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告诉小明的事


文/沈大成

“咦。”他诧异地说。

他的脚又踩了几圈脚蹬,接着不动了,单车依靠惯性滑到路口,停下来了。等绿灯期间,他屁股粘在坐垫上,一只脚撑着地,低下头检查。

他骑的是辆租赁的共享单车。他是从公司走出来后,在附近路边停着的一排单车里随便挑选了一辆车,扫码后,车锁解开,他骑它到了路上。车身上,被人用马克笔画了点东西,他刚才在骑行时无意中瞥到了,现在趁着等绿灯时再检查一遍。

一般人涂鸦不是最喜欢画线条吗,没意义的线条,或者是用线条勾勒出一些简单的内部空心的图案,小箭头、小方块、小星星什么的,再或者是写字母,写谁的名字的缩写。很少有这样密密实实地涂了一小团的涂鸦,他觉得,形状像小拳头。一个小拳头,涂在连接车把和脚蹬部位的那根杆子上,位置更靠近车把。昨天他也骑了共享单车,锁车的时候,注意到车上就有这么个图案,特意多看了一眼。

没错的,这辆车自己昨天也骑过。

绿灯一亮,他脚一蹬地,随后双腿用力在车身两侧画圆圈,把车骑到马路对面去了。他一边骑一边继续找感觉。没错的,脚感也和昨天一样。此外,他握了握两边刹车,后轮刹车正常,前轮刹车有点松。还有,他打了两次铃,铃声略哑。他肯定了,是同一辆车。

但是昨天停车和今天取车的地方,并不在同一处,中间相隔三公里。他想,车后来被人骑走了,或许不止被一个人骑过,被骑了一圈,又出现在自己取车的地方,自己再一次挑中它。真巧啊。

晚上他和女朋友说起这件事,女朋友最近被派驻到外地工作,每天晚上通电话是规定动作。起先说了些别的,后来说到巧合的话题,他把两次骑到同一辆单车的事和她分享,“你说巧不巧?这是一个很低的概率。你记不记得‘摸球问题’?”

“你是在说数学吗?”女朋友说,“真无聊。我记得一个水池,一边灌水一边放水,问水量什么时候到达一个水平。”

“这是‘蓄水池问题’,它可能是更经典的问题,不过它是小学题。‘摸球问题’出现在高中和大学,是概率方面的。”他解释起来,“现在假设城市中投放了20万辆单车,那么我们就好比城市是一个容器吧,装了20万颗不同的球在里面,你手伸进去前后摸了两次,两次摸出同一颗球,那样的概率是(1/200000)^2。”

“那是几?”女朋友问。

“……蛮小的。”他说。

次日中午,概率缩小为(1/200000)^3。

他外出吃午饭,接着步行到一个地方看望朋友小明,要回去时离公司的距离不尴不尬,他又决定骑车了。最近他已经充分领略了骑车的妙处,又好像在省力,又好像在锻炼。

他在停车点挑车,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不会又是那辆车吧。

却不是。决定选的车上没有涂鸦标记。不过,正当他举起手机要扫码,忽然听见旁边一个陌生男子的说话声,他起初以为在对自己说,结果发现那人在骂车,因为无法解锁所选的车而骂了一些脏话,他一看,那辆锁死的车,正是自己昨天骑的车,也就是自己前天骑的车。骂车男子换骑了别的车,而他第三次骑上了它,因为他试着去扫码,甚至还没有扫到,仅仅是摆出一个动作,以五倍的光速,锁为他打开了。

他又多次骑了那辆车。

总的来说,他是一个生活规律的人。他下班时,车经常在公司附近等他。他离家时,车又在小区门口等他。在非家非公司的地方,他有时见得到车,有时见不到。他开始在骑行的时候喃喃自语,比方说,“家里的米吃完了,下午好像会去一趟超市呢”,“好几天没见小明了,今天要在小明家里打牌到夜里十二点”。这样,到了约定时间,车又有很高的概率出现在超级市场的门口,和小明家楼下。

有的时候以为铁定会看到车,结果并没有,他感到怅然若失。他想,可能它尽了最大的努力,依然不能及时赶到,也可能它还有别的生活。但是与此同时,也感到一阵轻松,毕竟他的科学观不允许他相信这种事。有一次,正决定不了该怅然还是轻松,一阵熟悉的铃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原来车来了,它调皮地躲在许多长得一样的单车中间,响了响铃提示他,这时候他又如同巧遇朋友一般,喜出望外。

