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短痛

1

今天童瑶的胸前贴着两个字——新娘。

她终于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尽管从出生起,童瑶就不相信家的存在。对于家的概念也是从电视机里学来的,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吃一顿饭的地方才是家。而童瑶的家里从来就只有她和妈妈。

“爸爸”是一个从未喊出口的生词。就算在小学课堂上背诵课文时也是只张口不发音,她要用这样的方式封印这两个字,刻意地淡化家的缺口。

童瑶总是在课堂上发呆,在睡前幻想,总有一天,她要去一个新的家,那里有自己的爱人,有自己的孩子,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吃一顿饭,什么是家?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的,才是家。她抱着这样的远大志向和冰凉的双膝蹲在厨房的木椅上眺望夜空,等待一夜长大的清晨。

几年前,她接到了舅舅的电话:“是童瑶吗?快回来,你妈走了。”

接到电话时,童瑶身在新加坡的一家私立大学里跟一个男生闲聊。赶回去时,妈妈已经离开了医院,干干净净地躺在深棕色棺材里了。

她没哭,听从舅舅的安排,利落地帮妈妈处理完身后事。她心里想的是,无论一个家多容易破碎,还是需要一个家的,无论一份爱多么容易疲倦,还是需要一份爱的。会有永远的家的,会有永远的爱的。

相信永远,其实就如同相信跑步,相信面膜,相信排毒,相信养生。我们怎会不知道,无论多努力,人都是要老的,都是要死的。说得再露骨些,所谓垂死挣扎,不过就是我们每一天的日常罢了。意外,疾病,衰老,每一天都在发生。相信生,不是因为我们怀疑死,而是死是毫无商量余地的雄辩,在这样的魔鬼面前,难道不就只剩下说个温暖的谎言逗逗自己了吗?爱不是一生避风港,但起码是个舒服的午觉啊。

等一切都忙完了,回到她从小长到大的那个房子里,童瑶才明白,什么是家——要回的才是家。要去的,始终是别人的地盘,必须要回的,才是自己的家。


童瑶从小就不爱读书,在学校里是有名的叛逆少女。一心就想着如何打扮,如何吸引别人的注意。她曾因为在课堂上修眉毛被班主任破口大骂,说她这是妓女的习惯,说她就不该浪费桌椅,该直接去找个老男人包养,省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简直是歪风邪气。班主任的话刚落地,相同的内容又重新响起。同学们齐刷刷地看向坐在后排的童谣。

是录音笔。这是舅舅在她十四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除了笔以外,还有一本带密码锁的日记本。舅舅说,你从小就不爱说话,从今天起,你有话就对这支录音笔说,每过一段时间就听听,要是觉得羞了,就删掉,就说明你长大了。你妈说话急,你有什么不满就录下来,每过一段时间就听听,要是觉得说得对了,就把那些话抄在本子上,记在心里了,就说明你长大了。

那本子童瑶就没打开过,可录音笔倒是让童瑶爱不释手。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只不过童瑶从不录自己,只录音乐频道的流行歌曲。更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录下的人声居然是老师的。

“原来老师也会说脏话,还要我再放一遍吗?”童瑶按下录音笔的暂停键。

“我说什么脏话了?”班主任的脸涨得发红。

“妓女。”童瑶冷淡地答。

“这不是脏话。”班主任说。

“既然妓女不脏,怎么就是老鼠屎了?”

班主任摔门而走,英语课瞬间变成了自习课,这件事让童瑶在学校里成为了风云人物。一把修眉刀,一支录音笔,就让老师气得课也不上了。童瑶不是不喜欢英语,只是不喜欢英语老师。童瑶不是不喜欢老师,只是不喜欢这个身兼班主任的英语老师。他逼着功课不好的同学每逢周末寒暑假去他家里补课,说是补课也就是在老师家里多做一份英语试题。既不讲解,也不批改。做完了之后会再给同学们一份标准答案,让同学们回去自己琢磨。这课是收钱的,每堂课35块。全班有一半的同学都去了。后来班主任还嫌不过瘾,把好学生也揽了过去,名曰,提优补差,好学生去上课,每堂课50块。班主任说,不及格到及格容易,高分到满分最难。

