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埋


文/张寒寺

0.

四家人都选好了墓地,连在一起,一人一个小窟窿,虽然不情愿,但公墓只剩这一个角了,那也没有办法。

老金负责登记和编号,他上了岁数,过不了几天就要退休,听说来接班的是个道士,也是闻所未闻。

十天之后,有些人才会知道,或许是命运使然,也可能是工作疏失,这四家都葬错了墓穴,亡魂没有一个得到安生。

在这无人知晓的十天之内,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发生了。


1.

阿聪已经死了一年,前两天刚刚过了周年,朋友们聚了一次,念一念他的好,喝几杯伤心的酒,散去之后,留给他女朋友刘小姐更多的惆怅。对刘小姐来说,过去的这一年自然充满了孤独和困苦,更可怕的是,她无从得知这样的孤独困苦还要持续多久,到何日才是尽头。

阿聪到底怎么死的,这件事仍然没有可以服众的结论。见报的是警方说法,官方而简略,去年那场大暴雨中,许姓男子酒后驾驶,先是撞上人行横道上的人群,然后整车翻出护栏,跌落到下方的道路中央,被一辆大卡车撞上,车祸一共造成四人死亡,人行横道上两人,车内两人,其中就包括司机和坐在后排的阿聪。

所有的争议和质疑都集中在司机身上,因为车里唯一的幸存者身份特殊,众人都怀疑他才是真正的驾驶者,暗箱操作的人不过是把罪责推给了不能争辩的死者而已。幸存者是谁也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是某个高官的儿子,也有人说他是权位通天的大人物本人,总之是普通人惹不起的角色,网上的这些议论刘小姐都看过,看到心寒,看到眼泪流下来也没人给她擦。

在这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唯一给她抚慰的是母亲,日落前一个准时的电话,周末一份及时的快递,包裹里是最懂女儿心思的小礼品,渐渐地,她开始接受母亲的结论:命,这都是命。

"很荒唐不是,一出事儿就改不了啦,就算你心痛也没办法,这就是命啊,女儿。"

其实刘小姐不确定母亲说的"命"和自己在词典里查到的"命运"是不是同一个东西,在她看来,命运是因果律的升级版本,它以一种捉摸不清的姿态约束着万事万物的运行,就好像,自己和阿聪在一场雨里相识,也在一场雨里生死相隔,两个人聊天记录里的第一句问候是"我唱首歌给你听吧",而最后的定格,是在家等候的刘小姐脸上带着笑意,靠着窗台,混合着身后淅沥沥的雨声,听着手机里阿聪录给她听的新歌。

那是一首很蹩脚的情歌,阿聪自己解释说,歌词是英国一个诗人写的,自己厚着脸皮谱了曲,只想唱给心爱的人听。

"来自远方,

来自黄昏和清晨,

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

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

吹在我身上。"

刘小姐笑他有些跑调,阿聪就说等我回去用钢琴弹给你听,曲子可好听了,刘小姐打着哈哈说好啊你先唱完,但歌声到此戛然而止,剩下她疑惑而耐心的等待,直到雨停之后,噩耗传来。

这半首情歌一直存在刘小姐的手机里,反反复复听,听到怅然若失,痛彻心扉的体会就是随着阿聪的死去,她也失去了另外半首情歌,失去了生命的另一半。

刘小姐把阿聪的遗物都锁在柜子里,唯独警察交还的手机被她放在枕边,每天充电,每天试着开机,她不知道密码,他们不是那种腻歪到失去自我的情侣,彼此留着空间,也不会傻到用对方的生日作保。曾经她骄傲于这种松紧合适的关系,事到如今,却有自作自受之感,心爱之人的手机仿佛是他残存的化身,就算不是全部,也能部分地给她以慰藉。

没有了,隔绝你我的不只生死,还有一组简单的数字。

今天和过去的一年没什么不同,刘小姐8点起床,刷牙,洗脸,煮两人份的早餐,装在两只碗里,放到餐桌相对的两边,独自进食,吃到一半的时候,手机闹铃会响--那是阿聪为她设置的,免得她睡过头--她拿起手机,准备关掉闹铃,眼神一瞥,看到屏幕上的信息:

"给宝宝买发卡。"

发信人:阿聪。

呆了一会儿,刘小姐才尖叫起来,继而是大哭,就像一潭死水之中跃起一尾灿烂的鱼,那一瞬间,她都不知道奇迹的降临是因为头顶的神明,还是运行于世的命运,她手忙脚乱地在手机上按着:

"是你吗?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如同心生暧昧的怨女,刘小姐焦急地等着阿聪的回复,她希望他像以前那样高傲地回一个意义不明的表情,或者一串嘲笑自己的省略号,甚至,哪怕只是看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她也能感到心安。

但是,阿聪却无视了她的询问,自顾自地发着其他信息。

"看《云图》。"

"买新的拨片。"

"3.5奶奶生日,给她打电话。"

"平鱼2,娃娃菜1,洗手液1,橄榄油1,柠檬2,整鸡1。"

连续四条莫名其妙的信息,刘小姐看着最后一条,突然想起,那是去年情人节,她说想做一只烤鸡来吃,特地嘱咐阿聪回来的时候买火鸡和柠檬,对,就是两只柠檬,当时洗手液和橄榄油刚好都已用完,也让他记得买。

所以,这是阿聪的备忘录?他正在把备忘录发给我?