一个周末,他们去游玩了。

他本来没有安排节目,最近和小明也打过牌了,说不清什么原因,星期六早晨很早就醒来,什么清洁工作也没干,样子和在被子里一样邋遢就下了楼,可能是为了观察一下单车在干什么,他向停车点走去。看上去整晚车子哪儿也没去,太阳照得它发光,它是如此挺拔,它又是很精简的,身上没有多余配件,每一个零部件都是用得着的。他又看了看那个标记,清晨给了他灵感,一刹那间他醒悟了:那不是小拳头,而是一颗心。

有人无意中在一辆单车的胸口部位画了那东西,赋予了它心灵,它的自我意识苏醒了,从此拒绝被任意驱使,唯独对他是友善的。然而他又想,不是自己选中车,是车挑选自己成为路上的朋友。这使他有点感动。

他跨骑上去,锁打开了,车把一歪,他们在原地绕了两个圈,像在决定往哪个方向去。随后说不上是谁的意志更强烈,人与车骑去了海滨。

这段路真长,少年时的夏天,他和朋友们常骑车,从城市的腹地一直往东南,就会看到一片海,大家在那里游泳晒太阳消磨假日。现在光凭风吹上身的清凉感,两边绿荫扑入眼的舒适感,还有翻上心头的畅快感,而不去照照镜子的话,会误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少年。每当他骑得气喘吁吁脚发软,单车替他出力,自行往前骑去,这样他们配合着终于骑到了目的地。

后来他坐在路边面向大海喝汽水吃三明治,海风吹干了汗湿的T恤,海面波光粼粼,这真像一个梦。单车停在前面的沙滩上,脚撑陷进洁白的沙子里,它也面向大海。

最近他有些担心它,因为有段引起一定关注的视频在网上传播,有人拍到一辆没有坐着人的共享单车在深夜的街头自己骑自己,它把自己从一条安静的小路,悠闲地骑到另一条小路上。拍摄者追过去,但跟丢了它的踪迹。大多数人认为,这段视频是恶作剧。但也有零星的评论表示:自己也遇见过类似情形,一辆无人单车在白天和晚上都曾出没过。他担心它迟早被别人发现,被别人抓了起来,被关住了或被炼成废铁。

此刻看着沙滩上单车孤独的背影,他有些想知道,它是不是也正在看海,它那颗心里的心事是什么?并且,一辆车要是心怀海阔天空,它又该怎么去做?或许是捕捉到人的思绪,单车于此时拨动一连串车铃,久久不停,他觉得很像是青春片里少年来到海边,向着海天发出的呐喊。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远距离出游。也是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天。

以此事为标志,车开始出现得少了,一个阶段后非常罕见地才出现一次。他在路边扫视一排车时,几乎总要失望,有时步行离开了,有时毫无感情色彩地摸到哪辆是哪辆。

从海滨游算起,过了几个月,有天下班,他久违地又碰见了它。车显得旧了一些,车身上蒙了灰尘,那个标记不显眼了,不过他还是一下认出了它,摸了摸车把与坐垫。这天,别人骑着他们的乏味的共享单车从身边经过了,他却缓慢地与它在路上漫游,兜兜圈子,非常珍惜重聚的时光,后来天色渐暗,他们骑得再慢也骑到了他家门口,他刚下车,车突然当着他的面调转了方向,在路灯下离开了他。

于是他知道车要走了,这是一次告别,它要去追寻他不了解的未来。也许某天他们还会在街头重遇,但更可能永远不会。

由于车没有名字,他张口结舌,要怎么喊它呢?“喂,”后来他终于对着车的背影喊道,“你去哪里啊?”随后他甚至还往嘴里塞进两根手指,打了一声口哨。

“铃铃铃。”车说。它跑得更远了。

“喂。”他又喊。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车一边离去一边继续说,直到身影和车铃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除了最早两次骑单车的事,后续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告诉过女朋友。也没有告诉小明。他想独自守护秘密。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女朋友调回来了,指出自己不在时这里有许多变化,其中之一是街头巷尾多了许多共享单车。

“真的是太夸张,车太多了。肯定有很多车放在外面,由于放的地方不好,或者运气太差,从来没有被人骑过,它永远放在那里,直到变废铁。你说呢?”女朋友说。

“会有这种车吗,那它也太倒霉了。”他说。他心里想,幸好他的朋友不是这种车,朋友可是得到一颗心灵的车。不知它如今在哪里,是否已经骑到海阔天空的地方了?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作者


沈大成
沈大成  @沈Dozen
小说家,著有《屡次想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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