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文/与路

毫无疑问,在十九岁之前,李香蕉都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处男。他尚未学会一手抓着鼠标,一手抓着当下,在电脑屏幕前颤抖自己的身体。他也远没有建立起一个男人独特又普遍的知识体系,偶有些许认知,则来自同班男生所讲风流韵事,既残缺不全,又模棱两可。在这件事情上,连老天爷对他也不够眷顾,因为直到那时为止,他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经历过的,在梦里也同样没有机会去尝试。

张芭乐觉得李香蕉的话非常不可信,她说这小子,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一股虚伪的气息。他们同在学校的学生新闻通讯社当干事,张芭乐来自动科院,比来自体育学院的李香蕉大一级。学通社是学生社团性质的组织,但是带有官方属性,采编的稿子可以在学校的官方报纸和网站上登出。

有一次他们一起去报道书画社的学员作品展,地点在学校北区的樟树林。张芭乐抱着一个采访本,本子下面是一个牛仔布的长款钱夹,钱夹上绣了一只粉红色的米老鼠。她用钱夹抵着下巴,站在一幅素描作品前看得出神。李香蕉过去一瞧,画上是一个约莫十多岁的小姑娘,手上捧了一只空花瓶。这幅画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构图比例和明暗关系都有很多瑕疵。

“这张画得很一般啊。”李香蕉对张芭乐说。

张芭乐立马反驳道:“你一个学体育的,懂什么?”

“这都是一些很基础的素描功夫,画得还没我好。”

“那你画一幅给我看。”

“没问题 ,”李香蕉扭头端详了张芭乐一下,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就勉为其难画画你这张大饼脸吧。”话音刚落,张芭乐的采访本就已经朝他飞了过去。

李香蕉没有夸大其辞,参加书画社的都是非美术专业的学生,他们的确只是业余爱好者的水平。而他自己勉强可以算半个专业人士,高中的时候跟着老师学过一段时间绘画,原本是想走美术特长生这条路上大学。

只是他在画室里坐不住,经常跑去操场上和练体育的同学打篮球。原因是他喜欢的一个女生,正好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没事儿就对着窗外的篮球场发呆。

绘画老师找到李香蕉,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知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听说过,没怎么深入研究。”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座庙,庙里有三个和尚……”

“他们谁都不愿意去挑水,所以渴死了?”

“你不要打岔,他们每天清心寡欲,打坐念经,相安无事。”

“清心寡欲就不用喝水吗?”

“当然要喝,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一个和尚,突然开始天天下山去私会情人,其他两个和尚还是乖乖待在庙里,但规定的经书怎么也念不完。庙是同样的庙,经是同样的经,你说为什么现在就念不动了呢?”

“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你很有慧根,一下就抓住了相对论的精髓。”

“真牛逼。”

“爱因斯坦这老小子是挺牛逼的。”

“不,我是说老师你很牛逼。”

话聊到这个份儿上,李香蕉也很知趣,索性扔下了手中的画笔,成了一名体育特长生,每天下午都在篮球场旁边的田径跑道上练长跑。

高考结束后,李香蕉约那位女生在学校的篮球场见面。他特意穿上了一款罕见的科比纯白色24号球衣,然后拿着一个篮球站在场边,尝试着摆出想象中的各种帅气姿势。女生拒绝了李香蕉。她说不喜欢搞体育的男生,一身的流氓气。她希望自己的男朋友要有艺术气质,要么是诗人,要么是画家,可以陪她坐在窗边一起发呆的那种。

李香蕉吹下牛逼以后,张芭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半开玩笑地问给她的画画得怎么样了。他每次都回答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了。”但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有动笔,因为他寝室里连画笔和画板都没有。这件事成为一种证据,在张芭乐这里长久地证实了李香蕉是一个虚伪的人。

那天晚上,李香蕉和张芭乐约在学校的共青团花园见面。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究竟谁才是这个提议的始作俑者。大庭广众下眼神的躲避与摩擦,网络聊天工具里春心荡漾的试探与徘徊,脑海中千百次的幻想与推演,构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原点,恰与他们躁动青涩的青春一脉相承。

