情绪。

关系可以简单到两个人只是在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而已。

而之后的四年里,每一个夏天,我们大概都度过一段这样的时光。我们从来没有正式地说过在一起这件事情,然而她一回国,我们就非常自然地开始交往了。赛阿姨看到我们在一起,满意得不行,每次见到我还要多打100块钱。然而我的父母却对我们的关系全当作不知情。我也知道,他们从小学家长会开始,就不想跟赛阿姨扯上任何关系。

赛小姐毕业回国以后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帮赛阿姨收拾烂摊子。那会儿赛阿姨在打一个官司,公司没有了进账,有大把的时间来弥补小时候她没陪女儿的时光。而我则利用了跟她家庭的亲密关系,殷勤地陪她去弄各种琐碎的事情。比如帮赛阿姨贷款。

“我的信用分怎么这么低啊,” 她在柜台嘟哝,“我四年没用身份证,也没用银行卡,怎么会这么低。”

我们在银行呆了一早上,发现竟然有一笔600块的款项,两年都没有还。

“谁花的!谁花的!”赛小姐在柜台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谁在大中电器买了个电冰箱!谁拿我的信用卡在大中电器买了个电冰箱!我妈!一定是我妈!”

我们继续在银行待了半天,发现赛阿姨的某一任男朋友偷偷买了电冰箱,继而又发现赛阿姨用女儿的身份贷了一个一百万的款,在郑州买了套房。赛小姐捂着心口,抓着发根,给她妈打电话:“你……你怎么贷款的?啊?我问你?谁签字的!”

当然,赛阿姨委屈地交代,房子是买给女儿以后当嫁妆的。签字当然简单,她有女儿的身份证,去人才市场找了个长得同样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拉到银行签了个字。

“妈妈是好心,” 赛阿姨用浓重的河南口音在电话里说,“你让天宇接个电话。”

塞小姐一把把电话塞到我怀里。我接过电话,那边传来有些嘶哑的声音:“天宇啊。阿姨虽然现在公司在打官司,之前离婚离掉了几套房产,但是阿姨都会挣回来的。你们俩不要担心。”

“阿姨我明白。”

“阿姨之所以之前贷款没告诉她,还不都是因为怕她担心。她一个人在国外,我也不想烦她,说家里没钱了。但是阿姨就是想告诉你,还有你爸爸妈妈,我们家呢,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你们在北京的生活,阿姨肯定还是支持的起的。房子车子以后孩子上学,这钱阿姨都挣得来。你们就好好过日子,你好好写剧本,别让她老着急上火……”

赛阿姨从来没听起来这么落寞。她听上去很瘦。是的,她以前永远都是一种“胖”的感觉,财大气粗,圆鼓鼓的身材,喜气满满的脸庞。然而这一次,她的声音都削瘦了。

“这个贷款的事情呢,你先不要跟你爸爸妈妈说,“ 最后,赛阿姨轻轻地说,“阿姨,这是拜托你了。”

我点了点头:“阿姨我懂。”

我那在西城区长大,在央视做了几十年节目编导的爸妈,虽然看着我和赛小姐长大,却从来没看上过赛阿姨。在家长会上赛阿姨求班主任给她女儿调座位,在私下里请吃饭,塞红包,他们都一直看在眼里。在他们和他们的朋友眼中,赛阿姨永远都不是一个北京人,甚至都不是一个城里人。她可以有这里的房子,有这里的户口,但是她的钱,买不来很多东西。

而我以前却一直不觉得赛阿姨是在乎的。直到这次对话,我才发现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随着赛小姐与她妈妈的爱恨交织,我俩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大概一年后,我们就在呼家楼附近租了房子,搬到了一起。

从美国读书回来之后,赛小姐变成了一个更加爱恨分明的大嗓门中国北方女性。在跟赛阿姨的新男朋友无数次吵架-拉黑-加回-发红包-吵架-拉黑-拒绝加回之后,她开始随身带上一瓶褪黑素。而每次赛阿姨来接她去“吃饭”,“见人”之前,她都要狠吃三颗褪黑素,表示一定要在上车那一瞬间睡着,避免任何谈话。下楼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飘飘欲仙摇摇晃晃。

于是赛阿姨就只能跟我在车上说话。

“天宇啊,你们要结婚的话,阿姨给你们钱,去美国投资买房啊,别去多伦多悉尼,这些地方太饱和了……别买超过300万人民币的,如果买公寓,就看回报率,如果买房子,就看地段,还有你们自己以后去不去住。最好是收房租,一定要有稳定资金来源,不要像阿姨一样现在落得没钱……对了,你们要结婚的话记得去办户口本,阿姨的户口本找不到了……”

赛小姐就在旁边打呼噜。

我想支开话题:“阿姨,您这车怎么没有后视镜啊?这是什么新技术吗?”