刘小姐跑回卧室,拿起床边阿聪的手机,手刚接触到手机表面,她惊叫一声--机身烫得如同烧红的碳。

"怎么回事?"她喃喃自语起来,毕生所学所闻都无法解释眼前的事情。

手机里阿聪还在发着更多信息,他的备忘,他的日记,他的记账,他的照片,全都通过这个小小的聊天窗口,毫无保留地传送过来。

其中有一条是音频。

刘小姐颤抖着手指,点开了它,瞬间下载完毕。

是情歌的后半首:

"快,趁生命气息逗留,

盘桓未去,

拉住我的手,

快告诉我你的心声。"

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滑落脸颊,欣慰与悲伤的情绪尚未完全化合,语音信息的末尾,紧跟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红灯!"

不需要重听,刘小姐也可以确认,说出这两个字的并不是阿聪的声音。


2.

老陈在报社没什么朋友,小杨算一个,可惜他已经死了一年。

小杨是报社的闲人,这种闲有两层含义:一是他的工作时间很短,只需要在每天下午五点钟刷一刷气象台的网站,记录对方公布的天气情况,然后写成稿件,交给主编,等着第二天刊行;二是他负责的事情对很多人来说没什么意义,这年头,谁还会留意报纸上的天气预报呢?闲差一个。

小杨并非不求上进,他争取过很多次,提出去跑关系难搞的政府线,或者风吹日晒的社会线,再不济把彩票公告、证件挂失、启事讣告都交给他也行,甚至还为此自费买了一台照相机,总之,让他多些事情,不至于大白天的不是喝茶就是打牌。

报社领导嘴上说没问题,下个月就调整,但从来没有兑现,谁都知道,小杨是前任副社长的关系户,侄子还是外甥,没人搞得清,学历一般,履历一般,更何况如今纸媒衰落,报社的确没有那么多岗位,能有一个天气预报专员已经是社长额外开恩。

"其实,我是副社长的舅舅。"

"你喝多了吧?"

"论辈分嘛,我辈分大。”

"妈的,还有这种事,走一个。"

第三次酒局上,小杨亲自向老陈解开了这个疑惑,那时候一老一少两个人已经可以喝一斤七两,陶瓷小杯,一杯一干,喝起来"滋滋"响。

"你呢,怎么也老这么早下班?"

"我啊。"老陈端着小酒杯在半空中比划,"也是闲人一个啊。"

老陈的故事没什么特别之处,年纪一大把,脑子没年轻人灵活,位子没老家伙牢靠,除了等着退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都这岁数了,什么事没见过,哪还有新闻啊?"

和小杨一样,老陈年轻的时候也有点新闻理想,高雅之处奢望普利策奖,庸俗之处也想替人打抱不平,以招惹权势之人为荣,至于在底层挣扎的人们,他也喜欢与他们合影,记录分秒之间的恩仇快意。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30岁,30岁的时候,孩子出生,花销水涨船高,老陈才意识到,在几个城市东奔西跑的自己竟然没能攒下多少积蓄,一问社里的前辈,哪个不是埋首新闻纸,穷了大半辈子?自己也要这样吗?风光的蒙面英雄摘了面具还可以做高枕无忧的富人,自以为是无名英雄的我,恐怕只能退回柴米油盐的现实里。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老陈变了,他主动提出去跑商业线和政府线,接触的当事人非富即贵,明里暗里要点好处,或者是钱,或者是权,不出两年,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老陈是无利不起早的敲诈记者。偏偏这个时候,他已经把所有的人脉混熟,处长局长,经理老板,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也都能认全,能在这些地方畅通无阻的人,报社里还有几个?社长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那现在呢,咋不见你出去跑了?"跟老陈碰碰杯,小杨问。

"腻了,都是些人精,妖气重,我不光要给儿子攒钱,也要攒阴德啊。"

如今,老陈的精力都用在喝酒上了,啤酒论箱,白酒论斤,红酒?瞧不上拿杯子的娘炮气。所有人都说老陈成了酒鬼,整天没有正形,打了照面也就乐呵乐呵,不爱跟他说话,真要是聊起来,被领导看见了,落得个不思进取的罪名可就不好玩了。

所以,只有小杨跟他聊天,"同是天涯沦落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不搭调的诗可以放一起,不搭调的两个人自然也能坐一起胡侃。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那场大暴雨,雨水把全城浇了个透,敷衍了事的天花板,偷工减料的下水道,从上到下,每一个问题都暴露出来。

"我得出去。"小杨挎上照相机说。

老陈手里拿着一瓶茅台,往窗外一指,"这么大雨,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陪我喝酒得了,出去遭那罪?"

