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气


文/贾若萱

我们几乎没有犹豫,先去加油站加满油,又绕到城市西边,买了最贵的骨灰盒——表面雕满仙鹤和玫瑰,不知什么寓意。老板说花纹不是重点,材质才是,金丝楠乌木,古代帝王都用这种,以保证阴阳两界来去自如。

我问,“来去自如,那人间不是乱了套?”

老板白我一眼,“小伙子,想太多才会天下大乱,人啊,应该放下包袱。”

买完我开上高速,以最快速度往前冲,爸爸和他的女朋友桃桃坐在后排,没怎么说话。这次是去唐县挖爷爷的坟。昨晚,爸爸梦到他生气地喊:“你们享福了,把我自己留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操你们这帮不孝子孙。”他说这是爷爷的鬼魂在召唤,必须得回老家看看,不然影响财运。这几年,他和几个兄弟倒腾医疗器械发了财,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因此,他得出结论:只有靠运气,操蛋的人生才能焕然一新。想来也不无道理。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家啃老,除了躺着就是打游戏,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陷入无忧无虑的迷茫里。爸爸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干事儿,我拒绝了。他没再勉强,安慰我慢慢来,你的能力没问题,就是差点运气。

“马上见到你妈了。”他突然说。今早他给妈妈打电话,约她在唐县见一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妈妈似乎并不高兴,但还是同意了。

“是的。”我说。

“不知道她会摆出什么脸色。”他透过内后视镜看我,我把目光移开。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十几年没见她了,几乎想不起她的样子,原本有张她的照片,被皮皮吃了。泰迪狗皮皮是她临走送给我的礼物,唯一称得上与她有关联的东西,养了几年出车祸死了。他们离婚时我刚读幼儿园,那天我在操场捏泥人,邻居跑到学校喊我,快回家,你爸妈闹离婚呢。我问他什么是离婚,他把两只手贴到一起,又分开,对我说,离婚就是俩人掰了。掰了?我还是不太懂。回到家,东西差不多砸完了,他俩站在废墟里,脸上挂彩,看见我回来,爸爸如释重负地笑了,妈妈说,我们要去民政局离婚,以后你跟爸爸,我会经常来看你。

本来我判给妈妈,她有份正经工作,种子公司推销员,但她以改嫁为由拒绝了。没几天爸爸又把我丢给爷爷,我如同石子被踢来踢去。那老头脾气臭,满脸胡子,喝得脑子坏掉了,有时会吃馊掉的饭,酒一没了就吼:臭小子,快给我滚出去买酒。我读初中时,他强奸了一个六岁小女孩,进了监狱,后来得了肺癌,保外就医,放了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因此抬不起头,希望他早点死,结束这场变态风波。最后他真死了,被石头砸烂脑袋,割掉了生殖器,凶手始终查不出。我们猜测是小女孩的父亲干的,并认为爷爷罪有应得,毕竟他做的那件事不可原谅。爸爸租了块地,将他草草下葬,到场的几个人闷闷不乐,他一死,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直到爸爸同意父债子还,他们才露出轻松的表情。完事后,我跟爸爸去了石家庄,再没回来过。

“紧张吗?”

“不。”我摇头,“你呢?”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他笑起来。

桃桃坐在他旁边,表情像吞了苍蝇,肯定在吃醋,毫无疑问,她不想爸爸见到前妻,怕旧情复燃什么的。我知道他们不会,不打得头破血流已是万幸,但我懒得对她解释,我不喜欢主动搭话。她顶多二十岁,极瘦,长着一张男人脸,刘海恰好剪到小眼睛上方,两侧的头发顺着脸颊直到耳朵边缘,看起来仿若一扇敞开的门露出她中间的面容。她的蓝裙子不长不短,锁骨处有道红印,可能是爸爸咬的。他说她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年年拿奖学金。