童瑶是唯一一个不肯去班主任家上课的学生。因为她不愿意问妈妈多要35块钱,也因为她不喜欢这个老师。但童瑶从来没有放松过英文,她发誓,将来她一定要出国,一定要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在班级里每一次考试,分数都是不及格。但一到大考,童瑶就必定名列前茅。课堂上童瑶就是不开口背英文。但课后,却反复记忆,默写。最终,童瑶和那个时代很多孩子一样,学成了哑巴英语。

出国这个梦想,变得破绽百出。

高考前,妈妈对童瑶说,去新加坡吧。那里中国人多。那里也是国外,去见见世面也好。其实童瑶是知道的,去新加坡念的也是个野鸡大学。一年的学费是十五万,三年就能读完本科课程。这些钱是妈妈一辈子的积蓄。但童瑶咬牙答应了,因为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己的未来,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你妈走了,是积劳成疾啊,不然心脏病也不会突发,你的大学……听说,你在那边也打工,存了些钱吗?有多少?够用吗?如果不够就开口,不过你的学费……你知道舅舅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舅舅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像个说谎的小男孩。

童瑶知道,早在十四岁生日接过那支录音笔时就知道,舅妈把舅舅拽到身边说了好些话,舅舅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像个认错的小男孩,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就是那些“花这冤枉钱呢?她是你女儿吗?你就充阔,咱儿子要个遥控汽车你都不肯买,她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吗?还录音笔呢!你买本考试题就差不多了,她能学好嘛!”

童瑶点点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早有打算了,在新加坡时就有一个国内的男人一直跟她联系着,不但时不时提出要给她打钱,还愿意资助她继续深造。前提是能够见上一面。最好,每个月都能见上一面。机票报销。哪怕每天能网络视频半个小时也好,但童瑶拒绝了。她不希望妈妈看不起她,她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被男人养着的女人。妈妈一辈子幸苦就是为了一口气,是骨气。

但是妈妈这一走,童瑶彻底垮了。她接受了那个男人的提议。见一面就见一面,反正也在国内了。她没有告诉那男人她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也没有提及未来的打算。见面的地点是一家酒店的大厅。

刚见面的时候童瑶很紧张,但在来之前,她就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她对自己说,与那老男人之间的关系是理所当然的。人活一辈子,有时候你并不是你,你只是你所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

那男人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老,但还是能看得出大她二十多岁。再如何保养,身形、举止总是骗不了人的。每一个动作,谈话的口吻都会暴露一个人经历的沧桑。

“我……实在是太激动了。”那老男人有些口不择言,“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童瑶克制着自己的不安,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会露出破绽,就会显得她是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傻孩子。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其实就是当时在新加坡的一家咖啡馆打工时的胸牌,上面写着她的英文名——Rita。“就叫我这个吧。”拇指死死地遮住名字上方的职称和咖啡馆的LOGO。

老男人不会英文只好用拼音硬读,差点读出了声音,神色尴尬。“换个英文名吧。或者我就叫你的中文名吧。”

童瑶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了。在新加坡的不少中国留学生都曾这样嘲笑过她的英文名。但是童瑶不在乎,这名字是她在网络上搜索出来的,因为解释一栏里写着——无数宠爱于一身的少女。

“那就叫我童瑶吧。”

“童……瑶?”老男人干咳了两声,“姓童好,童瑶童瑶,是个好名字。”

在她小时候还曾为了同学们都跟爸爸姓,只有自己跟妈妈姓而埋怨过妈妈,但现在这些都已经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了。

“这是给你的。”老男人小心翼翼地从胸口掏出一个黑色绒布袋递过来,里面是一条纯银的手链。看样子应该是很早以前的款式了。

“我也有一条。”另一条几乎一样的纯银手链在这个老男人的左手手腕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上了电梯,进了房间。老男人关上门,想要试图抱一抱她。但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上,童瑶倒显得自如,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手机响了,老男人背过身去接电话,这一刻在童瑶后来与他相处的四五年里经历了无数回。一回比一回更心痛,每一次铃声响起似乎都在提醒童瑶,他是一个有家庭的男人。这个老男人永远无法把她带回她梦想过无数次的家。

“这个给你,不知道你的卡号,所以只好取了现金。”