小杨头也不抬,只顾检查相机,"今天肯定能拍到好照片,我有预感,你说报纸这两天得要多少,捎带我一张总可以吧?"

"你知道什么叫刻板印象吗?报社这帮人对你啊……"

小杨僵住手,突然瞪着他。

老陈被他瞪得心虚,生生咽回去半句话,"行,你去吧,我把酒备好,等你回来,这可是内供酒,一般人喝不到的。"

"别,你也别闲着,等我消息,我拍到好的,第一时间用手机传给你!"

小杨穿着他那件雨披,消失在滂沱大雨里,老陈记得那雨披是藏青色,背上还有报社的名字,字体很粗,很显眼,就是凭着这个特征,他才一眼从车祸现场找到小杨的尸体。

那场事故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从普通的气候异常到所有人察觉到不对劲,再到有人因此而死,报社的报道篇幅也从头版图片到整版稿件、系列报道、加印号外,仿佛一夜之间,他们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城市还有这么多人,需要这么多的报纸。

报社为小杨弄了一场盛大的追思会,两米高的遗照,百来枝火苗摇曳的蜡烛,还有几个女同事恰到好处的啜泣,毕竟是死在了新闻一线,社长说小杨身上透出了新闻人的光荣与梦想,在这个"纸媒已死"的时代更显珍贵,没有辜负报社对他的栽培,号召所有人向他学习。

没人关心小杨跑出去是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拍到了什么,他的照相机被扣留在警方那里,他的家人不知道这茬,社领导又觉得反正不是报社财产,被拒绝几次之后也就忘记了。

唯独老陈惦记着,三天两头跑公安局,跑了大半年,直到结案,才要回来。

照相机里的照片不多,照于事发当天的更是只有区区五张,四张躲雨的群像,一张小孩,凭心而论,小杨没有摄影的天赋,不管构图还是明暗都欠火候,尽管如此,老陈还是挑了两张放到社长的桌上,恳求他在报纸上刊发,算是对小杨有个交代。

社长笑得有些尴尬,说这事儿都过去大半年了,拿什么由头发?因为小杨是社里的人,就可以随便浪费版面?

"浪费"这个词格外刺耳,听得老陈怒火中烧,掀了社长的办公桌,拂袖而去。

社长其实忍了他很久,很满意有这个机会,放出话要开除老陈。

老陈忍得更久,忍整个报社,忍整个行业,忍自己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大半辈子,顶回去一句,不用您费心,我辞职。

手续又走了几个月,走到今天,总算一拍两散,老陈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带上小杨的照相机,走出了报社。

报社门口,撞上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女人,女人一见他,凑上来就问了一句,你好,你是报社记者吗?

老陈讪笑,现在不是了。

女人又问,我想进去反映个事儿,他们不让我进。

老陈哼气,这么个破地方,还不让人进,你啥事?

女人说,一年前大雨那场车祸你知道吧?我男朋友是死者之一,今天出了点状况。

老陈一听是这事儿,摇摇头,别,你别跟我说,还是跟别人说吧。

女人着急了,我进不去,谁也不认识,跟谁说呀?

老陈扭身,那我就管不着了。

回到家,老陈拿出那瓶没喝完的茅台,追思会之后就没再打开过,搁在柜子里,人走了,酒也跟茶一样凉了。

"来吧,小杨,再喝一个。"

老陈倒满两杯,刚刚好,再多一滴就会洒出来。

"我跟你说,其实啊,老哥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还算有点新闻理想,你知道吗?天天往外跑,哪里冒个烟啊,碰个响啊,可来劲儿了,记者编辑校对一个人全包,夜里盯版盯到两三点,睡三个小时又跑出去了,哪像现在,网上随便刷两下,就能写个新闻出来,那叫新闻吗?

"不过啊,不往外跑也有好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要是也那么听话,也不至于……就你,你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呢?没出息!喝!"

老陈一仰脖,一闭眼,杯子见了底,再睁开眼,蹬大了一圈——对面那杯酒也没了,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谁跟老子开玩笑呢?"