“没什么可紧张的。”我说。离婚后,她很快走进新家庭,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我从没有怪过她。她流过几次产,都是被爸爸打没的,因此子宫壁变薄,怀我时吃了不少苦,我总感觉她对我带点怨恨。爸爸第一次出轨时,她差点跳楼,被他劝下,又是一顿打。她抱着我哭,对我说她再也不想忍了,因为我她才忍了这么久。她构思了一个报复爸爸的计划,在他喝的水里加雌激素,但因雌激素太贵,不了了之。几次抗争后,她顺利拿到离婚证,条件是净身出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她说,我只想离开他,越远越好。

“快到了吗?”桃桃问,她的声音很轻,总带着讨好的意味,或许是我对她有偏见。她边上学边在一家娱乐会所上班,陪客人喝酒唱歌到凌晨三点半。爸爸对她一见倾心,二话不说领回家,当着她的面对我说找到了真爱。他喜欢去各种风月场所,是个爱混场子的大色鬼,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领回的真爱太多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是酒和女人,这点和爷爷很像,他就是这样把奶奶气走的。

“快了。”我说,并没有回头看她。

“还有多久?”

“十分钟吧。”

说完,我拐了个很大的弯,看到唐县高速口。减速,停下,递交过路费,又缓缓加速。收费的是个女人,看不清脸,手指又细又长。

“接下来去哪?”我问。

“给你妈打个电话,叫她出来吃个午饭,然后去挖你爷爷的骨灰。”爸爸说,腾出一只手拍拍桃桃的肩膀,又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桃桃的脸色由阴转晴,最后露出笑容。不得不说,爸爸很会哄女人。

我拨通妈妈的电话,打开免提,她那边很吵,听不太清,但能感觉她的嗓子有点哑,她说,“我中午没时间,正参加一个聚会,晚上你们来家里吃饭吧。”说完她就挂断电话,像丢开我时一样干脆。我听到爸爸说了一声“妈的”。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公务员,也离过一次婚,两个带有婚姻创伤的人很容易走到一起。我曾想过她是不是婚内遇到他的,完全有可能,但没必要深究这个问题,反正结果都一样。听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学习很好,一只耳朵听不见。我在梦里见过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跟在妈妈身后,叫我哥哥,我跑到河边,给他捞出一块奶油蛋糕。

随便找家饭馆,我们走进去,点了几个菜。客人不多,选了最里边的四人桌,旁边是一对母子,妈妈正轻声训斥小男孩。桃桃想吃唐县特产,爸爸给她点了份碗肉,羊杂汤里泡一张玉米面煎饼,又香又辣。以前妈妈常带我吃,在一家老字号,估计已经拆没了。

“好吃。”桃桃看一眼爸爸,眼里充满爱意。我无法想象他们做爱的场景,更想不通什么样的女人会爱上他。发财后他的脾气好了很多,也许钱真能使人心平气和,他找过几个女朋友,都是和平分手,不像离婚时那么惨烈。我有时会想,爸爸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或许他压根不懂爱是什么。

“喜欢就再来一碗。”

“不吃,我怕发胖。”她一个劲儿地笑,好像全世界的开心都来了她这儿。

“女人胖点好看,你太瘦了。”爸爸说。

“我怎么吃都吃不胖,没办法,天生的。”她依然笑个不停。

又进来三个客人,光着膀子,汗珠顺着黑皮肤淌下,背部闪闪发亮。他们对服务员大声嚷嚷着外地方言,发出响亮的笑声。其中一个狠狠拍了下桌子,紧接着又是一阵爆笑。

“他们说的是四川话。”桃桃看过去,“他们在打老板娘的主意。”

“你能听懂?”我问。

“我就是四川人,只是在石家庄读大学。”

“我妈是河北人。”她又说,“被卖到四川的。奇怪吧,一般都是四川人被拐卖到河北,她倒好,心甘情愿跟着人贩子到四川。”她发出轻轻的笑声,“她说她爱上人贩子了。”