“好的。”童瑶拿钱拿的心安理得,似乎觉得这是他欠她的。

那个老男人期待已久的拥抱没有发生。厚厚的几沓钱像是一个约定。

童瑶透支了未来几年的自由,她心甘情愿地由这个老男人来管束她。从那一刻起那条纯银手链就已经彻底圈住了童瑶。

临走前,老男人说,“以后不要穿这么低领的衣服了,国外情况我也不懂,不过我希望你能宝贝好自己。”

瞧,管束来得这么快。童瑶心里暗笑。老男人走后,童瑶下意识地攥紧了领口。

她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宝贝是六岁那年,她看着电视,妈妈在厨房忙晚餐,电视里有一个犯人在玻璃窗的里头,拿起电话对玻璃窗外头的女人说,把衣服解开一点,让我看看,再低一点。那女人是他的相好,照做了,里头的男人仔细地贪婪地看着,喉结上下动了一下,眼神里像凝了一团火。那时的她就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领口。她知道那是宝贝。旁人看不得。

但童瑶知道,那老男人对她领口的管束是出于担心,而不是占有。

再接下来的几年里,老男人定期和她见面,有时在咖啡厅,有时在酒店,但他从未打扰过她的学业,也从未提出过除了照顾好自己以外的要求,资助从未间断,直到童瑶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

今天童瑶要结婚了,老男人居然也出现了,整场婚礼对童瑶来说是幸福的开始,也是那老男人对她的一场告别仪式。


2

今天哥哥要结婚了。

我和哥哥很亲,但不是一个妈生的。

不是什么同父异母的关系,我就是一个流浪在街头的野种。是个雨天,我哥把我从人群里捡回了家。我哥哥说我很黑,说我眼睛很蓝。他没有叫我小黑,而是叫我小蓝,他说,小黑简直不像是小姑娘的名字。

那天是哥哥生日,从此以后也变成了我的,那是我的重生之日,在此之前,我只能在路边找吃的,橘红色的垃圾箱很高,我够不着,不过好在总有人连垃圾桶的盖子都懒得开,就把垃圾丢在垃圾桶的周围。吃剩的鸡骨头,炒饭,吃了一口就掉在地上的蛋糕,对了,还有面条,我最讨厌吃那东西,冷的,软的,被嚼断,像虫子的尸体一样。我一吃完就会浑身打抖,然后一股脑全吐出来,哥哥捡到我的那天,我就边走边吐。不过那都过去了,在此之后,我跟哥哥一块儿吃饭,跟哥哥一块儿过生日。

我不会说话,一开始还是能发出声音的,后来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哑了,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了异类。没有了表达的权利,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确实没得选,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在垃圾桶旁边捡东西吃,因为我实在是太饿了。来到人间就是这样,一口不吃会饿,吃了一口就吃出了贪,每一口都有中毒的可能,中了毒就更要吃,等一个吃到解药的机会。一边中毒,一边解毒,突然有天不饿了,也不想解毒了,我们就是这样长大又老去的。

哥哥能体会到我的感觉,虽然偶尔也会判断失误。不会说话,就没法说谎,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哥哥的眼睛。我很享受这样不需要语言的默契。要知道,世上最难的翻译往往发生在同一种语言里,不说,就意会,说了,就误会。


不知道是不是以前都在垃圾桶旁边捡东西吃的缘故,我常呕吐,即便是吃干净的食物也会在隔天呕吐。这点倒是跟哥哥很像,他也呕吐,不过是干呕,吐不出东西来。妈妈说,他是胃不好,酒喝得太多。妈妈很讨厌哥哥喝酒,因为哥哥一喝酒就会说酒话,有时神色恍惚,有时热血澎湃,哥哥会聊电影,聊装置艺术,会聊几百年前发生过的战争和某个夏天喜欢过的女生。其实我是很羡慕的,哥哥已经是大人了,他把我领回家的那天是他20岁生日,已经是允许喝酒的年纪了。我决定,要马不停蹄地长大,大到可以陪哥哥一起喝酒,一起说着漫无边际的酒话。糟了,差点忘了,我根本就没法说话。但不要紧吧,只要能一直听着哥哥说话,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毕竟能有一个安全的地方,陪着一个安全的人,听着他说一些苦闷或者快乐的话就很幸福了。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危险的,刮风下雨,风餐露宿,被冷眼旁人,嬉笑怒骂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自从有了哥哥,我喜欢雨天,喜欢看着窗户上噼噼啪啪的雨点,甚至喜欢闪电,哪怕闪电过后的雷声再响我也不害怕了,我知道哥哥就睡在我的旁边,我知道,我有片瓦遮头,我知道,我是温暖的,是安全的。