学校很大,李香蕉从北区的梅园宿舍走到这里花了二十分钟。一路上他都很兴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以至于达到时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眩晕的状态之中。张芭乐则姗姗来迟,手里还提了一个纸袋。李香蕉问她提的什么,她打开一看,是一瓶白酒和一些零食。

他们往六号门的方向走去。在灯光亮一些的地方,李香蕉才看清张芭乐的腿上穿着黑丝袜。张芭乐见他在看自己的腿,立马往前跑了两步,藏到路旁小叶榕的阴影里。李香蕉跟了上去,张芭乐推了他一把,娇嗔地说道:“快别看了,我今天是第一次穿这个。”

这是一条精心挑选的路线,路上的人很少。但在路过食品学院门口时,里面突然走出来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张芭乐见状就想要调头往回走,但又觉得这样做太明显,一时间尴尬地愣在原地,动弹不得。饶是在晚上,李香蕉也看见她的脸涨得通红。等那一群人走到他们面前时,张芭乐突然拉起李香蕉的手,撒腿就往前跑。

他们一口气跑到了六号门外,学府小区就在马路对面的一片小树林后面。穿过小树林时,黑暗暂时将两个人包裹住。只要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们就会觉得心安一些。不久之后,前面有微光闪动,他们发现已经走到了一栋楼的下面,这又让两个人重新紧张起来。

“是这里吗?”问话时,李香蕉感觉自己喉咙里像卡了一块石头。

“应该是这里吧。”张芭乐不确定地说道。

之前她曾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找房子这项艰巨的任务。学校凡有布告栏处,必有日租房的小广告。那些手写的电话号码隐匿于各类海报和通知之间,构成了大学生活中最隐秘而丰富的一部分内容。

李香蕉抬眼看了下周围,发现这个所谓的学府小区,只有矗立着的七八栋楼房,而且没有围墙,就像是立在荒野里的几根孤零零的柱子。

他们上了五楼,谨慎地辨别着门牌号。打开大门进去,里面散发着一股石灰粉的气味。房子是标准的三室一厅,张芭乐径直走向其中的一间,掏出钥匙来插进锁孔里,拧了两下门却没有开。她把钥匙抽出来,再插进去,锁芯还是纹丝不动。她就这样在那儿抽抽插插,鼓捣了好几分钟,也没能把门打开。

“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李香蕉在旁边说道。他的意思是这里一共有三个房间,会不会是其它两个房间中的一间?

张芭乐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准备继续尝试。旁边一扇门后发出“嘣”的一声响,仿佛是一只拳头砸到了墙壁上。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屏气凝息地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多余的动静。李香蕉把钥匙拿过来,只插了一下,门锁就弹开了。

张芭乐进门之后,就用身体挡住左边墙壁上的电灯开关,说道:“不要开灯,我有些害怕。” 

“我没有想要开灯。”

“我想喝点酒,你喝吗?”她走到房间中间的床上坐下。

李香蕉迟疑了一下,酒壮怂人胆的道理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回答说:“不,我不喝,你也别喝吧。”他想自己现在还没喝酒,就已经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要是喝了肯定更糟糕。

他把门关上后,也走到床边去坐下来。金属瓶盖被拧开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然后是液体在喉咙里滚动的声音,最后是张芭乐拿开酒瓶开始大口喘气的声音。

她让李香蕉等她一下,然后开门去了洗手间。等了一会儿,李香蕉正准备起身出去找她的时候,她却已经在黑暗中摸了回来。

张芭乐贴上来的嘴唇湿润冰凉,混合着自来水里的明矾和刚喝下去的白酒的味道。李香蕉陷在这奇怪的味道里,感觉青春就像是一瓶毒药,而女生是这瓶毒药里最厉害的成分,可以瞬间让你的大脑因为过度兴奋而进入麻痹状态。他们的行动既无来自经验的可靠指导,也不完全受自我意识的清晰控制,便渐渐陷入一种挣扎。原本想象中的洒脱和一蹴而就并没有出现,两人每挪动一厘米都像是遇到了无穷无尽的阻力。