“悲伤的故事。”我说。

“人总是从爱上别人那一刻完蛋的。”她看了爸爸一眼,低下头。

“爱上我是个例外。”爸爸脱口而出,眼角的皱纹挤到一起。

“我出去抽根烟。”我说着,站起来走出去。

热空气涌来,身体很快被汗水包围,路面被照成明晃晃的镜子,天空异常干净,太阳就在头顶,仿佛一枚银色的子弹,随时准备射进脑子里。我走到马路旁的树荫,盯着新画的斑马线,蹲下抽烟,这里的风凉一点。唐县变化真大,一幢幢商场拔地而起,配着奇怪的名字,取代原来的小杂货铺。我记得这条路,往南走几个路口是我读过的三中,爷爷的坟在学校旁边,一会儿可以直接过去。

他们走出来,桃桃挽着爸爸,和他的啤酒肚相比,她显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一碰就碎。爸爸的手在她腰上摸来摸去,她没反应,直直地盯着我。

“现在去吗?”我问。

“嗯,现在去。”

我们上车,缓缓朝三中移动。爸爸接了个电话,通知他近期的项目又成了,他眼神飞起来,瞳孔是浅棕色,这就是好运气,他对我们说,我活了这么久,全靠运气支撑。他又说钱到账后给桃桃在泰国买套房子,她敷衍地笑笑,并不是很开心。也许他们刚才又吵了一架,这是常有的事。

三中周围的田地不见踪影,地面盖了两栋楼,一栋正在刷蓝色的漆,像块切下来的凝固的海,另一栋还没建成,光秃秃的水泥,看起来非常热。三中躲在高楼后边,显得又破又小,也许已经没有人来这里上学了。几个工人坐在蓝楼台阶上,都被晒得又黑又红,拿黄色的帽子在脸颊处摇来摇去。

“操。”爸爸说,“坟在哪儿?狗日的房地产商。”

“别说话这么难听。”桃桃说。

爸爸没有理她,戴上墨镜,打开车门下车,桃桃撑开一把绿色的遮阳伞,和我并排跟在爸爸身后。

“热吗,你要不要钻进来?”她问我。

我摇头。

“这他妈怎么回事?”爸爸又骂了一句,“怪不得你爷爷要给我托梦。”

那几个工人看到我们,走过来,“什么事?”领头人手里拿着冰棍,边吃边问我们。

“什么时候盖的楼?”爸爸问。

“两个月前。”那人说。

“这块地卖了?”

“是啊,早就卖了吧。”

爸爸四处望了望,“老板是谁?”

“不知道。”他们一起摇头,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人始终盯着爸爸,左脸中央一道明显的疤。他穿着沾满灰尘的黑色工字背心,大裤衩,手在脖子抹了一把,汗水和虫状的细泥簌簌往下掉。

“王老二?”他抓抓头发,发出犹豫的声音,往前走了一步,“是王老二吗,应该是吧……”

爸爸摘掉墨镜,眯起眼睛看他,想了两分钟,突然迸出大笑声,“赵老六!”他把他从队伍里揪出来,使劲拍拍他的肩膀,“竟然是你小子啊!”

赵老六低下头,抓着衣角,痴痴笑着,“稀奇,稀奇,这么多年都没听到你的消息了。”由于驼背,他越发显得矮小,像一只瘦弱的鸡。

“其他人呢?老幺。”爸爸问。

“唉呀,一个当了局长,一个尿毒症死了,一个出了国,一个蹲监狱了。剩下的我在这儿干活。”

“你和他们有联系吗?”爸爸递给他一根烟。

“没有。”他摇头,“谁跟谁也没联系过,都老啦,也都有各自的生活,没准他们早忘了当年了,联系有什么意义?豹子社早就不是当年的豹子社了。”他示意其他工友先离开,领我们去了片阴凉地。