老陈喊了一声,屋里没人,只有头顶的吊扇呼啦呼啦响。

他又分别满上,一仰脖,一闭眼——两只杯子都空了。

他惊得站了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看了几圈,确定没处藏人之后,又试了一次,两次,三次。

每次都一样,老陈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

小杨回来喝酒了。

笑完了,老陈心里寻思,小杨这是放心不下啊,他还有什么事儿没办妥,是跟那起车祸有关吗?

他想起报社门口碰到的女人。


3.

所有人都在关注父亲的尸检结果,民众,媒体,警察,四邻,甚至学校里的同学,所以,家明从同学嘴里听到结果时,并不感到意外——血液里酒精含量0.3%,父亲喝醉了,这起大雨中的车祸最终以"中年人醉驾"收场,吞没了其他更有噱头的可能性,令围观者感到些许失望。

家明知道,他们失望于警方公布的结果里,是父亲坐在司机的位置,副市长儿子坐在副驾驶,而不是相反。父亲的职业并非司机,也不属于市政府的编制,为什么会轮到他去开那辆车,为什么还开得那么狂野如同一个无所畏惧的年轻人。私下里,大家都提出了很多的疑问,并没有指望谁会出面回答,毕竟这样一起案子,牵涉到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捅开了,那些官员、警察、法官,每一个都会闻声变色。

事发后半年,警方正式结案,家明才在停尸间见到自己的父亲,他望着大抽屉里全身覆盖薄冰的父亲,半小时内没有说一句话,这与平日他和父亲的相处模式并无不同,沉默寡言的父亲多半会有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儿子,直到门口有人叫他,家明才从愣神中醒悟过来。

来人自称是医学院的李老师,戴一副黑框眼镜,不怒自威的模样,发型和着装都显得格外干练。

平缓地解释完来意之后,李老师问了一句:"我的意思你都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想……"

"我没法给你太多考虑的时间,这事还比较着急。"

"我能跟我爸爸聊一聊吗?"家明低下头,看着女医生那双白色的皮鞋——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带有女性特征的装饰。

李老师点点头,"可以,希望你能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已经和你妈妈谈过了,她说想把决定权交给你,毕竟你也是大人了。"

大人?家明心里一疼,因为父亲突然死了,我就不得不成为大人了吗?父亲也曾说过,“等你成大人了,老子一定跟你多喝几杯”,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都由父亲决定,吃什么样的食物,穿什么样的衣服,上哪所学校,读哪个专业,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抱怨自己没有自由,没有摆脱被人控制的桎梏,父亲还嘲笑他说,你要是能自己找到工作什么都好说,言犹在耳,转眼之间,他就要决定父亲尸体的去向。

他看着父亲那张惨白,微微浮肿的脸,会产生一种他只是睡着的幻觉,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地方,他会不会觉得冷?在这样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他会不会觉得孤单?

"爸爸。"家明的手指按在抽屉边沿,冰冷的温度传递到他心口——这就是父亲此时的体温,上一次感受他的体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医学院的人说想拿你的尸体去解剖,就是给那些医学生做教学用具,我听说,医学生都管那些解剖课上的尸体叫大体老师,你以前不是说自己想当老师吗?现在有机会了,你要不要去?"

父亲自然不会回答,他的上下嘴唇因为冰冻的关系而连在了一起。

李老师仍然耐心地等在门外,家明告诉她说想明天早上再给她答复,李老师礼貌地与他握手,说好的,这不是件小事,但千万不要太久。

家明并不相信是父亲开的车,虽然他总以副市长的小学同学自居,关系很铁,办点事,解决个问题,都不在话下,但这么多年来,似乎也没从这层关系里得到任何好处,反倒是这一次,如果真如外界所传的那样,开车的其实是副市长的儿子,反倒是父亲挽救了同学的仕途。

外人只能猜测,无凭无据,光有一层莫须有的逻辑,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是绰绰有余,真要拿到官面文章上,面对媒体报道,法庭判决,他们也都只好哑口无言。

但家明是心知肚明的,母亲私下给他看过,账户上莫名多出五十万存款,还有自己考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的公务员考试,这回一路绿灯,似乎都在说明什么,这些暗地里的操作,作为即将走入社会,混迹官场的自己,家明深知不能拿出去说,这是父亲拿名誉和性命换来的灰色礼物,除了不便声张的感谢,他做不了更多的事情,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人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辜负他了。

那一晚,家明睡得很沉,沉到仿佛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一片海里,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深处沉没,父亲也漂在他的身边,他看见水面上露出几张看不清楚的脸孔,他们都穿着白大褂,手里各自抓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从上面伸下来,搭到父亲的腰间和腋下,勾着他一点一点地往上漂浮而去。

就像在捞一具尸体。

然后,家明看见,父亲站在岸边,和那个叫李老师的女人并排坐在一起,脸上的笑意如同没有心机的儿童。

醒来之后,家明意识到,这是父亲的鬼魂给他托的梦,父亲想表达的意思不言自明,他细细品味梦里的余味,当他将来在政府机关里消磨人生,感到倦怠和无趣的时候,是否还能回想起这种感觉,这种父亲今后每天都要面临的日常体验——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巨细无遗地检查身体的每一寸地方。

"我把爸爸交给你们了,请你们好好对待他。"家明给李老师发去这条信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

"谢谢,方便的话,请尽快到我们学院来完成手续。"女医生回复道。

家明原本打算回一个"好"字,手指按在屏幕上,目光扫到桌子上的那瓶未开封的酒,想到再也没有机会和父亲对饮,突然失去了打字的力气。


4.