有那么一瞬间,李香蕉感觉自己似乎是成功了,张芭乐在他身下的反应也说明了一切。她正在伸手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推,发出的声音显得很痛苦的样子。李香蕉抱着她的头,安抚她说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了。”

然后他就陷入了一种很茫然无措的状态,对于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以及正在干的事情都产生了怀疑。准确地说,他正在干的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了,就在他刚才大喊“快了”的时候就结束了。只是那一瞬间他有些走神,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事后他曾多次回忆,想要还原那千分之一秒的细节,以此来定义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命题,即他到底还是不是一个处男。可他每次想起的,都只是张芭乐弯成弧形的背部。她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开始穿衣服,说要回学校宿舍去。

李香蕉想了很多理由说服她留下来,比如他们两个人都向各自的室友请了假,现在突然回去会显得很奇怪。又比如说这会儿宿舍极有可能已经关门,回去就意味着要面对态度并不友善的宿管人员。

然而张芭乐只是一再重复说:“我感觉自己是个坏女孩。”她说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李香蕉不想再刺激她,就和她一起穿起衣服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搞砸了,事情像雨天被无数只脚踩过的稀泥一样,变得一团糟。

回去时他们没有走六号门进去,而是沿着学校外面的马路一直往二号门走去。他们并排走在路灯光下,谁也没有说话。身后的影子像是被墨染过一样,比平时更黑一些,拖在地上仿佛具有了某种重量,让人越走越觉得沉重。

走到二号门外边,那里还有零星进出的学生。张芭乐突然拉住李香蕉的胳膊,让他等一下。她在身上摸索了好几遍,才肯定地跟李香蕉说自己的钱夹丢了,就是上面绣着米老鼠的那个钱夹,银行卡、身份证和学校的一卡通都在里面。于是他们又原路返回,而且走得更慢,一路上四只眼睛四处搜寻,连刚才并未踏足过的草丛和沟壑也不放过。

这样走了一个来回,他们确信未曾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可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重新站在二号门前,李香蕉提议他们再找一遍,并且最好是回之前待过的房间里去看一下。可张芭乐十分肯定地表示,她走出那栋楼的时候钱夹还在身上,绝无可能是落在房间里了。李香蕉甚至都不确定,她今天是不是真地带了钱夹出门,但是他无法反驳。给他的感觉是,张芭乐再也不愿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进校门之后他们就必须分开,因为各自的宿舍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上。张芭乐要向前直行,她会再次路过几个小时前他们碰面的共青团花园,然后一直爬坡走到后山的竹园。李香蕉要向右转,依次路过学校的第四运动场、五一所大礼堂和水产养殖中心,穿过一条晚上既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的小路,达到梅园。

他们打过招呼以后,就向各自的方向走去。李香蕉感觉一个人生的重要时刻已经离自己远去,并且在他的心底留下了一个巨形的空洞。这种感觉将会许多次在他身上重现,在他后来每次见到张芭乐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这个空洞的存在,以及它难以被弥补的无奈。

那天晚上之后,张芭乐再也没有和李香蕉一起执行过采访任务。随着大四学年的到来,她来社里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到了大四下学期的时候,按照惯例,她退出了学通社。

社里组织大家给这一拨即将离开的人送行,地点在学校外面的竹园干锅。据说老板以前也是学校的学生,读书的时候一直住在竹园,毕业后就自己创业开了这家店。李香蕉当然也去了,他找不到不去的理由。一群人有接近二十个,一张桌子坐不下,就把两张拼起来坐。李香蕉和张芭乐正好坐在长方形的对角上,是两张桌子上距离最远的两个位置。