听妈妈说,哥哥以前是一个从来都不按时吃饭的人,每天忙着各种古怪的事情,说各种奇怪的话,除了上课,打工,就是跟朋友一块儿喝酒。对于吃这件事毫不在意,妈妈最担心的就是哥哥的胃,因为爸爸就有胃病,爷爷也有。据说是遗传的,现在连我都时常呕吐。妈妈彻底懵了,觉得这简直就是诅咒。不过,这一切都在我来到这个家之后渐渐改变了。

哥哥开始为了我起早做饭,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凉拌鸡丝,水煮牛肉,清蒸鱼,连鱼骨都会事先剔除,生怕刺到我的喉咙。我跟哥哥吃一样的东西,唯独不同的就是我的饭菜总是很清淡,哥哥对妈妈说,她的胃需要养,不能太油,太咸,太甜,太辣更不行。她对葱姜蒜,一定要小心。妈妈对哥哥说,你的胃才需要养,不能太油,更不能太辣,最重要的是少喝酒。哥哥傻笑。对了,还有一点,哥哥喜欢吃香菜,所以从视觉上,我和哥哥的饭碗里最大的不同就是哥哥的菜上总会撒一些香菜,特别是吃汤面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臭虫和香菜的味道闻起来简直一模一样。但哥哥居然并不厌恶香菜,反而很喜欢,我常常怀疑,这大概就是人间的bug吧。或者这能够证明我们所处的时空根本就是个梦境。

爸爸是只有在晚餐时才会出现的,严肃得像是一座雕塑。妈妈在饭桌上最常说的就是赚钱,恨不能钱越多越好,永远没有尽头。爸爸最常说的就是钱买不来快乐,买不来时间。吃饭的时候就专心吃饭。哥哥在饭桌上很少发言,只有下了饭桌才会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人类喜欢钱,但其实人类喜欢的是对钱的幻想,并幻想只要钱足够多就一定可以买的到想要的东西,维持这种幻想是人类快乐的方式。”

而“钱再多就如何,钱买不了身体,买不来快乐,买不来时间”是穷人或甘愿受穷不肯努力的人打破幸福假象最便捷的方式。但穷人不知道的是没有钱身体也不会变好,人也不会突然变得快乐,时间也不会为谁停留。一个群体一旦以解构并嘲笑对立群体为最基本的快乐方式,那简直是可悲。”我不记得这是我的想法,还是我在饭后打瞌睡时听到的哥哥的自言自语。

哥哥常常会在晚上带我出去闲逛,有时就在家门口附近的河边,他带着耳机听着音乐,走得久了,会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我就靠在他的身边。有时也会带我去闹市区,别人会对我指指点点“好黑啊,眼睛真蓝。”“一看就是捡来的。”哥哥从不会因为别人对我的嘲笑而嫌弃我,反而会加倍对我好。

在此之前,我总是很自卑。自卑到连发传单的站在街口给路过的人一一发了传单却唯独略过了我,也觉得那是种否定,蔑视,他们把我从人群里区别了出来,存在感空空荡荡。

但是自从走在了哥哥的身边,他们会把传单递给哥哥,就算明知那传单是骗人的东西,哥哥也会礼貌地接过说一声谢谢。我觉得就像是自己也收到了传单一样高兴。


尽管男女有别,哥哥还是会帮我洗澡,沐浴露是专门去超市买的,哥哥说,小蓝的皮肤和我们的不一样,不能用我们的沐浴露,否则会过敏。妈妈也只好耸耸肩点点头对我说,看来你哥哥将来会是个好爸爸。

但是哥哥会变成另一个孩子的爸爸吗?如果会的话,那我是不是就要失宠了呢?我赶快打消这个坏念头,不敢细想,我怕回到街头流浪的日子。天知道我有多希望永远留在哥哥的生活里。如果能和哥哥有一张合影就好了。