“你能回来我真惊讶。”他摸摸脸上的疤,小声说,“我始终没忘,没忘。想当初我们叱咤风云,哪个不害怕不羡慕?时代变了,是时代变了。”他突然颤抖起来,紧紧攥住爸爸的手。爸爸皱起眉头,似乎被吓了一跳。他们的手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想到很久之前,妈妈送过我一张八卦图的海报。

“什么是豹子社?”桃桃突然窜到我耳边问我。

“没什么。”我不知怎么跟她解释,毕竟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爷爷在世时提过几句,豹子社是民间组织,共六个成员,专门劫富济贫,拯救苍生。他说爸爸曾是豹子社成员,我并不相信,那时的他,只会喝酒,找女人,和妈妈打架。我也问过妈妈豹子社是真是假,她呸一口,冷冷地说,狗屁的豹子社,拿来骗小姑娘的说辞,也许妈妈就是这样被骗的。

“时代变了。”爸爸从他手里挣脱,“后来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摇头,“做大事的人,哪能和女人拉拉扯扯。你们啊,就是被女人和孩子耽误的。”他看了我和桃桃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前几年我见过嫂子一面。”

“什么?”

“你老婆啊。”他说,“当时她从一辆车上下来,进了美容院。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我前妻。”爸爸纠正。

“对。我知道。开车的是另外一个男人,面相不错,是帝王之相。前妻也变漂亮了。”

“我太热了。”桃桃咳嗽一声,对爸爸说,“我要回车里吹空调。”

“去吧。”爸爸冲我摆摆手,示意我陪她去。于是我们回到车上,打开空调。她坐到副驾驶,嘟着嘴,把风栅拨左拨右。我注意到她的小腿线条非常好看。爸爸和那人还站在阴影里聊天,希望他不要忘记这次来的目的,已经四点了,晚上还要去妈妈家吃饭。

“你妈妈真的很漂亮?”她问。

我点头,把风调到最大,“还行,挺漂亮的。”

“好吧。”她把座椅调到最低,躺下,手臂放到脑后,一小撮腋毛露出来,湿湿的。

我也像她那样躺下,看着车顶的扶手。远处,两个工人厮打在一起,泥土粘在他们背上,阳光的照射使一切显得荒诞,像某个电影镜头。

“我想吐。”她说。

“怎么了?”

“我总是这样。”她看着我,“每次吃完饭我都会想吐,胃不好,家族遗传,我妈妈胃也不好,我姥姥是胃癌去世的。”

“可以去医院看看。”

“我才不去呢。”她转过头,望着车玻璃,“真要有病我可接受不了。我需要的是一次暴毙。在那之前我要使劲玩儿,使劲儿挥霍。”

“你做到了。”

“是的,我做到了。”她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她又说,“真奇怪,为什么人类被要求上进、积极、努力?太扯了,不是要坚定本心吗?我就是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爱慕虚荣,这怎么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是这样的人。你们都太他妈虚伪了。”她喘了一口长气,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太累了,我听着都累。我可从来没要求过别人上进,我尊重每一种生活方式。

“无可厚非。”我本想摊开手,再耸耸肩,摆出无所谓的姿态,但又觉得太傻了,只好把视线移到窗外。

“我和他要结婚了。”她把腿抬起来,光脚贴上前玻璃,红色的指甲油亮莹莹的,她在用脚趾画什么东西,“但我不开心,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缺少点什么。大概是温存,少点温存。”

我知道爸爸对她撒了谎,他是不会和她结婚的。更无法想象他们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结婚证上,她每天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出来,坐在我对面吃早餐。她太年轻了,比我还要小几岁,后妈这个角色不适合她,当然,他们俩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终究是要离开家的。

爸爸和那人走近高楼,在台阶上站住,那人对另外几个工人说着什么,胳膊举过头顶,又指指地面,爸爸露出笑容。他们变得越来越暗。空调味有点恶心,我打开一条缝,让风顺进来,空气里有腐烂的味道。

“你有过女朋友吗?”她问。我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她的嘴像架缝纫机突突个不停,“我猜你肯定没有过女人,你可真是太冷淡了。”

那几个工人抱来一堆工具,扔到地面上,水泥楼摇摇欲坠,九楼窗户露出一个人头,前后晃动,不知在做什么。爸爸转过身,冲我挥手。我看了桃桃一眼,她低着头自言自语,声音微小快速,听不清在说什么。我摇下车窗,冲爸爸喊,“怎么了?”

