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问个傻问题


文/苏更生

爱德华•诺顿:

你好呀,这个秋天骤然回暖,仍然可以穿着短裤和人字拖走在街上,阳光刺眼。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了秋天,却会变得温暖一点,或许是北方秋意微弱,接下来就是长达半年的冬天。我总是很不喜欢过冬天,人裹着厚厚的衣服,顶着风低头疾走。如果还有雨,就显得更凄凉了。

不过今年还好,我已经做好冷下来的准备。诺顿先生,最近我买了一张很大的椅子。我把它放在书房的角落里,椅子上铺着厚实的坐垫。到了晚上,整个人窝在里头,可以看很久的书。落地灯在一旁温柔地站在,室内很安静。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在这里角落里,我看了许多书,最近看过最好看的一本是日本作家宫部美雪写的《理由》。看完整本书,我躺在椅子上,自我厌弃了一会。天啦,怎么会写的这么厉害,可能永远也不能比她写的更好了!

虽然是本推理小说,这本小说的厉害之处却不在于破案。它厉害的地方是将人人都有立场这件事,发挥得淋漓尽致。诺顿先生,你见过人吵架吗?这面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那边说,我也是迫不得已。嗯,宫部美雪所写的,就是围绕这桩谋杀案里的每个人的辩解。

我们都住在自己的身体里,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可能只有收费的心理医生。这世界上,感同身受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本小说里,虚荣的人为自己辩解,被爱情拖累的人试图拯救别人,冷漠的人为自己开脱。奇怪的是,你会觉得这些人都是对的,甚至是对的,这就是这个作家厉害之处。理解人说起来简单,可是每次看到有司机不打灯就变道,脱口而出仍然是责怪。你看,理解这么小的事都挺难的,对吗?诺顿先生,有人跟我说过,人格是一条河,它娟娟流淌,随时变化,人几乎无法在一生里,拥有稳定的人格。每当有事发生时,人们所看到的,只是某个时期,某个人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有时候我写小说塑造人物时,总想给他某个固定的性格,导演和演员更是如此吧?因为在作品里,我们需要让人记着某个角色,必须让他有些异于常人的特点。

但是宫部美雪不这么做,她的人物很普通,却能做出合理又奇特的行为。冷漠、温暖、残酷、善良,在她的书里都只是一瞬间。诺顿先生,我想这更接近真实的人生吧?在所有激烈的瞬间后,都是些安静的日子。我去过几趟日本,每次在下班时走在街头,看到穿着类似的上班族,低头走了街上。他们实在像了,有时候我站了一会,会有些恍惚,刚走过的这批人,和前面走过的那批人,为什么一点区别都没有。可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类似的人吧,任何一个人和其他人的不同,都大过人类和猩猩的区别。虽然我们都走在街上,迈开双脚,但是我们眼睛看到的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我觉得这很奇妙。这世界过于宽广,很多陌生和未知,我想看很多很多故事,很多人。可是诺顿先生,我以前只能看到已知,但是现在,我想看的是未知。因为是未知,所以我不知道将要看到的是什么,并为此有些兴奋。

诺顿先生,你眼中的秋天是什么样子呢?和我所感受到的秋天,不太一样吧。虽然我们同时生活在世界上,同时经过了四季,但我对你的秋天一无所知。有个冬天的早上,那时我住在医院附近。

有天我早起上班,走过一段小路。我听到有人在哭。那个清晨,一个女人在医院门口哭得很凄凉,我没有转头看她。诺顿先生,你知道吗?医院附近经常有人哭,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凄凉的哭声。每个人都有理由哭,我并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于是没有必要回头,对吗?街口有人在卖糖炒栗子,我买了一些放在口袋里,握住几颗,栗子暖得有些烫手,暖得让我在冬天走很长的路而不冷。

很久以后,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天烫手的栗子和哭泣的女人。诺顿先生,宫部美雪在另外的书里写过一个逃犯。警察抓到她之前,想了想自己要她问什么。他追捕她太久,对她的一生的脉络了如指掌。他不想问她为何犯罪,不想问她为什么,他想问的是——你之前没有告诉其他人的故事,你一个人承担的往事,你逃亡的岁月,你销声匿迹的岁月,你一点一滴积累的人生故事。

现在我想,那天我真的应该停下脚步,问问那个哭泣的女人,问问这些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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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专栏《给爱德华·诺顿写信》,于每周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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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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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常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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