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文/焦冲

1

九月中旬的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人倍感舒适,仿佛赤足踩在地球花园的小台阶。精心装扮过的安妮拖着一只小巧的粉色旅行箱进了车站。不是节假日,候车的人不多。她在自助售票机上顺利取到两周前便已网购的往返车票。自从小城通了高铁后,到北京更加便捷,只要57分钟。每年寒暑假都会去北京几次,有时一家人开车,有时她带着儿子乘高铁。单独行动还是头一次,老公和儿子并不知情,这是属于她自己蓄谋已久的秘密。

怀孕后,安妮便辞了职在家相夫教子,从身到心,整日围着儿子老公转。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她渐渐忘记了还应有自己的生活,似乎他们便是全部,当他们快乐时她会感到满足。可——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的确,她爱儿子,也爱老公,几乎把他们当成生命般珍惜着。然而某些瞬间,譬如前段时间小城开了吉野家星巴克两家店,看到那熟悉的招牌她还是会想起在北京度过的短暂时光。如果那一刻没有什么事打扰她的思绪,她甚至会继续想到如果坚持留在北京,没有嫁给张轩这个生意人,现在又会怎样?

过去的日子里,她很少有机会那么想——直到今年。上三年级的儿子转到了寄宿学校,每周接送一次即可;张轩的生意越来越忙,经常辗转各地洽谈业务,每个月能在家待上一周已经很难得。突然间,她拥有了大块大块完整的时间,头几天竟让她无所适从,不知该拿什么去填补。也许以后可以找个清闲的事儿干干,只为融入人群打发光阴,家里并不需要她赚钱。在一次照镜子时,她在脸上发现了业已逝去的流水年华,于是得以重新审视过去和现在,最后她想到了比找工作更重要的一件事。

在找工作之前,她要给自己放个短暂的假期,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假期。她再不用陪着儿子去动物园科技馆,去各大旅游景点走马观花,不用在酒店无聊地等待张轩去见他的生意伙伴。她尽可以任意安排,享受自由,挥霍时光。她订好车票和酒店,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随着出发日期的临近而愈发激动,仿佛第一次和男友约会的少女。

开始检票了,安妮第一个通过闸口。车还有几分钟才到,她站在防护栏内,往远处看。铁轨闪着无所顾忌的光泽,像两种并行不悖的人生一般无限延伸,似乎将悲欢离合都能带走。她捏着车票,那上面的姓名是周艳,普通甚至俗气,她不喜欢。在北京上班时,同事之间都是称呼英文名字的,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叫Anne。有个干净清爽的男同事,好像叫Eric,每次见到她都会露出阳光的笑容,惹得她内心泛起涟漪。如今想来,她依然嘴角上扬。

还记得那年春节,父母要她去相亲,她舅妈是介绍人。她没想过要相亲,但爸妈不想扫了舅妈的面子,她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对方便是张轩,人还不错,和她还算聊得来。那时候他在城里的交通局工作,几年后才开始做生意,开饲料厂,赚了不少钱。和他确定关系后,张轩便托人在当地民政局给她找了一份清闲的差事。起初她不想回来,但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让她漂在北京,禁不住亲友们左一遍右一回地劝说,安妮最后只好从了。

像手臂不小心压在了钢琴的高音区,列车的鸣笛声刺破空气震着安妮的耳膜。她暂时放下回忆,注视着和谐号驶入车站,等到不再下人,便上了车。座位靠着窗户,坐下来,她塞上了耳机。车子缓缓启动,不过几分钟便把小城甩在了身后,窗外是广阔的华北平原,多是玉米,也有棉花白菜花生等经济作物。

那年离开北京也是九月份。窗外的景色和现在差不多,当时她内心里有不舍,有怅惘,还有无助和遗憾。前一天女朋友们聚在一起为她饯行,喝了酒后更加放得开,谈到了恋爱、婚姻和男人。有人问安妮交过几个男友,她如实道,就这一个。问的人无比惋惜道,一个就把你收了,太不值啦,怎么着也得谈三四次才能挑出合适的吧。涂着蓝指甲的女人揶揄道,我倒觉得挺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疯,以睡男人为己任。被说疯的人醉笑道,安妮长得好看,有资本多玩几年,那么早结婚干吗!“蓝指甲”道,能和初恋结婚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倒是想,却不可能啦!安妮只是露出满足而不知所措的笑容,什么话都没说。