“把骨灰盒拿过来!”

我下车,把骨灰盒抱在怀里,桃桃没有动。他们站在不完整的一楼,围成一圈,其中一人握着冲击钻,往四周走了几步。

“就在这儿,我肯定。”那人说。

“那挖吧。”爸爸说。

那人把冲击钻尖端对准水泥地面,另一个人接通电源,摩擦处发出轰隆巨响,小石块和石屑飞出来,洞越来越深,直至露出褐色泥土。

“去拿我的钱包。”爸爸小声说。

气温随着太阳一同降落,我又回到车里,发现桃桃正用裙角擦眼泪。她看到我,瞪我一眼,叫我滚。我拿起钱包,扔给她纸巾。

“你坐下。”她用命令的口吻说,“就坐一会儿。”

我重新坐回去,空调味熏得头疼。我突然想到以前看的新闻,一对男女开着空调车震,最后死了,发现尸体时俩人赤身裸体搂在一起,十分壮观。

“恶心。”她说。

“什么?”

“空调味恶心,但不得不开着,很多关系也是这样,不是喜爱,是不得不。”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

“我根本不爱他。”她看着我,“但没有他我就得回到会所里,我不想。”

“为什么不找份正经工作?”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轻吼了一声,很快冷静下来,“你怎么会明白呢?你运气好,生在一个好家庭。我没有好父母,但我还有个不错的身体,这就是我的资本。你明白吗?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你认清自己是块什么料子。”

我叹口气,想到妈妈和爷爷,感到一阵悲伤。我想告诉她,人和人是不同的,感同身受是小概率事件。对于有的人,一条路通往的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而有部分人,沿途始终有站台,一桩琐屑小事就能让他们的注意力转移。

“你还没有过女人吧?”她突然凑过来,贴上我的嘴,“我可以跟你好,你想要哪种姿势都可以。但你得带我走,等你离开家的时候。”她的手在我裤裆摸来摸去,“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带我走。”我推开她,让她离我远一点。她脱掉裙子,露出黑色的胸罩和内裤,重新躺到座位,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猫,幽怨地看着我。“我是喜欢你的,不是玩玩而已。”她说。

我没回答,拿上钱包下车,傍晚了,昏黄的光线笼罩这里,像刷了一层金色油漆。裤裆的硬东西摩擦得难受,我使劲往下按了按,希望尽快变软。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脑里却浮现出她光滑的大腿根。她说得对,我二十八岁了,却从没有过女人。爸爸常劝我,你该去找个女朋友,乐一乐,爽一爽,就会明白人生的奥妙,他甚至想带我去夜总会过夜,我拒绝了。他说我太腼腆,不像他的孩子,言外之意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走到他们中间,坑已成型,约有一米五的直径,两个工人站在里边,把泥土往外倒腾。我把钱包递给爸爸,他掏出一沓钱递给那人,“太谢谢你了,老幺,这是点小意思。”

“还给什么钱呀?”他推开爸爸的手,“能再见到你,就挺好的,二哥!以后咱们常联系!”