李香蕉趁夹菜的时候偷偷看了张芭乐一眼,只见她和左右的人言谈甚欢,并没有什么回应。这种场合喝酒是必不可少的,但李香蕉今天坐的这个位置有点远,所以他特地站起来,绕到另一个对角去敬张芭乐。桌上的人图开心,就开始起哄,说这么多前辈都在,你怎么只敬她一个人。李香蕉解释说他这是由远及近,依次都会敬到的。起哄的人不依,说你这个解释太牵强,必须罚酒。

李香蕉看向张芭乐,意思是希望她端起酒杯来与自己碰一下,喝了这杯酒,就算是帮他解围了。张芭乐却仿佛没有看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反而说道:“我看是得罚酒,什么由远及近,我们的关系是隔了有多远,是三十米啊还是五十米?”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说师姐都发话了,李香蕉这杯酒非罚不可。他只得先喝完了这杯罚酒,然后再满上一杯来敬张芭乐。张芭乐抬起手中的杯子喝了,喝完就转身坐下,并没有和他多言语。他自觉无趣,也走回座位上去坐下,闷闷不乐地吃完了这餐饭。

世界上有很多界限模糊、难以定义的关系,大多都逃脱不了无疾而终的命运,李香蕉感觉自己和张芭乐就处在这样一种关系之中。他们像两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某日心血来潮,一起约定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跟出游、吃饭或者看电影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这件事情让他产生了对自我的怀疑,对于自己是什么或者已经不是什么这种问题,他没有办法清晰地回答。

如果彼时他的人生经历足够丰富,那他就会明白这种问题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先学会爬,而不是先学会走路。可惜他的青春正处在对什么都想要弄个明白的阶段,这不算是一种错误,但往往有点致命,令人长久地头疼。是或者不是,应该泾渭分明才对,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样明白无误,这就是李香蕉的想法。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陷入一种困境,而且认为这种困境成于张芭乐,也应该止于张芭乐。

他甚至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他来到一架连接两处陡峭山体的吊桥边。桥中间迷雾笼罩,他隐约看到桥的另外一边有东西在动,于是便朝对面走去。桥下是万丈深渊,他走得颤颤巍巍。张芭乐的脸渐渐在迷雾中浮现出来,她被绑在那边桥头的一根柱子上,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李香蕉走过去,把手伸向她。她开始大喊大叫,让李香蕉也慌了神。他忘了自己要伸手去干什么,是想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还是她身上的衣服?李香蕉在她身上一顿乱抓,而她的喊叫声也越来越大,并莫名让李香蕉产生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肯定是做错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两边的山体都开始破碎和陷落,倾刻就蔓延到他们脚下。地面倾斜,两具躯体腾起在空中。李香蕉飞身一跃,奋力抱住被绑着的张芭乐。他感受着她的存在,也感受着自己的存在,等待世界碎裂成灰,然后从梦里醒来。

时间很快到了那年的六月,整个学校陷入一种分崩离析的氛围中。桃园有一位女生,有一天凌晨一点钟左右,站在宿舍外的阳台上嚎啕大哭了半个小时,惊动了整个北区的保安。物理学院有位男同学,晚上喝完酒回来,途经学校第二运动场时,借着酒劲把路边一只垃圾桶搬到了崇德湖边上,并对路人声称这是对力学的完美应用。有一天上午,一群来历不明的同学,有男有女,冲到外国语学院门口,他们气势汹汹地拉出一条横幅,集体表白了曾经给他们上过公共英语课的何姓女老师。此类事件层出不穷,灼烧着毕业生们脆弱的神经,好像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声音在对他们高喊,你们该滚蛋了。

李香蕉对这个季节最直观的印象,来自于橘园三舍和四舍之间的那条马路,毕业生们把大学里攒下的各种东西摆到路边叫卖,全都是白菜价。场面热闹非凡,不光有低年级的同学光顾,还有住在学校附近的大妈进来抢货,而且砍价风格狠辣冷峻,一点不讲市场规律。一个原价五十元的电吹风,卖家标价十五元,大妈一来能给你砍到八元,还要顺带捎走一个暖水壶。

这天下午,被大妈们洗劫过的马路一片狼藉,李香蕉路过时看到一位师兄在卖旧书,里面有一套名叫《九尾龟》的小说。他觉得书名特别有意思,就准备蹲下来翻看一下。这时候张芭乐的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就问:“狗东西,欠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还?”