离开北京多年后,即使后来有了儿子,安妮还是会偶然想起那个“疯”女人说过的话。和老公以外的男人做爱是什么感觉呢?比如Eric,那个眼神清澈的男同事,他和敦厚的张轩完全是两个类型,他们在床上会有何不同呢?就算是单纯的恋爱,应该也不一样吧?她对异性的所有经验,对情爱的所有感受几乎全部来自张轩,像从小到大只有一件玩具,安妮其实也渴望尝试一下其他玩具。趁着还有几分姿色,她决定迈出这一步。试一次便已足够,不管体验如何,她都会收住心回归家庭。她只是,不想等年老色衰时后悔不迭。

车上没有什么可吸引她。安妮听着歌,眼睛盯着一本小说,却看不进去,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等到她睁开眼时,列车已开始放慢速度准备进站。她拿下行李,走到门口。北京站每时每刻都人满为患,出站后走了一段路她才打上车。酒店在三里屯附近,她记得那边有很多酒吧。在北京上班时她太老实,除了KTV没去过其他类型的夜店,交际圈子小得可怜,因此艳遇也没机会发生。

办好入住,安妮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了片刻,又躺到大床上待了一会儿。然后才出门逛街,在商场看到了适合老公的衣服还有儿子喜欢的模型。她没有买,倒不是担心他们会问她在哪里买的,只是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假期,不应该为别人着想。在一家日料店慢悠悠地吃过午饭,她去酒吧街转了转。时间还早,大多数店还没有营业,她打算晚上再过来。今天是周四,度过这一夜,明天上午她就回家。下午去学校接儿子,什么都不会耽误。

2

酒吧街开始热闹起来是在晚饭后。晚饭前,安妮洗了一个澡,重新化了妆,淡淡的粉底掩盖细纹的同时提亮了肤色,樱桃色的口红让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活泼,整个人因此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之前她跃跃欲试充满期待,等到真正置身灯红酒绿的街头时却变得拘谨。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几乎没有人招揽她,进进出出的都是小年轻,打扮入时,嘴里蹦出的潮词让她感觉陌生。她有点儿灰心,始终没有勇气走进任何一家。她甚至觉得这不是中年女人该来的地方,她想回酒店,却又心有不甘。

幸福二村这一块也多是酒吧和餐馆,却比刚才那些低调得多,大多在墙内,灯光没有那么庸俗和招摇。在一个窄小的门脸下她停住脚步,酒吧的Logo简单至极,只有一个英文单词:LOST,闪着幽蓝的光。她被吸引了,决定进去看一看。进门后穿过一条没有灯光的小巷,一阵飘渺的音乐漫过来,像潜在水底的暗流,不仔细听听不见。

酒吧里地方不小,卡座上几乎坐满了人,但并不吵,甚至很安静。她正在找座位时,服务生把她引到一处楼梯,告诉她二楼还有。待她坐下后,他递给她酒水单,问她喝点什么。那些酒的名字她多数都是第一次见,便点了一杯蓝色夏威夷。酒上得很快,像名字一样蓝,让人想到火。味道有点儿怪,她慢慢呷着,一边观察着周围。灯光暗到只能看清人脸的轮廓,好像没有谁像她是一个人来的,他们的桌子上都有两杯或以上的酒。

喝到只剩冰块时,她感觉有点头晕,刚想起身去买单,一个男人坐到了她对面。

你应该点红粉佳人。他说,那个适合你。

酒精度数低吗?她脱口而出。她觉得喝酒最大的不好就是失去对陌生人的防备,有什么就说什么,嘴比心快。

不,那不是重点,因为你就是红粉佳人。他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空灵。

油嘴滑舌。她抬起头,本打算给他一个嘲讽,却在半路转变成了惊讶的宽容的微笑,像是发现自己错怪了好人。他的脸太年轻,年轻到让她自卑;他的五官太好看,好看到不像是现实世界里会有的。