“那不行,收着收着,给他们也分分,不能白忙活啊,这大热天的。”

最后他把钱放进口袋,回到工人中间,他们正研究新买的骨灰盒。“加把劲。”他对坑下那两个工人说,“把老爷子挖出来,有大奖励!”他拍拍鼓起的口袋,满脸笑容。

“她呢?”爸爸问我。

“车里。”我说着,眼前出现她细长的两条腿,像仙鹤,走路一颠一颠。我想象这腿缠在爸爸腰上,一下两下蹦出快乐的泉水。

很快,他们挖出砖红色的小棺材,“是这个吗?”那人问爸爸。爸爸凝视,转过头问我,“是这个吗?你还记得吗?”我摇头,“应该是吧。”爸爸对他们说,“打开看看,应该是,这块地还有别的坟?”他们打开棺材,里面是个灰色的骨灰盒,非常小,“就是这个。”爸爸说,“我有印象,这个盒子是店里最便宜的。”他没有打开,直接把骨灰盒放进新买的骨灰盒里,“这样更安全。”他解释。

他和老幺告别,说给他介绍个轻松的工作,老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在唐县呆了半辈子,哪都不想去。“有空多回来看看,豹子社成员再聚一聚。不过,难啊。”他把我们送到车上,冲我们挥手再见。

桃桃已经穿上裙子,坐到后排,正低头玩手机,“挖出来了?”她对爸爸笑,没有看我。爸爸点头,捏捏她的脸。

“豹子社到底是什么?”她问。

“没什么,一群年轻人瞎折腾。”爸爸说。

快要七点了,天还是没有黑掉,变成雾蒙蒙的青色。我给妈妈打电话,想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响了快一分钟,她终于接起电话,“过来吧你们,我在家,正准备晚饭。”她把地址告诉我,我打开导航,她家在县城西南角,离我所在的位置十公里。

唐县的路修宽了,依然无法避免堵车,下班时间,人们疯狂地按喇叭,像一场大型舞台表演,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暴躁,骂了几句。

“唐县人想得开。”爸爸盯着窗外,“有钱就买车,没钱借钱也要买车。家家户户都有车,堵来堵去。”

“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人们提倡的是享受生活。”桃桃说。

“过几天我们就去泰国。”他说,“王阔你去吗?”

我摇头。

“你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总窝在家。”他说,“学会放松,你不能一直绷着,你在绷着什么呢?”

“到了。”我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小区门口种着几株天竺葵,石头上雕着“雅致丽都”四个字。保安不允许开车进,我们只好把车停到路边,登记信息,步行。这里没有高楼,清一色二层别墅,浮在绿得晃眼的草坪上,咖啡色点缀朱砂红,房顶尖尖,貌似是阁楼,门口有栅栏围起的小花园,石子小路通向落地窗。

“看来你妈过得不错。”爸爸说,“不过一辈子待在县里有什么意思呢?”

我找到妈妈的房子,没有门铃,只能走进花园里敲门。她的院子里有一个秋千,旁边放着一个支起来的小帐篷。玻璃门后是蓝色的窗帘,透过拉开的一道小缝,我看到妈妈光脚在地板上走,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我敲门,她拉开窗帘,打开门,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招呼我们进去。

她的头发高高盘起,脸的轮廓小了一圈,下巴又尖又长,皮肤看上去有些硬,涂着深红色口红,紧身黑色连衣裙印出肋骨的形状,她太瘦了,和桃桃虚弱的瘦不一样,她是娇小精悍的瘦。她另一个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我们,他吃了一惊,“你们好。”他说,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个子很高,有些驼背,眼睛和妈妈的一模一样。

“这是你哥哥,王阔。”妈妈指着我对他说。

“哥哥好。”他说,“我叫李尧。”

“你好。”我也冲他笑,又看看妈妈,她对我摆出僵硬的笑容。

“好久不见。”爸爸对妈妈说,“你老公呢?”

“去省里开会了。”她把我们领到饭桌前,没有看他,“吃饭吧。”她坐到我和李尧中间,盯着对面的桃桃,“这姑娘是谁?王阔女朋友?”