李老师望着那几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学生们都给起了绰号,按照年纪和性别分别称作弟弟、姐姐、叔叔,还有爷爷。

别的她不清楚,唯独那个被叫做"叔叔"的,李老师始终记得他的名字——许其忠,一年前大雨车祸案的肇事司机,连带他自己,一共造成四人死亡,十二人受伤,其中一个死者是只有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当时穿着蓝白条纹上衣,黑色短裤,咖啡色凉鞋,从上到下都是他最喜欢的打扮,手里拿着一只冰淇淋,也是他最喜欢的抹茶口味。

李老师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是她的儿子——周舟。

她还记得几个月前,看着那个年轻人在遗体捐赠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许家明"的时候,她心里仍然装满了困惑和愧疚,她无法确定,自己向死者家属提出遗体捐赠的请求,到底是例行公事,还是因为她想要报复,想要亲自在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身上划几刀,甚至把他大卸八块,看看他的心肝脾肺肾,神经分布,血管走向。

李老师摘掉耳塞,不一会儿,那段钢琴声又出现了,每一个音符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一个迷你钢琴师住在她的耳朵里。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好几个月,她一开始怀疑是因为儿子死去,悲伤过度的自己产生了幻听的症状,还去学校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做过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即便有了让人安心的检查报告,还是不能消除耳边时不时传来的钢琴声,同样的旋律,周而复始,让她不胜其扰。

渐渐地,她开始怀疑,是儿子的鬼魂在纠缠自己。

李老师不想把这种胡乱猜测告诉别人,倒不是因为怪力乱神的东西会被同属高等教育体系内的同事们嘲笑,而是,在他们眼里,她一向是个强势无情的母亲,倘若被他们知道自己被儿子的鬼魂戏弄,多半要面对他们幸灾乐祸的表情。

的确,提出离婚之时,李老师没有太多考虑儿子周舟的感受,她只是突然开悟,自己并不愿意陪伴那个男人度过余生,对他的爱尚不足以抵消柴米油盐的折磨,与其委屈自己,她更想及早抽身。离婚官司很顺利,分割的财产不多,儿子判给了前夫,这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分别时的悲伤有些出乎意料,她原本以为,看惯死尸即使对着腐败尸体也能吃下饭的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但当看到儿子不知所措,嘴唇因为害怕而颤抖的时候,她还是俯下身去,紧紧地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

作为医学院的老师,李老师很清楚,人的疼痛分级不过是没有科学依据的谣言,但她也曾确信分娩是最剧烈的疼痛,直到在停尸间看到儿子小小的尸体躺在台子上,那一刻,她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那天,前夫打了她一耳光,他哭喊着,就是你,就是你抛弃我们!他是去找你,一个人跑去找你!才被车撞的!

你为什么不看好他?李老师没有用这句话反驳,她默默感受着脸上的火辣刺痛,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缓解心里的苦楚。

难道那是儿子在弹钢琴给我听吗?李老师不知道知道儿子有没有学过钢琴,虽然约定每两周相聚一次,但在出事以前,李老师忙于工作,已经爽约几次,两个多月没有见过儿子了,儿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在电话里。

“我就想妈妈抱抱我。”

望着漂浮在眼前的凶手尸体,听着耳边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李老师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出复仇的快意。


5.

公墓交接工作正在进行,老金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这么晚了,新来的这家伙还非得把整个墓区转一遍。

"差不多了吧?我该回家了。"老金灭了自己的烟斗,朝凳子沿上敲的砰砰响。

“别着急嘛,就剩最后那个角了。”

若不是听说这道士有官场的背景,给好些个大人物都算过,老金早就拍拍屁股走了,哪会憋着一肚子火在这伺候他,“你说你也是,不在山上渡劫,偏跑我这来添乱,你还缺这份工资?”

“这叫下山修行。”道士的手电一晃,“是这几个吧?”

老金瞧了一眼,“对,就这儿了,最后几个都埋在这。”

道士挨个过了一遍,嘴里念念有词,一双布鞋踩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突然,他停住了,一只手按到石壁上,老金凑到他跟前,见他闭了眼睛,仿佛入定一般。

“咋了?”