而他正在盯着她,他那贪婪而纯洁的目光让她不由得低下头,仍觉得局促,便起身欲走。

等到她的身体经过木桌一角时,他抓住了她的手道,那么着急干吗,再坐一会儿。

他的手很清爽,手指细长,骨节突出,手背上生着淡淡的汗毛,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在灯光下显出一种透澈的青苍。她几乎被这双手诱惑了,有一种无端的亲切感。

她重新坐下。其实你并不想走,他自信地分析道,你有着典型的女性心理,你的行动经常会违背内心,如果有人揭穿,你会死扛到底,你觉得承认了有失体面,你在一个衣食无忧的环境里养尊处优,把自尊看得无比重要,而且你天性羞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真实的自己,在你看来,那就像在公众场合光着身子一样可怕。

你少自以为是!她有点气急败坏,挣脱开他的手回敬道。

被我说中了。他笑道,看你,别那么孩子气嘛,我只是不想像你平时周围的人那样说些无聊的话,可能不中听,却是发自肺腑。

少装蒜。她道,我猜你不管遇到哪个女人都是这套话,看似真诚,实则没有礼貌。

大多人都这样,宁愿听假的恭维和客套,也不要刺耳的实话。他依然保持着微笑道。

你喝的是什么?她看着那杯碧绿色的液体,转移话题。

实际上你并没有你表现得那么脆弱,你内心甚至很强大,很倔强,很有原则,但你的生活环境让你失去了尝试新鲜事物的勇气,导致你习惯性地不敢正视内心的渴望,哪怕它很正常,你也觉得难为情。他还是不依不饶,像个心理咨询师一样不厌其烦地剖析她。

这个陌生男子几乎一眼便看穿了她,像是强行脱去了她的所有伪装,她本该生气的,尤其是他那傲慢的态度,可奇怪的是她却没办法对他真正发火,还从没有人这样直抵她的内心,像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她感觉被侵犯的同时也体验到了生活的乐趣和人世的希望,更要命的是,她好像上了瘾,根本无法对他说不,还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杯子,对着发愣的她道,这叫深水炸弹,想试试吗?

几秒钟后她才缓过神儿来,直接拿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这才对嘛!他道,想干什么就去干,别去考虑后果。

我没那个资本。她道,以为我像你那么年轻,又是个男的?

别妄自菲薄。他道,男女平等首先应该改造女性的集体性意识,不要刻意强调自身性别。

你的大道理可真多。她道,该不会是个职业骗子吧?

那你愿意被骗吗?他再次抓住她的手,这次比刚才热了点。她没有抽出来,任他摩挲着,这种肌肤之亲让她心生喜悦。她笑道,我想出去走走。

这条街上的行人不多,黄色的路灯栖在枝杈间,如同敛着翅膀的小鸟。安妮和他手牵着手,偶尔抬头看看近在眼前的树叶,大部分还绿着,个别的边缘处晕了一圈或半圈微黄。起初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认真地想着话题。实际上她觉得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所有的情绪和心意都能用一个眼神或者手指轻轻一勾便能表达。

虽然和张轩恋爱时,他们俩也牵过手,在白天或夜晚散过步,甚至比这浪漫的事都做过,可她从未有过此刻这种感觉,仿佛一场冒险的旅行,前方还有无穷的快乐未知等待着。看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有的只是新人,换个人做同样的事,往往就有天差地别的体验。

风从平原爬到水泥森林后便乱了阵脚,忽东忽西,像一头困兽钻来钻去,撞击着夜行的人们。安妮能感觉到一阵阵凉气簇拥着,仿佛置身无形的海中,有些身不由已。

你是不是冷了?他顺势将她揽入怀里。

她说,冷点儿好,能保持清醒。

他笑道,你害怕了?