“哦,那是你叔叔,哈哈。你叔叔喝多了,哈哈,发酒疯。但是我可跟他说好了,按了手印,还写了保证书,嘿嘿,他以后可不会这样了。”

赛小姐从呼噜中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褪黑素也止不住她的怒火:“跟你说什么了!你离婚三次,眼光还这么差!找的都是什么人!”

“哎呀,那妈妈也没你这么好福气,跟天宇青梅竹马嘛……”

“叔叔让你做的那个什么项目,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别做,那就是一个旁氏骗局!”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个减肥机构很挣钱的,妈妈搞好了你到时候可以免费来做,不是什么骗局。”

“旁氏骗局!”赛小姐大吼,“旁氏骗局你都不知道,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

赛阿姨一边开车,一边露出她标志性的弥勒佛微笑:“妈妈这个要是,也是‘赛氏骗局’。”

“我真的以后不能跟她说话,会死得早。我真的被我妈气死了,我死了就好了。” 赛小姐摊回后座上,捂着胸口说。

我们的婚事被提上日程的时候,我爸妈当然对于她的家庭状况有意见。这个讨论持续了好几个月。赛阿姨感受到了这种踟蹰。她十分麻利地卖了郑州的房子,在东三环置办了一套两室一厅。她把房产证开车送到我家,气喘吁吁地敲门。

“请进请进,” 我爸爸去开门,我妈妈在后面跟着。

“不用了不用了,” 赛阿姨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袋子,明显还是特地为房产证准备的,“这房产证拿去,哎呀今天搞了我一天!路还堵。”

“大夏天的,进来喝茶啊,”我爸妈忙说,“别在外面站着了。”

“哎呀,我那个,忙!我先走了!” 赛阿姨把房产证往我怀里一塞,一挥手,晃悠着小手提包,很快就消失在了过道里。

我们关上门,打开房产证,上面赫然写着的是我的名字。

“啊呀她这是干什么啊!”我妈一皱眉头,”这一套房,可要大概一千万啊。这什么意思啊,一千万就能买我们家儿子吗?”

我爸拿着房产证,则沉吟了半晌。

“你一个当妈的,你还不明白吗。” 他转向我妈,慢慢说,“我觉得,我们也是看着她女儿长大的。天宇喜欢,他就自己做决定吧。”

他把房产证放在了桌上:“你们结婚了,就去把赛小姐名字给加上。不要钱,很简单。”

他走回了书房,当晚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在女儿的敦促下,赛阿姨去办了她家丢了20次的户口本。

第三天,我们俩就拿着户口本,去了民政局。

“您这个,不能结婚啊。” 民政局大妈皱了皱眉头,“小姑娘,您已婚啊。”

赛小姐的眼睛像铜铃一样睁大了:“已婚?我不可能已婚啊。”

“您自己看看,”大妈递过户口本,“这不写着,已婚嘛。”

赛小姐接过户口本,忽地一下,将手放在心上:“李天宇……李天宇……”

我忙探过身去,抱住她:“别急别急,怎么了。”

“我妈……我妈办的户口本,她这全是瞎写的。全是瞎写的!”

我忽然想起几年前赛阿姨在家里找户口本时跟我说过的话:“户口本嘛,没人看,我都是要用的时候去办一个,就20块,特别快,信息随便写一下的,就行。”

“我妈写错了!” 她说,“我们这怎么办呢?”

“这我们这儿没法管,”大妈说,“你得去派出所,派出所来弄。”

大热天的,我们俩跑了趟派出所,民警狐疑地翻着户口本:“这怎么还能写错啊,你去民政局,开个单身证明,要不就开个离婚证明……反正你得证明你不是已婚。”

我们当天又打车回了民政局。大妈一皱眉:“什么单身证明,什么离婚证明?我这里没法开。你没离婚怎么开离婚证明?”

我的未婚妻,扶着门框,颤抖着给她妈妈打电话,她按下免提:“你自己跟李天宇解释,你跟全国人民解释!你都干了什么!现在我户口本上是已婚,你说我怎么办!”