好一会儿,道士才睁开眼,已是满头大汗,“这里有古怪。”

老金不屑,鼻子一哼,"道士,我这是科学管理的公墓,你接班就接班,别给我跳大神。"

道士转头看他,面目凶狠,已不似刚才那般平静,"你赶紧看看,这里面埋的是谁。"

老金不好再说什么,就着手电筒的光,“哗啦啦”翻起花名册,好半天才翻到,“陈聪,杨斌,许其忠,周舟,有一个还是衣冠冢。就去年大雨车祸死的那四个人。”

“你们胆子不小,竟然把他们埋一起。”

“都一天死的,墓也是同一天来选的,就埋一块儿,咋了,犯忌讳?”

“本来是没忌讳的。”道士的手从四块石碑上挨个划过,“但是,你们埋错位置了。”

老金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啥!?”

"这家的骨灰坛,放到了那家的墓穴里,四个人,都埋错了。”道士叹了口气,"鬼魂不宁,怕是已经闹鬼了。"

"闹鬼?"老金往后缩了一下,"你别吓我。"

"吓你?"道士冷笑一声,"你整天守着这个地方,谁吓得了你,是他们家里要闹鬼了。"

“怎么个闹法?”

“死前有什么遗愿,就怎么闹呗,只不过,会闹错人。”道士手电往路口一照,“回去吧。”

“啊?这事儿就不管啦?”

道士伸了个懒腰,“你想去跟他们家里人说你们埋错了?”


4.

前夫在电话里说,周舟没学过钢琴,你这个当妈妈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老师连连应声,随便敷衍两句便挂断了电话,耳边的钢琴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反反复复的旋律,她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不解其意的懊恼让她备受折磨。

不是周舟弹的,那这到底是什么呢?

李老师小时候看过一些香港鬼片,有警察把凄厉的鬼叫录下来,再调整它的速率,从而破解出其中蕴含的信息,可是自己这种幻听的情况,充其量只能跟着哼出来,怕是很难解开其中的谜题。

她试过找来相熟的音乐老师,厚着脸皮哼出曲调,想让对方判断曲目,指望着能从中得到一星半点的可用信息,音乐老师听出了谱子,反复调试之后,在钢琴上弹了出来,听上去就是李老师熟悉的版本。

“对,就是这个,作曲是谁?”

“不是你?”音乐老师随手又弹了起来,“挺好听的。”

“不是我。”

“那就不知道了,以前没听过。”

“你感觉,这曲子是表达什么的?”

“有点悲伤,别的,听不出来。”

悲伤,李老师无法确定,这种悲伤是儿子的鬼魂在思念自己,还是自己的潜意识在呼唤儿子,或者兼而有之,以至于变成一首没人听过的曲子。

她试着往曲子里填词,但生性死板五音不全的人怎么可能突然领悟浪漫,跟自己较劲一个多月,看着凶手的尸体被学生们搬来搬去,在不同的器官上指指点点,她仍旧一无所获。

直到那个姓陈的记者突然出现在李老师面前。

“我不接受采访,这事都这么久了。”

记者发福的身体就像被水泡胀了一般,“我不是来采访的,我本来是想找你的前夫,毕竟他才是周舟的法定监护人,但是他不怎么配合,只好来找你了。”

“说吧,什么事?”

记者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桌子上,“我想把这个交给你。”

余光一瞥,李老师已经看得很清楚,那是周舟的照片,他站在马路边,撑着一把小伞,伞面将他的小脸映红,他抬起右手,似乎在跟拍照的人打招呼。

“这是那个时候?”

“对,这是我的同事拍到的,周舟遭遇车祸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李老师拿起照片,将它抱进怀里,就像过去每一次,儿子抱着她不肯撒手。


3.

经过层层打听,再依靠持久的耐性,老陈终于在这家酒店的桑拿房堵到了副市长。

"副市长,你认识我吧?"

"副市长"这个称谓不算友好,对方只瞥了他一眼,"哦,你啊,政府里的人哪个不知道你啊?怎么,我有什么把柄落你手里了?"

"算不上把柄。就是跟你汇报个情况,一年前的大雨车祸,开车的是你儿子吧?"

副市长直勾勾地盯着老陈。

老陈明白他的意思,站起来,解开自己的浴巾,光着屁股转了个圈。

"你放心,我没有录音。"

"你想怎么样?"