她否认道,才没有。

不然去喝杯热咖啡。

我晚上可不想失眠。

那去我家吧,就快到了。他说,顺便买点吃的上去,关东煮行吗?

嗯。她点头,随即想起曾经的同事Eric,有一次他们两个加班到11点多,他去7-11买了关东煮一起吃。直到他的女朋友来公司接他之前,那一晚的灯光都特别温馨。

他所住的小区就在马路边,她觉得很容易找,可进来后转了好几个弯,兜兜转转,小区里的植被种类又多又茂盛,像是穿行在热带雨林中。等到终于站在电梯口时,她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了,便道,明天你得送我出来,不然我找不到出口。

明天就走?他道,陪我过周末吧?

她摇头,笑道,我是来北京玩的,车票都买好了。

买了也可以改期。他拥着她进入电梯道,这不是理由,是借口。

她只是朝他抱歉地笑了一下,并不多做解释。

你结婚了。他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道,我早该想到。

我这么老,当然结婚了。她的口吻理直气壮,我儿子都上三年级了。

你太容易自卑。他道,没有被男人当成宝贝一样尊重过宠爱过的女人才会这样。

他的情话技能简直满分,几乎每一句都能戳到她心坎上,令她动容,不过她不想让他看出来,便装作若无其事。等电梯门在21层打开后先走了出去。楼道里的灯好像坏了,跺脚咳嗽都不管用,他拿出手机,将她领到2107门。

年轻的身体果然不一样,平坦的小腹,紧绷的胸肌,有力的腰身,如小狼狗般的青春气息,霸道而温柔的索取,不断袭击着她的神经,带给她前所未有的至极体验。两个多小时里,她什么都没有去想,脑子里空空如也,放下所有,只顾享受着一波又一波高潮。

3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冷空气从一道缝隙往里钻,像蛇,凉飕飕的。他一伸胳膊拉严了窗户,她重新枕在他硬铮铮的肱二头肌上,听着模糊的雨声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侧头看着她,尽管问。

你喜欢年纪比你大的?

对。他道,其实女人每个年龄段都有她的魅力,但我喜欢成熟点儿的。

你叫什么?他问。

安妮。

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他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她道。

听这话,是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了,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他略具挑衅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乖巧的失望,像是小孩子没有得到想要的。

如果倒退十年,还有可能。她道,不对,那也不可能,那时你还未成年吧?

那我可以等啊。他道。

可我不能等。她道,变数太多,赌注太大了,我可押不起。

我叫布鲁斯。沉默了一会儿,他道,如果你叫安妮的话。

无聊。她道,我又不想知道。

你结婚真早。他没话找话道。

比不得在北京,三十多了单着也没人管得着,我们那个小城很封闭的。

你经常来北京吗?他动了动身子,从后面把她抱进怀里。

干吗?还想有下次?她问。

不行?

再说吧。她道,我有老公,有儿子,不像你那么自由。她翻个身,面对着他,轻抚着他的锁骨,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还是找个姑娘结婚吧。说完,她又垂下了眼皮。

不!他斩钉截铁道,结婚生孩子多没劲,如果人生真有意思,就是结婚之前,一旦走入婚姻,不管男的女的,等于走进了一个闭合的死循环,失去自由,失去自我,慢慢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忘记了自己还有理想,还有权利享受世间所有的美好。

他的样子像个被激怒的小孩,她以一种看透世事般的口吻笑道,可人总归要面对现实,总会结婚生孩子,慢慢变老,然后死掉,这是无法避免的。

如果说她对他曾有过短暂和虚妄的幻想,那他刚才这几句话则让她彻底醒悟,心里仿佛打了一个冷战,庆幸没有透露任何个人信息,否则说不定他会像个幼稚的孩子一样缠着她,影响她平静的生活。

他哼了一声,赌气似的翻过身,背对着她。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惹恼他,人心叵测,难保他会有过激行为。这么一想,她便抱住他,像哄孩子似的道,好啦,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真的?不是骗我吧?他露出一丝兴奋接着又转为忧伤。

不骗你。她道,真的,但你不要主动联系我,也不要留联系方式,我记得你住的地方,直接来找你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他犹豫着。

怎么?怕我撞见你跟别的姑娘在一起吗?她问。

胡说。他无比认真道,别把我想成风流种子,我其实很专情。

她笑着把他搂进怀里,安慰道,我知道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也当真?