没过几年哥哥认识了一个姐姐,他对姐姐跟对我一样好,很快对姐姐好的程度就超过了对我好的程度。他跟姐姐拍了很多张合影。有好几次,哥哥姐姐请路人帮我们拍照,但因为我太矮了总是没能入镜。姐姐很明显也没发现我不在镜头里,草草了事。虽然那个姐姐给给我拍了很多照片,但都是我的独照。在照片里我的眼睛总是红色的。哥哥对姐姐说,那是相机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姐姐听完大笑说,我当然知道。然后用那只戴着银色手链的左手摸着我的额头,手链很凉,弄得我很不舒服。

今天哥哥要跟姐姐结婚了。有很多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我很努力才从人群里挤了进去。

妈妈说,哥哥结婚以后,就会跟姐姐生小孩,哥哥会当爸爸。会变成跟爸爸一样严肃的男人吗?我不相信,哥哥大概就是那种永远不会变成严肃的男人吧。但是更坏的消息还在后头,妈妈说,要了孩子之后我就不能跟哥哥一块儿住了,哥哥只能跟姐姐一块儿住。我只能跟妈妈一块儿住。婚礼全程都有录影,妈妈叮嘱哥哥,录影是给你们小两口看的,最后一定要拍一张大合照,那可是要留在家里给我们看的。哥哥连声答应又去招呼其他来宾了。

我在心里默默记下,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一定要跟哥哥拍一张合照,有我有哥哥,还有爸爸妈妈。至于其他人,我才不在乎。

等等,仪式结束了,要拍大合照了。等等我。


3

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母亲去世的事情了。我年轻时好赌,输掉了家里所有的钱,就连你母亲生你的钱都被我输光了。要不是你舅舅垫付了手术费,我都不敢往后想了。后来你舅舅养成了藏私房钱的习惯,偷偷补贴你和你母亲。你舅妈其实一早就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你舅妈发现这简直是一个无底洞,忍不了了才对你舅舅大发雷霆,不允许你舅舅再接济下去。也怪我没用,就连你出生那天,我都没能在医院。

我又去赌了。其实我是为了把跟你妈结婚时买的那串银手链赢回来。当时你妈觉得贵,舍不得戴,当成宝贝似的藏在梳妆台里,我早就偷拿了出来,带在身上,在我输光了之后本能地把那串手链压上了牌桌。结果一局就输掉了。我立马捂住自己手上的那串。两串少一串都不对,于是我又借了钱去赌。这回,老天可怜我,我赢了,等我回去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你母亲刚刚苏醒,用微弱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离婚。

你舅舅把我推出了病房。我怎么求他,他就是不让我进去,我举起拳头,你舅舅却说,你可以打,打完了就走,别再回来。难道你要你女儿的一辈子也给你还赌债吗?

我就是从那天起戒赌的。两串手链一串在我的手上,一串在我胸前的口袋里。两串少一串都不对。

后来我跟朋友一起坐生意,一起开店,办厂,赚了些钱,你母亲却怎么也不肯让我见你。我想尽办法希望给你们母女一些补偿都被你母亲回绝了。之后,我结了婚,重组了家庭。一晃就是十几年。直到你母亲病重,你舅舅才联系到我。让我保持和你的联系,不要告诉你母亲的病情。你一定以为你母亲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就当是吧,突然总比日复一日的煎熬要痛快得多。

今天我要把我的手链交给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也要亲手把你交给这个男人。我一辈子没什么本事,看人不会错,他不是个坏人,一个肯对流浪狗都这么好的男人肯定不是一个坏男人。此时我站在你的右边,你的左手边是你的新郎,是你要托付终身的人。再左边是他的父母,真是和气温暖的一家人,要大合照了,我想,我们会永远留在这个画面里。五,四,三,等等,那只狗在我的膝盖上蹭了蹭,瞪圆了湛蓝的眼珠,抖了抖黑得发亮的一身皮毛,往下一沉,看样子是要跳起来了。

二……哎,差点就没接住。

一……茄子。

我想,我们会永远留在这个画面里。

他的父母,他,你,我,还有刚刚才跳进我怀里的那只狗。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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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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