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


文/贾若萱

你走到货架中间,拿起一包卫生巾,放下,又拿起另一包。你低着头,假装在看卫生巾上的字,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流转。她穿着蓝绿色工作服,挂着工作牌,上面有她的名字和照片。你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不经意看了一眼,你觉得上面的照片很好看,名字充满浪漫,你想着,就连她卖的东西也这么冷静,不是酸奶,不是薯片,而是卫生巾。一个在超市卖卫生巾的售货员。你偷偷打量她,和你一米七的个子相比,她真不算高,一米六二的样子吧。你俩都是平胸,偏瘦。你想,她爱运动,身体肯定很健康。而你最不爱动了,心血来潮办的健身卡,已有半年多没用过,当然,你把这归咎于健身房离学校太远的原因,而不是自己的懒。你看着她的侧脸,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很深,有一种西方美,这跟你完全不同。你有一张典型的东方女孩的脸,眼睛也很大,只是鼻子不够高,导致整个面部的立体感差了些。

你突然觉得很沮丧,想头也不回地走掉。

突然,她看到了你,迈着匆匆的步子走过来。你告诉自己要冷静,却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紧紧握住那包卫生巾。她走到你身边,离你这么近,你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兰花味,这种味道少女才有,而她已经三十岁,比你大了整整一轮,你俩都属鼠。

“想要什么牌子的?”她问你,语气并不热情,根本不像一个售货员。

你随便说了一个牌子。

“在对面。”她说完就往前走,你只好跟着她。

她拿给你一包卫生巾,包装是淡粉色的。“你适合用这个。”她说。

你终于抬头看她——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虽然你私下已看过无数遍她的照片,是在他手机里偷偷看的,但你还是觉得这张脸很陌生,反而透过她的脸,望到了他的脸,是的,他们的联系永不能割断,因为他们得到过所有人的祝福,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谢谢。”你拿过淡粉色的卫生巾,想冲她笑笑,但你努力几秒钟就放弃了,你笑不出来。这几秒钟里,你一直看着她,她也奇怪地看着你,你想从她眼神里得到一些信息,但是什么都没有。你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来买卫生巾的顾客。她对你而言呢?你说不出来,你对她充满好奇,对她的生活,她的喜好,她的一切充满好奇。

“还需要别的吗?”她问你。

你犹豫一下,然后摇摇头。她真美呀,你再次在心里感叹,像个混血儿,就算穿着工作服也能让人眼前一亮。你不得不承认你嫉妒,嫉妒她的美,也嫉妒她陪在他身边,享受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超市几点关门?”你冷静地问,心里却突然出现一个不冷静的想法。

“九点半。”

你点点头,把她留在身后,你的身体兴奋起来,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下班。你拿着卫生巾,结账,然后在超市门口的蛋糕店坐下,点了杯热奶茶。

这一个小时你百无聊赖,整个店里只剩下你一个客人。你在心里打定主意,今晚不回学校,你给舍友发短信,让她们锁好门。然后你打量正在打扫卫生的服务生,你发现他长得很像你高中的男朋友,高、瘦、黑,看起来既好看又结实。紧接着,你又想到他,他是你上大学才遇到的,是那种放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三十多岁得男人,如果是在以前,你根本不会瞧上他,可是现在却和他在一起,你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这太奇怪了,他不好看,皮肤松弛,也没有钱,甚至有些粗俗,再普通不过。她倒是很美,你想着,他根本配不上她。

服务生走过来拖地,你觉得他有些不耐烦,因为你坐着,他就不能早点下班,你感觉他想让你快点走。

“嗨。”你冲他打个招呼。他抬起头看你,你知道你很好看,你的要求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你清楚自己的优势。“几点下班?”你笑着问。

“正常是九点。”他的态度比刚才好些,你甚至觉得他有些难为情。

你点点头,现在已经九点二十,她还有十分钟下班。你继续冲他微笑。“你是哪个学校的?”

他说了一个大学的名字。那个大学离你的学校很远,一个在城市的东边,一个在城市的西边。你又想到他,他的家也在东边,他去找你的时候要开车穿越整个城市。

“学校允许夜不归宿么?”你问。

他点点头,说,“当然。”

你还在笑,然后听到超市下班人流涌动的声音,你有些着急,脱口而出,“今晚和我一起住吧。”

他诧异地望着你。你不笑了,你说你是认真的,自己一个人住酒店太害怕,你还告诉他他像你的初恋,让你很有安全感。你听到血液在全身流动的声音,你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身体里流动的欲望,你一点也不害怕,这也有些奇怪,你想着,你怀疑自己醉了,但今天你没有喝酒。