那你以后一定要来找我。他嘴里的热气喷在她的肩头,这感觉既舒服又陌生,让她心神游移,不过她嘴里还是说好。然后道,睡觉吧,明天给你做早餐。他关了灯,下巴抵在她的胸口,像个撒娇的孩子。她的眼前一片黑,稍顷才渐渐适应,房间里的东西泛着模糊的轮廓,窗外的亮光使得窗户像张开的洞口,要吸入什么似的。她马上闭了眼睛,闻到了陈年的金属气息,雨声住了,但有水滴落在花盆或是什么东西上,当当地响着,像寺庙里的木鱼声。

一则因为记挂着上午的火车,惦记着老公和儿子,二来她很久没和张轩如此亲昵地睡觉,即使做爱,也是做完了便分开各睡各的,因此有个人抱着她或是让她抱着,她都有些不太适应,一夜未曾睡得踏实。不过当他跟她说早安,问她是否睡得好时,她还是说好。

冰箱里有火腿、鸡蛋、两个西红柿,厨房里还有一袋切片面包。这难不倒她,她训练有素地,依次煎了鸡蛋和火腿,西红柿切片后也稍微过了火,让它们变得绵软。之后又将面包片烤到散发出微微的焦香,早餐就算好了。他家的厨房是半开放式的,和客厅卧室仅隔着玻璃,他躺在床上一直看着她,等到她把食物放在两个大盘子里后才从被子里钻出来。

馋死我了。他从背后环住她,手放在她的胸部。

她假装没有听懂他的一语双关,没有感受到他的欲望,用家常的口吻道,那就吃饭吧。

我想吃你。他道,一边在她身上摩挲。她已经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只让他动作了片刻,等到他的手伸进衣服里时,她坚决地制止了,把他推到了食物跟前。

你真狠心。他道。

我还得去退房,然后去车站。她道。在她心里,自己已经离开北京了,现在正要去接儿子,还要去商场买食物,准备今天的晚餐。

他起身,从橱柜拿出两个杯子,还有一个纯白色的方形纸盒,拧开上面的盖子,倒了两杯牛奶。他推给她一杯,没说什么。她喝了一口,有点儿核桃的味道,便随口问,核桃牛奶?

不是。他道,你那杯我加了青春豆。

什么?青春痘?

不是脸上长的那种。他说,是豆子的豆,你不是觉得自己老配不上我吗?喝了你就会年轻十岁。

见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挽留她,她突然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更多的是恼火,想尽快离开这里。她说,你这家伙,我说过会来看你的,你怎么不信呢?

你把它喝完我就信。他望着她的那杯牛奶道。

真拿你没办法。她一口气喝光了,然后摸摸脸,笑道,年轻了吗?

要六个小时才起作用。

这些小把戏哄骗年轻女孩倒还行,像我这种年纪的肯定觉得不好玩啦!

鸡蛋和火腿她吃光了,只剩下一片西红柿瘫在盘子里。她起身擦擦嘴道,我要走了,你送我出去吗?

我不想看着你走。他眼里竟然闪着泪光。

好吧,我自己也可以出去。她拿上手包往门口走。

他追上来,扳过她的身子,疯狂地亲吻,搞得她有些无法呼吸,便使劲推开了他。他给她开门,然后把钥匙给她道,你来找我的时候直接用这把钥匙开门就行,别再去酒吧了,我只能在家等你,我叫布鲁斯,你记住呀。她接过钥匙,说完“好的再见”便出了门,走了几步转头时,发现门已经关上了。她并没有听到关门声,她想,这家伙真是小孩子脾气。