“宝贝儿啊,你听妈妈讲,” 塞阿姨在那头慢悠悠地说。背景音乐是90年代的轻音乐,听得出她在按脚,“塞钱啊,塞钱,好好说说,给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

然而,我们那天终究是没办成结婚证,民政局骂了我们一顿,最后还是同意去查查档案。我俩灰溜溜地骑车回家,在傍晚的长安街上,有送外卖的小哥骑着电动车在逆行,有外地牌照的车开在自行车道上。他们一定是完全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们已经被摄像头拍了下来。天桥上有好几对情侣在聊天,都是男的从后面环着女人的腰肢,然后女的的手放在栏杆上,眼睛亮亮地看着远方。

在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赛阿姨已经结了两次婚,有了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和一大摊子生意。那会儿她就剃了平头,开始读金刚经和收集玉石玛瑙珊瑚。赛阿姨来北京的那会儿这个城市还没有雾霾,从她家可以清楚地看见西山。

有人在立交桥下面跳舞,于是立交桥底下形成了一个于来来去去的车流声交融的奏鸣曲,打着弯儿往人的耳朵里钻。

虽然暂时领不了证,我们还是打算先把婚礼办了。在我们的婚礼上,赛阿姨穿着一身大红色旗袍,戴着一串佛珠,哭得泪如雨下。当司仪邀请她发言的时候,她抖抖缩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四份的A4纸来,拿过话筒,带着浓重的鼻音发表了讲话:

“好久,好久,好久没这么激情开心啦!亲们!”

“久违的歌声,久违的笑容,久违熟悉的一草一木……这里曾经留下的多少欢声笑语,今天我来到了了我女儿赛小姐的婚礼,一切还是这么美,哦,这么美好!”

“若没有飞翔的能力,就应该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有些东西看似很诱人,但未必适合你。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就别太放纵你的思绪!你觉得你是一只狼,小鸟也会让你身亡……所以人生不能好高骛远,真正的人生捷径就是脚踏实地,把人做好、管理自己的感情和心态、收起浮躁、回归女人本色、静观日落而息、笑看风云变幻、时间是心情沉淀......”

赛阿姨忽然将手臂直直举起,像是在敬一个纳粹军礼。

“我!从十几岁开始背井离乡,创业成家,拉扯女儿长大,说到这里,我自己都要落一份泪水!妈妈不忍看到,父亲拉着女儿的手,把自己心爱的女儿交付给另一个男人的场景。但是今天,妈妈感到幸福,感到骄傲!红尘有你,思念有你!”

司仪在旁边有点慌,这确实是他没料到的一个演说。他赶忙示意助手,小声说:“放一个班得瑞!”

“既然相遇了,就要相互珍惜,没有无缘无故的缘份 。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相遇,不是在路上,而是在心里!有一种感情,不是朝夕厮守,却是心有灵犀!有一种语言,字字心声。一声思念,无关距离却是心心相印……”

塞阿姨忽然皱起了眉头:“唉呀给我来点喜庆的音乐!”

“啊,喜庆的,“ 司仪赶快示意助手,“放个宋祖英,放个《好日子》!”

“不要《好日子》,” 塞阿姨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微笑,“放《财神到》,财神到,财神到,好心得好报。那首粤语歌。”

“这世间,有一种爱,不需表白,懂得,便是温暖!婚姻不是万能的,该没就没;爱情不是万能的,能有就有。阿姨不怕你们不爱,不怕你们离婚,只愿当那一天来临时,你们仍能够是对方坚实的后盾,最佳的合作伙伴!”

背景音乐开始了,兴冲冲地放着:

财神到 财神到

好心得好报

财神话 财神话

揾钱依正路

财神到 财神到

好走快两步

得到睇起你

你有前途

合虎庆新岁

喜气盈盈……

我看着台上站在阿姨身后我的父母,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赛阿姨则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高亢。她举起了麦克风,走下了舞台,走进了宾客大众。

“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你时,你会发现,多了一个爸爸,男人假的爱上你时,你会发现,多了一个儿子。阿门!”

她用手捂住心口的佛珠:“万物皆有灵,世人皆有情。有些事,看似吃了亏,受了屈,其实无形中是给自己添福报呢!那些欺人者、每做一件亏心事、则消一次自己的福报。好人好报,恶有恶报。这是人类社会永不变铁定的规则!”

接下来,她将手放在一个八十岁舅爷的肩膀上,坚定地望着这个陌生人。

“不是所有的委屈都能倾诉,想通了也就释然了。人生的路,悲喜都要走,只有经历,才能懂得!醉过知酒浓,爱过知情深……生意投钱了,赔了,才知自己有多失策!好在赔了只是钱财,历练的是自己的阅历,摸摸自己的心口,傲骨还在……”

司仪见状,忙跑下舞台,试图安抚赛阿姨,让她回到舞台上。然而她完全不为所动,端起身旁一桌的酒杯,高举起来:“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所有的不愉快,随着撕碎的日历,任风飘落,一切重新再来,满满的正能量,给自己满满的拥抱和点赞,对所有有缘的朋友,送上我满满的祝福,祝所有亲友好朋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阖家欢乐!幸福安康!上帝,在看着你们!”

我转头看向我的新婚妻子,本以为她又会捂着胸口,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背过气去。然而她将脸埋在了戴着戒指的手掌之中,哭了。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王逅逅
王逅逅  
主修英语文学,著有3本非虚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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