她出来了,换了自己的衣服,一个鹅黄色羽绒服,在冬日的夜晚里闪闪发亮,她往公交站牌走,你和服务生跟在她身后。你没有问服务生的名字,你不想知道。

“我们去哪?”服务生问你。

“到了你就知道了。”你突然有点嫌弃他,即使他长得像你的初恋。

你们跟着她上了公交车,你和服务生坐着,她站在你们不远处。她背着草绿色的包,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冷淡而沉默地站着,像一尊石膏像。你真心觉得她美,很特别的美。你想给她让座,因为她怀孕了,虽然她的肚子没有隆起,但你就是知道。他告诉过你,他们准备要二胎。你好想跟她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服务生问你。

你快速说出一个名字,是你讨厌的一个女生的名字,你不想把你的真实姓名告诉他。你开始讨厌你做的决定以及这个陌生男孩。

“真好听。”你听他发出赞叹,点点头,你知道你现在需要问他的名字才显得礼貌而不尴尬,但你没有,你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此刻,你只对她感兴趣,你盯着她,观察她,而她只是静默地站着。

“你在看什么?”显然,他对你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有些疑惑,毕竟你在蛋糕店那么恳切地希望他晚上能陪着你。

“你看那个女人。”你用手指给他看,服务生顺着你的指尖望过去,还是没能明白你指的是谁。

“就是那个呀!那个穿黄色羽绒服的女人。”你有些着急。

服务生看了看,“怎么了?”

“她怀孕了。”你兴奋地说,你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兴奋,你感到你的骨头一节节断开又重新连结,像小时候经历的生长之痛。

“你怎么知道?”服务生不相信。

“是真的,我通灵,有能力感知。”你笑起来。

服务生也笑起来,他以为你在开玩笑,事实上你就是在开玩笑,但你又觉得这是真的,那一瞬间你真的以为自己有通灵能力。

你们笑了一会儿,他握住你的手,你没有反对。你们坐了好一会儿,她下车,你赶紧说到了,拉着他下车。你们看起来像一对恋人。

她往前走,你在心里把她每个脚印连成线,就像小时候看星星那样。她走的路弯弯曲曲。她的屁股很大,你猜她的第二胎可能是个男孩。她没有左顾右盼,缓慢地向前走着,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你肯定她不会发现你的尾随,但你还是和服务生放慢脚步。

“那个女人漂亮吗?”你问服务生,你期待他的回答。

他失望地扫一眼,“不漂亮,年纪太大,个子太矮。”

你其实是有点开心的,你的妒意快要把你脑袋烧坏,你又接着问,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是吗?那我和她谁漂亮?”

“当然你啊,你比她漂亮太多。”服务生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你,他看着你,冲你笑。你清楚他的目的,但你宁可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之前他也这么说过,他总是说,宝贝,你比我老婆漂亮太多。事实上的确如此,如果没有他,你根本不会对她产生好奇,她只是一个在超市当普通售货员的三十岁的女人,这么想来,他和她其实很般配。

“我们去哪?”服务生又问你。这次你回答说去酒店,你知道她家对面就有个酒店,有一次他带你去他家的小区停车,你看到的。那次她回娘家,你们偷偷约会,把车停到小区假装回家了,但你们停完车就打车去了不远的酒店,你问他为何不在对面的酒店,他说离家太近,会硬不起来。

她拐进小区门口,那抹鹅黄消失在夜色里,你能感受到她上楼,开门,跌进温暖的巢穴,有丈夫和孩子等她,也许还会给她几个吻。你突然又想,也许并不会,你知道她们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他说过对她的身体已失去兴趣,但这话无从证明。

你们拐进酒店,你给服务生钱让他开好房,因为你没有带身份证。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你手中的钱。

你在外面等,盯着对面的小区,你知道他们家在哪个位置,你很想给他打电话,但你不知道跟他说什么,难道问他你妻子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你被自己的滑稽念头逗乐了,在寒风里咧开嘴笑的时候,一股寒流进入你的体内。好凉,你捂着肚子,痛苦地皱眉头。你突然很想一走了之,你感觉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而生病的时候没人带你去医院,服务生不能,他也不能,你想到之前你发烧,他一大早开车去接你,带你去医院打针,被车流困在路上,他气得破口大骂,不停鸣笛。他有时候就是那么粗俗,但你爱他,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服务生开好房,你们一同走进去,他握着你的手,你摸到他手心渗出的汗,温热潮湿。你觉得他有些可爱,他是你的同龄人,也许还没有你经验丰富。于是你故意挠挠他的手心,你的思绪被拉回高中初恋的时候,没有肉欲,和你与他的感情是不同的。