“我女朋友。”爸爸搂了搂她的肩膀。

“哦。”妈妈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模仿的《戴着耳环的珍珠少女》,旁边是三张李尧的奖状,还有全家福照片,她的丈夫很胖,平头,戴黑框眼镜,露着一口白牙,妈妈站在他旁边,嘴角轻轻扬起,眼里有小女孩神态,李尧戴黑框眼镜,发出白痴般的傻笑。他们每个人都平和安详,像是接受了洗礼。

“我们今年会结婚。”爸爸说,把筷子放到盘子上,表情严肃。我吃惊地看他一眼。

“那不错。”妈妈看了桃桃一眼,“有个伴还是好的。”

“我不缺伴儿。”他说,“我是因为爱她。”他始终盯着妈妈,没有看到桃桃沉下去的脸 。

“当然。”妈妈说。

“哥哥你是做什么的?”李尧问我。

“他不工作。”爸爸赶在我之前回答,“有钱花为什么要工作?”

李尧睁大眼睛,“每个人都要工作,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

“拉倒吧。”爸爸鄙夷地看他一眼,我认为他表现得太明显了,“工作有个狗屁价值,工作除了摧残你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行了。”妈妈皱起眉头,“你和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孩子聊这些,有什么意思吗?”

“孩子要从小抓起。”爸爸摇摇头,把一块排骨夹到碗里。

“那你之前怎么没抓呢?”妈妈看了看我,眼里似乎含着泪,也许只是亮闪闪的美瞳,这样看来,她的模样完全变了,十分陌生。我不敢相信这是妈妈,她年轻得有点过分。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饭,大口咀嚼,气氛像濒死的鱼嘴一张一合。最先吃完的是桃桃,她放下筷子,吐出一口气,“我吃饱了,可以参观一下你家吗,美式复古风真好看。有阁楼吗?那种木头阁楼。”她冲妈妈甜甜一笑,我猜妈妈会喜欢她。

“有阁楼,但不是木头的。”妈妈说,“我让李尧带你转转。”

李尧站起来,怯怯地看桃桃一眼,领她去了二楼。爸爸擦擦嘴,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打了一个哈欠。我起身,帮妈妈把碗筷放到厨房,又擦干净桌子,她温柔地望着我,眼里依然像含着泪。我怕她下一步就要抱着我嚎啕大哭,诉说这些年她有多想我,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但她只是看着我,递给我一个橙子,“我们坐到沙发上吧。”

于是我们三个再次团聚,妈妈在左,爸爸在右,他们的呼吸像翻涌的海浪包围我,我的双腿轻轻颤抖,汗水浸湿了衣服。妈妈打开电视,屏幕里露出一对男女,他们在嚷嚷着什么,我没在意。电视荧光落在我们身上,和背后的灯光重合,仿佛蠕动的一条条蛆虫,我想象数以千计的虫子在吞噬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爸爸咳嗽一声,点了一根烟,他的头枕在沙发上,二郎腿高高翘起,袜子是蓝色的,和窗帘一样的颜色。妈妈坐得很直,目不转睛盯着屏幕,我知道她没有看进去。太安静了,一丝声音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拉住我的手,“王阔,这几年你怎么样?”

“他很好。”爸爸说,“我能把他照顾得很好。”

“你长大了。”妈妈摸了摸我的脸,“我老是梦到你,你小时候,软软的,嫩嫩的,身上一股奶糖味。”

我不敢动弹,任凭她的手在我额头划来划去,电视里没有了男女,一个老人在走路。

“你拉倒吧。”爸爸说,“你可一次都没有看过他,他找妈妈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哄。”他露出讽刺的笑。

“你闭嘴!”妈妈的手因为颤抖狠狠拍了我一下,又重新回到她手腕处,“我为什么没去看他,因为你!我根本不想看到你!哪怕一眼!”她站起来,又坐下,不停深呼吸。我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只好拍拍她的肩,让她冷静点。

爸爸发出狗一样的呼哧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怪我,全怪我。”他把烟扔到地板上,双腿弓起来,等了一会,他又放平,继续说,“你还怪我吗?难道你一直都在怪我?”

妈妈别过脸,叹口气,“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我问的是,你还怪我吗?”