李香蕉一头雾水,正准备问是什么东西,张芭乐抢过话继续说道:“今天晚上,到小吃街对面的银河KTV来,不许带人啊,到了给我打电话。”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没有给李香蕉拒绝的机会。

看看时间,李香蕉先去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回宿舍洗了个澡就出门了。银河KTV和学校隔了一条马路,顾客主要就是学校里的学生。张芭乐从通向地底的扶梯上来时,李香蕉闻到她身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酒气,让他想到了那天晚上她湿漉漉的双唇。她带着他从另一侧的扶梯下去,一进到大厅里,空调的冷气就扑面而来,让李香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推开门,包厢里面还坐着一个人。张芭乐介绍说,这是生命科学学院的一个朋友。她甚至都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在李香蕉看来,这是个行迹可疑的家伙,他的出现让场面变得像失败的喜剧场景一样尴尬。

他并不太想唱歌,就只是傻坐在那里喝酒。房间里有一股空气芳香剂的刺鼻味道,在这层味道下面,是另外一种因空气长时间得不到流通而产生的霉味。李香蕉很快就感到头疼,这跟他喝下去的那些啤酒或许有关系。他片面地得出一个结论,银河KTV里的每一瓶啤酒都没有拧紧瓶盖,走了酒气,喝起来寡淡无味,但却特别容易醉人。

张芭乐让他点歌唱,他也借着酒劲唱了两首。酒精让他失去了对好坏的判断力,这反倒使他无所畏惧,晕晕乎乎地在麦克风前完整地吼出了那些句子。他突然明白,这也许就是张芭乐需要的一种告别方式,向遗憾与荒唐混杂着的奇怪青春告别。

唱过歌以后,短暂的缺氧状态更加剧了李香蕉的头疼。包厢里没有单独的洗手间,于是他起身离开包厢,穿过幽暗的走道,路过一扇扇传出低回吼声的门,去大厅附近的洗手间。他用手接水,然后再把脸埋进手里,世界就在这一瞬间暂时和他脱离开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张芭乐的脸也同时出现在镜中。她靠在他身后的墙上,也透过镜中的影像在看着他。李香蕉转过身去,抱着她,吻她的额头、耳朵和嘴唇。

空调仿佛失去了动力,不再能提供充足的冷气,夏日的酷热重新在李香蕉身上显现出来。而张芭乐也回应着他。在他的双臂之下,她的身体仍然是一种模糊的存在,就像曾经的那个夜晚给他的感觉。也许她的胸部更加圆润饱满了一些,他不是很确定,可能跟她长胖了也有关系。

他吻她,是出于内心一种本能的愿望,还是希冀得到一种补偿?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时路过洗手间门口的人很少,他们也并不惧怕被人撞见,所以拥抱在一起的时间很久。

李香蕉提议他们到外面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找一个地方坐坐。张芭乐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样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但是她拒绝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所造成的负疚感还一直在她心中,像一个幽灵一样困扰着她。“我是个坏女孩。”她站在镜子前对李香蕉说,然后往包厢的方向走去。

重新回到包厢,李香蕉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位男生。他身材不高,但是很壮实,肱二头肌把短袖的袖口撑得鼓囊囊的。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气氛的尴尬,坐在沙发里唱得摇头晃脑。也许张芭乐早已经提前向他说明了一切,想到这层可能的时候,李香蕉就觉得头又更加疼了。

酒越喝越多,越喝越像水,味蕾被酒精浸泡过后变得失职,多难喝的东西都可以在惯性的作用下灌进喉咙。这时候头疼慢慢过渡成一种麻木,反应不再灵敏,世界在李香蕉的周围慢下来。麦克风这会儿在张芭乐的手里,李香蕉看见她盯着电视屏幕,嘴巴在开合,却听不到她在唱什么。旁边有一只手伸出来,停留在她的胸部,她用没拿麦克风的手把那只手打掉。这一切像是一出默剧,因为听不到声音,所以每一个动作做出来都有了一种非常夸张的效果。