出了单元门,阳光盛大,一切都金光闪闪的。地上很干,一点儿下过雨的痕迹都没有。可昨晚的雨声貌似很隆重呢,她想,难道太阳出来很久了?她抬起手腕看看表,才七点半。绕了几个弯,她终于找到了出口,但应该不是昨天进来的那个。出了小区,她信步走在大街上,抬头环顾,很容易就看到了酒店所在的那个楼顶,不仅高,主要是造型奇特,像是一双白色的翅膀,因此很显眼。

不过十多分钟后便到了酒店,上楼收拾完行李,在前台退了房。出来时,她才发觉手里还攥着布鲁斯给她的钥匙。这把钥匙和普通的不太一样,既不是圆的,也不是扁的,而是方的,铜绿色,凉凉的。她不会再来找布鲁斯的,端详片刻,她将钥匙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4

火车10点多发车,上车后,安妮觉得有些困乏,但她还是给老公发了微信,可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复。她的瞌睡来了,于是在等待中渐渐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直接导致她坐过了站,等到她发现时,距离下一站还有半小时。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选择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坐高铁或是选择其他交通工具返回。下一站也是个小城,距离老家大概一百多公里,打车似乎不太现实,汽车班次又很少,她权衡一番,最终还是选择了高铁,最早的一班是下午两点整。买了票,她吃了点东西后便无奈地等待着,这让她非常懊悔,气得不停跺脚。

老公一直没给她回微信,打他电话也没人接听,几次后干脆打不通了,一直是忙音。好不容易熬到列车进站,上车后她再也不敢睡觉,当然,困意也早就没了。每一分每一秒成了煎熬,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她数着窗外快速飘过的树,数到一千多棵才终于回到小城。出站时已经三点多,该去接儿子了。到家后,她将行李匆忙收拾一番,各归各位,免得老公发现端倪。之后,她找了半天车钥匙都没找到,明明就放在抽屉里,怎么会不见呢?难道老公提前回来了?这么一想,她赶紧去了车库,果然自家的车不在。

她给张轩打电话,依旧打不通。怎么回事呢?她觉得不能在家里傻等,便下楼打了出租,去儿子的学校。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和车了,找了一圈也没发现自家的车,更没有儿子和老公的身影。她只好去找孩子的班主任,班主任说她儿子一放学便出了校门,估计早被接走了。她说,可是我没有来接他。老师安慰道,别着急,兴许是他爸爸接走的,你们俩走岔了,你回去看看,他们早该到家了。老师的话不无道理,她只能再次返回。

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听到了电视的声音,这让她松了一口气。打开门,换了鞋,她看见老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儿子躺在老公腿上玩手机。这画面此刻叫她无比心安,仿佛虚惊一场,竟让她有劫后余生的感触。她道,你提前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也不回我微信!

没人搭理他,两个人专注着各自的事情,好像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不在乎她的牢骚。她不得不再次大声重复了一遍,并且走到电视机屏幕前,挡住了老公的视线,但他的眼神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她身后的屏幕,对她视而不见,儿子则连头都没抬一下。

你们别跟我装啊!她心想老公可能生气了,故意不理她,于是坐到他旁边,伸手摸他,想哄他,可是她根本触不到他的身体,她的手就像在空气中游泳一样。她心里一惊,正纳闷时,从厨房出来一个女人,她手上端着盘子,盘子里装着洗好的葡萄,她的手湿漉漉的,有水珠滴下来。女人将盘子放在茶几上,张轩伸手拿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之后吐出皮。

女人一把抢过儿子的手机道,别玩了。

儿子抢回手机道,就让我玩一会儿嘛,我都一周没碰了。

安妮看见了女人的脸,非常熟悉——那不是自己吗?怎么会是自己?她愣住了,随即指着女人的鼻子道,你谁啊?怎么跑我家来了?