她一动不动,“我很少想起你,想起曾经的婚姻。但我觉得,我会忘掉所有的事,唯独不会忘记那时对你的恨意。你给我的伤害太重了。”

“好吧。”爸爸又点了一根烟,“我全明白了。”他看向我,眼睛充满悲伤,“我他妈就不该来见你。”

“我他妈也不想见你,我只是想见见儿子。”妈妈站起来,裙子的一角皱巴巴的。

爸爸也站起来,我注意到他的手握成拳头,火焰从眼里喷出来,很快,他又坐下,靠住椅背,腿翘到茶几上。“我不想和你吵架,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吵架。”

“我也不是。”妈妈也坐下,盯着电视墙,“吵架没有意义,今非昔比,我们都有新生活了。”她说出今非昔比这个词使我略微惊讶。

“是。”爸爸发出长长的叹息,“你说实话,你过得真的好?他对你真的好?”

“当然。”妈妈点头,“我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好生活。大概是好运气来了。”

“分开后你们都有了好运气。”我说。

“什么?”妈妈问。

爸爸说,“是,我们都有了一点好运气,你现在挺好的,我也挺好的。”他站起来,揉揉眼,看向我,“我困了,天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你们住哪里?”妈妈问。

“随便找个酒店就行。”我说。

“桃桃!”爸爸抬头喊,“下楼,我们该走了。”

我站起来,握了握妈妈的手,本想抱抱她,但她似乎不想张开双臂,只好作罢。“桃桃!”爸爸又喊了一声,无人应答,也没人下楼。他无奈地耸耸肩,“我去找找她。”他对我们说。我不知如何与妈妈单独相处,便和他一起上楼,妈妈也跟上来。我们打开一扇又一扇门,都没有她,最后在楼梯口的杂货间,看到她靠在墙上,搂住李尧的脖子,嘴唇对在一起。她的左腿勾在他腰上,像一根干净的绳子。

她看到我们,不吃惊也不害怕,推开他,小猫一样盯着爸爸,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的眼分得很开,我看过一本书,这种女人没有财运,桃花运很旺。她抚平裙子,走到爸爸身边,挽起他的胳膊,“怎么样?聊得开心吗?”她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开心。”爸爸说,表情平静。

妈妈显然惊呆了,发出尴尬的呼吸声,看看李尧,又看看爸爸,皱起眉头,不知如何收场。爸爸拉着桃桃朝门外走去,我跟着他们,桃桃把一只手别到身后,冲我竖中指。我们走出大门,妈妈追过来,塞给我三杯冰咖啡。“开车慢点。”她说,看看爸爸,眼睛又像溢满泪水般亮晶晶的。天完全黑透了,今夜没有星星,奇形怪状的云层把月亮遮住,变成诡异的哑光金色。我最终还是抱了她,她太瘦了,硌得胸口疼。然后,我们开夜车返回石家庄,我开得飞快,高速路上的荧光指示牌一亮一灭,像落水后上下挣扎的人,爸爸坐在副驾驶,脱掉鞋,脚伸到玻璃前。我不知道他发生了哪些变化,但能感到他和来时不一样了。桃桃在后排,抱着爷爷的骨灰盒,脸贴上盖子。我突然想到,爷爷,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死后竟然比生前住的房子都金贵。我们活着的人,又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你会离开我吗?”她漫不经心地问,抚摸额前的头发。

爸爸没有说话,不停喝冰咖啡,时不时发出几声叹息。桃桃没再追问。我感到一阵厌烦,想着回去后就找份工作,随便哪里都行,只要能离开家,奔向全新的生活。

“我还是没能感觉到快乐,虽然有了点好运气。”他突然说,“我本以为有钱后就没有烦恼,可事实是,烦恼永远都在。”他无奈地笑了笑,把手指贴到玻璃上。

“是。”我点头,踩一脚油门,驶向更广阔的黑暗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根本没有乐趣可言。”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贾若萱
贾若萱  @贾若萱的飞船
小说家,著有《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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