"前几天,有一个女的找到我,她说她家里闹鬼了,她是那起车祸其中一个死者的女朋友,那个死者当时就坐在车里。"

副市长发出一阵笑声。

老陈没有在意,继续说下去:"她说她男朋友的鬼魂附身在他以前用的手机上,把手机里的信息全部发给她了,其中有一条是录音,是他在车里录下来的,在录音的最后,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喊了一声'红灯'。"

副市长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打瞌睡的样子。

"这一声'红灯'明显是一个半老头子的声音,既不出自录音的人,也不出自令郎,所以,喊'红灯'的人是被你们宣布为肇事司机的许其忠,只有他的年龄符合这个声音。可是,如果许其忠就是司机,他怎么会喊'红灯'呢?按照常理,这样喊的人应该是坐在副驾上才对。所以,许其忠根本不是驾车司机,真正开车的,是车里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你的儿子。"

副市长打起了鼾,凭声音很难判断是真是假,但不管真假,恐怕都无法被人唤醒。

"我知道这是真相,也知道不可能翻案,对你来说,活人比死人更重要,亲人比外人更重要,你们有颠倒黑白的能力和手段。我现在也不是记者了,不会写什么报道,再说了,就算写了,报社也不会发。我之所以来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是有报应的,鬼魂折腾我们,更会去折腾真正的凶手,逃不掉的。我的话说完了,希望你以后每晚都睡得着。"

从桑拿房出来,突然的气温变化让老陈蹲在墙角吐了出来,吐得老泪横流,心肝震颤。

了了这桩心愿之后,他才有兴致去做稍微舒心一些的事情,小杨照相机里的那个小男孩,他早已查清了地址和身份,那是车祸的另一个死者,六岁的周舟,父母离异之后,他跟了父亲,但由于父亲已经搬离这座城市,不知去向,所以只查到他的母亲——医学院的一名老师,姓李。

老陈做了一辈子新闻,从始至终徘徊在两个极端,年轻时为人,秉承着"公众知情权"这个没有具体指向也就没有具体负责对象的词,他曝光一切他认为应该曝光的事件,急切而热烈地试图把所有腐烂之物堆砌到阳光下,引起每一个路人的注意,中年之后他为己,靠着"信息不对称"这个形容故弄玄虚本身也故弄玄虚的词,他得罪了所有他可以得罪的人物,并以此挣到了年轻时嗤之以鼻的财富。

唯独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新闻当事人,他从未投之以真正的关怀,他们会在成文报道里占据一小节的位置,采访的时候也可以坐在他对面哭个不停,甚至有些,过了很久,还会给他发短信,寻求一些外人的安慰。但说到底,对老陈来说,他们更像是自己新闻里的道具,可以方便地引导公众情绪,或者,要到更高的买断价格。

老陈坐在医学院办公室的门外,喝了一口酒,然后看着手里的酒瓶,剩下的那一口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小杨的鬼魂还在。这些年来,白天黑夜,老陈总在醉乡里度过,不愿搭理清醒的世界,自以为是看穿俗世的高人,愿陪他贪杯的也只有这个没出息的徒弟。

做师父的没用,鬼魂搬弄的是非到了手里,既不能威胁到作恶的真凶,也不能印刷成文供市民议论,新闻的两个极端,到头来一个都碰不到,老陈只感无力和凄凉。

他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似乎是一双女式皮鞋,他猜测是自己在等的人,便伸手到裤兜里,摸出了那张打印好的照片。


2.

刘小姐觉得这个饭局会很尴尬,虽然三个人都和那起车祸有所牵连,但无奈并不相识,职业出身也相差甚远,估计没什么话聊。

做东的那个记者一直在没话找话,同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明明还没开始喝酒,却自带一股喝醉的气质。

"那个,李老师,这位就是把录音给我的刘小姐,她是陈聪的女朋友,刘小姐,这位是医学院的李老师,是周舟的母亲。"

"节哀顺变。"李老师先伸出了手。

"您也是。"刘小姐客气道。

"刘小姐,今天请你来是李老师的意思,她想跟你道谢。"

"对,谢谢你。"

"谢我什么?"

"还是我来解释吧,"记者一边说一边往杯子里倒酒,明明只有三个人,他却要了四个杯子,"我有个徒弟叫杨斌,他也是死者之一,生前呢,他给李老师的儿子周舟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一直留在他的照相机里,没有公开过。就是因为你来找了我,触动了我,我才想起要把照片物归原主,交还给李老师。能得到自己儿子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李老师很欣慰,也很感激,我想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所以就把你也叫来了。来,咱们喝一个。"

一口酒下肚,刘小姐感到一股暖意,"其实都是阿聪让我这么做的,要谢还是谢他吧。"

"他怎么告诉你的?"李老师问。

不等刘小姐开口,记者插话道,"诶,这就有故事说了,李老师,你别不信,是因为闹鬼!"

李老师睁大了眼睛,"闹鬼?"

刘小姐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闹鬼那么可怕,只是阿聪的手机像是有鬼一样,突然把手机里的内容都发给我了。"

"这个世上真的有鬼吗?"