中途李香蕉又去了一次洗手间,这次张芭乐没有跟出来。回来的时候,她跑到他旁边,对着他大声喊道:“你有没有事啊?”李香蕉反应了一下,才对她摆摆手,又摇了摇头。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再喝酒,因为他感觉喝下去的酒已经堵到嗓子眼儿了,再喝就要吐出来了,那样会很没有面子。坐了一会儿,李香蕉看见张芭乐和那个男生说了什么,那个男生就过来扶自己,他才明白这是要走了。他一把推开那个男生的手,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自己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只是处于将醉未醉的边缘,只要尽快回到寝室,躺到床上去睡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他们三个一起来到收银台,等服务员清点完包厢内的消费,然后买单。张芭乐数好钱递给收银员,收银员接过来的时候说了一句:“师姐,你钱夹上的米老鼠好可爱。”原来是一个在这里兼职打工的校友,看到张芭乐钱夹里的校园卡,所以大方地叫了声“师姐”。李香蕉看看收银员的表情,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估计是一个在这里兼职的小师妹,不由得在心里苦涩地笑了一下。

出到外面来,天不知道已经黑了多久,马路上的车灯像机关枪的子弹连续扫过。李香蕉本来想一个人走回宿舍,但张芭乐坚持要送他,那位男生也同行。

从李园附近的五号门进学校,可以更快地到达梅园宿舍,但这一路却让李香蕉感到像横穿了整个校园一样漫长。三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再没有比沉默更好的背景,可以来衬托他们各自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学校里几乎没有行人,路过的教学楼都朝他们露出黑洞洞的窗口。穿过崇德湖时,李香蕉胃里的啤酒完成了向膀胱的转移,他开始尿急。崇德湖靠物理学院一侧有一条岸边小路,路边竹丛茂密,是很好的掩护,他可以进去解决一下。但是他不想停下来,只想快一点回到寝室。

梅园的宿舍建在一片洼地里,他们从大路上下到一小段斜坡上,就站在了宿舍楼的入口前。张芭乐对李香蕉说:“回去早点休息。”李香蕉回答道:“你也是。”然后他们转身,就此别过。李香蕉往宿舍楼里走了几步,又强忍尿意退出来,他看到张芭乐和那个男生正从刚才下来的斜坡回到大路上去。他们接下来要去干什么,他想想觉得自己提的这个问题很可笑,便转身飞也似地冲上楼去。这就是他们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见面。很奇怪,直到他们分开,张芭乐都没有跟李香蕉说,他到底欠了自己什么东西。李香蕉也没有问。

那泡尿李香蕉尿得很久,久到他足以回想了一下进大学以来的整个生活,似乎经历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尿完出来站在阳台上,望着近处的大路和远处的教学楼,以及宿舍楼另外一侧更远处的城市灯火,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夜风一吹,他的酒仿佛全都醒了。

多年之后的一个下午,张芭乐突然在网上出现,问李香蕉十二月有空吗?李香蕉回答说应该在重庆吧。她说有可能会来重庆一趟,要是可以的话见个面吧,都想不起来你长什么样子了。

那个时候,深秋时节的阳光透过写字楼的外墙玻璃照进来,正好落在李香蕉凌乱的办公桌上。他略微沉思,念及过往与现在,惊觉离开大学数载以来,时间不停流逝,既如高山倾颓、大河断流,给人以隔世之感,昔日之情、昔年之景均难再现,又似春风拂动、日影婆娑,频引死水微澜,叫人于顾盼之间、回眸之际思绪万千。他抽出旁边打印机里的一张A4纸,用签字笔在上面画起来,一个女生,脸有些胖,短头发,两只眼睛大大的。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与路
与路  
作家,重度白日梦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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