另一个自己的反应和他的老公儿子如出一辙,照样把她当透明,眼神都不瞟她,只和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其乐融融着。安妮气得身体发抖,她伸手去抓女人,根本碰不到对方,不仅如此,桌上的任何东西她都无法真实地触摸,她自己仿佛是一坨空气。她大吼大叫,把自己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嗓子喊哑了,依旧无济于事。

她像是局外人,旁观者,她变成了鬼魂——想到这儿,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绝望地看着三个人嬉笑,看另外一个自己不断忙碌,伺候着老公和儿子。他们两个要什么,那个自己就马上拿来什么,她做饭,他们两个根本不搭手,连厨房都不进一步,等到饭菜摆上桌,他们吃完了又去做自己的事,剩下她收拾桌子洗碗擦地等。安妮还从未以这种角度来审视自身的生活,她还从未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这么可怜,可她却想回到从前,想被这两个男人需要,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走到“自己”身旁,在她耳边对她说,你好辛苦。对方自然听不见,她疲倦的脸上写着无限满足。

安妮走到门口,无意中瞥了镜子一眼,她发现自己变得年轻了,她用力拍拍脸,弹力十足,有痛感,说明她并没有死。怎么回事?难道布鲁斯说的是真的,他到底是人还是鬼?难道她穿越到了十年前?不对,身边能证明时间的东西显示的还是2016年,莫非只有她的身体回到了十年前?可为什么这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自己?这一切也许只有布鲁斯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她要马上见到他。

晚上开往北京的列车只有一趟,并非高铁,需要一个半小时才到。当她离开家,见到那些陌生人时,安妮又是真实存在的了,她所面对的世界又变成了现实可触的,大家看得到她,她也能和他们交谈。买票时,她发现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日不知何时晚了十年,姓名也不再是周艳,而是安妮。

到达北京时都快深夜了。安妮先去了幸福二村,找到了LOST酒吧。周五的夜晚,酒吧里人很多,但她楼上楼下来回走了好几遍,几乎每个人都见了也没有找到布鲁斯。她问昨晚的服务生,服务生还记得她,可他说昨晚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并没有看见她和谁交谈,更没有看见和她在一起的男人。这么说,别人都看不到布鲁斯,难道自己真见鬼了?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安妮找到了昨晚来过的小区,她记得楼号和单元号。上了21层,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却没有找到2107。难道走错了?应该不会,她记得电梯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寻狗启事,现在那张纸还在。她也记得当时布鲁斯带着她往左走,左边是2104、2105和2106,就是没有2107。她站在2106门旁边发呆,想理清这些,却毫无头绪。

2106的主人来开门,他牵着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他没有被安妮吓到,而是直接说,这里没有2107门,统共六家。安妮一愣,随即窃喜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2107?那人不耐烦道,你又不是第一个,以前好几个女人都来找过,哪有什么2107,见鬼!说完,他啪的一声关上了防盗门。安妮往门口左边走了几步,将脑袋抵在墙壁上。看来布鲁斯勾搭过很多女人,所以才有女人像她一样来找他。她一只手摸着墙壁,不自主地往下滑,突然,她摸到了一处凹槽。她拿出手机照亮,看见一个嵌在墙内的方形锁孔。她想到了布鲁斯给她的钥匙,让她直接开门,他在家里等她。可她,把钥匙扔了。

安妮一路飞奔,跑到酒店门口。垃圾桶还在,可是里面几乎是空的。她倒出所有的垃圾,顾不得难闻的气味和脏兮兮的各种不明物,直接用手扒拉着,可是没有找到钥匙。酒店保安问她在找什么,她问他这里的垃圾多久清理一次。保安说每天上午都会有垃圾车统一拉走。她将垃圾装进桶里,默默地离开,在街头踽踽独行。她知道她找不到布鲁斯了,那个联通她和他之间的唯一媒介被她亲手葬送了。

不知走了多久,她觉得脚底发飘,仿佛身处冗长的梦中。她坐在路边的椅子上,闭上眼休息片刻。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面前是个展示窗,里面有GUCCI的新款女包。她看见自己的脸和华丽的包包融成一体,虚幻而和谐。她想起了以前在北京的日子,她突然意识到,除了年轻,她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这是天意?现在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不用去管任何人,为自己活一次?她觉得身体里渐渐积蓄了一股力量,强大到仿若新生。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焦冲
焦冲  
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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