记者朝刘小姐使个眼色,"李老师不信了,要不,给她听听?"

刘小姐拿出手机,两三下就调出那条录音,"我给他听的就是这个,是阿聪死后发给我的。"

阿聪的歌声再次响起,刚唱到一半,李老师微微张嘴,用非常小的声音念叨道,"就是这个。"

刘小姐和记者互望一眼,"是什么?"

"我幻听到的钢琴声,就是这个调子。"

之后的十分钟,刘小姐听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女人讲了另外一个闹鬼的故事,虽然到此之前她并不确定那是鬼魂作怪,但当她哼起那段两人都已烂熟于心的曲调之时,除了鬼魅相通之外,她们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我一直认为这是我儿子弹给我听的曲子。"

刘小姐用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水,"说不定是他们到了那边之后,阿聪教他弹的。"

"是的,肯定是的。"

刘小姐转向发呆的记者,"你呢,你是不是也遇到鬼了?"

记者朝桌对面的第四只杯子努努嘴,斟满的酒已经没了,"你们看不见吗?"


1.

作为副市长的儿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认为自己不需要惧怕什么。

偏偏这个时候,他要害怕一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只因为父亲的迷信思想,以及那种思想和他老人家权力之间的诡异联系。

"拿着,这是我找高人请来的,可以压住厉鬼,你拿去放在他们坟里,保你平安。"

他看着父亲交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是四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干嘛我去啊,我不去,你找别人去!"

"高人说了,这是你的事儿,得你自己解决。活人的事儿老子能帮你摆平,死人的事儿,你自己去。"

"爸你发神经吧,都这会儿了,也没见他们整出什么来啊。"

"我前几天碰到一个记者,他手里有点东西,你放心,他没能耐翻案,不过他说他拿到这东西是因为闹鬼,我就起了个心眼,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些,我还是信的,万一他说的是真的,那些鬼迟早会缠上你。"

"所以呢?"

"所以,你要把这些石头都放他们坟里,压一压邪气。"

他一听就炸毛,"你开什么玩笑,让我去挖人家的坟?"

"不用你挖,他们的坟都在南岸,我都打好招呼了,你去就行,唯独许其忠有点麻烦,他的尸首在医学院里泡着,你不是在医学院有同学吗,让他带你进去。"

“那池子里泡一堆,我哪知道哪个是哪个?”

“人家都一格一格分好的,你不会打听吗?"

他不好再反驳父亲,自从父亲帮他擦了车祸的屁股,他就再也不敢大声同他顶撞,虽然他心里也有怨言,为什么要把那个酒鬼安排到自己车里,明知自己是要载同学去兜风,如果不是急着送这个酒鬼回家,他也不会开那么快,也就不会……

一接近医学院的大楼,就能闻到一股药味,这或许是一种幻觉,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恶心得想吐,只盼着赶紧完事,找个酒店大浴缸,洗一洗晦气。

同学顶着他翻进了停尸间的窗户,不忘提醒他搞快点,指不定什么时候巡夜的人就会上来。

他一边埋怨你以为我想来吗,一边循着手电的光朝福尔马林池子摸索过去。

同学已经帮他搞清楚了,许其忠就在从左往右第三个池子里,他掀开池子上的盖子,脱了鞋袜,卷起裤腿,强忍着恶心和恐惧,踩进池子里,福尔马林在他脚边晃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脚底,生怕自己滑倒。

他俯下身,使劲掰开许其忠的嘴巴,正打算把石头塞进后者的嘴里,突然,尸体伸直两只手,抓住他的后背,不等他有所反应,就缠住了他的脖子,并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按向怀中。

他想喊,但刚一张嘴,福尔马林溶液就涌进了他的嘴里,他试图挣扎,却被尸体抱得越来越紧,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

放开我,放开我,他在心里咆哮,伴随着难以名状的害怕和不解,身体被拉得越来越低,鼻子也完全伏进了许其忠敞开的胸腔之中。

不能呼吸了,他想抬起脖子,却只是徒劳,黑暗的停尸间里,他被一具尸体紧紧缠绕。

在意识退去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童音:

“妈妈……”


0.

报社没有发布死讯,但副市长很清楚,全城都知道他的儿子死在了医学院泡尸体的池子里。

来自鬼魂的报复,埋错墓穴引起的不宁,生前遗愿的错位实现,不知道哪里来的说法,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总而言之就是,活该。

副市长恨得牙痒,却又不知该处罚谁,或者,找谁来顶罪,他想否定,否定自己遭到了报复,因为这世上绝对没有鬼,他尝试着去相信。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张寒寺
张寒寺  @张寒寺
小说作者,编剧。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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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文 / 张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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