房间很暖和,这个房间是临着马路那一面,有一扇窗,透过窗正好可以看到她家,你只看到白色的灯光,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你难过地想,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

服务生走过来,问你:“在看什么?”他把手放到你的肩膀上,你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

“没什么。”你转过身来面对他,他真高呀,你只能使劲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的眼角有一颗痣,显得很伤感。

他的手往下移,缓缓地移到你的腰上,你有点痒,忍不住笑了。

“怎么了?”服务生诧异地望着你,手尴尬地收回。

“没什么。”你又这么说,拍拍他的胳膊,接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你的脑子里闪了一下,还未生成记忆就消失了,“左耳进右耳出”,你想到小时候听过的这句话。你明白你不是真的想知道他的名字,你只是客套一下。

“想喝酒吗?”你问他。他点点头。你给他钱让他出去买些啤酒零食回来,他说他有钱,你还是把钱硬塞给他。

他出去了,一分钟后,你透过窗户看到服务生行走的年轻背影,真像你的初恋,你在心里感叹,你渴望对他产生爱意,即使你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可你就是迫切想爱上这个陌生人,在这个夜晚和他做爱。但你现在做不到,你的头剧烈地疼起来。

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你再次想。你想到你和他在一起时的事,你记得有一次你们买了一堆零食,开了很久的车,来到一个湖边,湖边有个竹子搭的房子,是个餐馆,老板是个中年人,只有一只眼睛。他曾经把一只黄猫寄养到这个餐馆,他带你来是为了让你看看那只黄猫,但中年人告诉你们那只猫不见了,自己跑走的,你很失落。为了表示愧疚,中年人豪气地说:“这是大哥的地盘,你们随便玩,吃喝免费。”但你们并没有那样做,日后常拿那句话打趣。那个时候你还不怎么喜欢他,他说他想吻你,你没有拒绝,你天生就不会拒绝别人。你记得那几个湿漉漉的吻,他的嘴唇紧紧贴着你的唇,舌头伸进去,仿佛要把你吞到肚子里。

服务生回来了,买了十瓶啤酒,还有一些凉菜、熟食,你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这是你这个月第一次感觉到饿,你已经好久没认真吃过东西,饥饿感一来,差点把你噬掉。

“想吃馒头。”你边吃边说,“好饿啊饿死了。”

服务生非要再下去给你买馒头,你连忙说不用,心里升起小小的温暖。你打量他,其实他长得很好看,又干净又结实,全身都是生机勃勃的味道。

你们打开啤酒,拿着瓶子干杯,咕咚咕咚灌进嘴里,冰凉的触感从喉咙一路向下,你感受你身体的构造,回忆上课时老师让你看的器官图。然后你们开始接吻,你忘了是谁先开始的,他的嘴巴有些干燥,舌头也不灵活。你开始摸他,发现他没有硬。于是你松开他,他什么也没说,你们接着喝酒。

“我喜欢一个男人,就住在对面的房子里。”你吸吸鼻子,不由自主说起来,你怀疑自己疯了,这件事是你心里最沉重的秘密,你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讲过,但你控制不住自己,嘴巴不停说着,安静不下来,“他有妻子,还有个女儿。”你感觉脸上麻酥酥的,像被轻微地点击,原来是你哭了。

你看不清服务生脸上的表情,你感觉到他抱住你,拍拍你的背,又吻吻你的额头。你很想睡过去,但你觉得太痛苦了,心脏放进绞肉机里翻来覆去。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他们的生活。”你接着说,“但我近视,什么也看不清。”

“我有望远镜。”服务生说。你怀疑你在做梦或者听错了。

“什么?”你问。

“我有望远镜呀。”他放开你,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望远镜。你不可思议地望着服务生,你觉得这太神奇,像魔法。服务生就是一个精灵,后来你才想到这可能是他用来偷窥女生宿舍的工具,你在学校听过这样的事。

你拿着望远镜,走到窗边,一切都清晰起来。你找到他们的屋子,惊喜地发现没有关灯,也没有拉床帘。你在卧室里看到了他,他穿着蓝色的睡衣玩电脑,偶尔用手抓抓头,你看到他隆起的肚子,甚至看到他的腿毛。卧室是蓝色的,床是蓝色的,衣柜是蓝色的,就像海底,像你们一同去过的海洋公园,在那里,还留下了你们唯一一张合影。你寻找她,她和女儿在客厅,电视开着,在放韩剧,客厅不大,沙发也不大,她穿着睡裙,涂一瓶绿色的指甲油,女儿在玩积木。他们家普普通通,甚至没有你家宽敞。你放心了,更失望透了。你一直想去他家里看看,那种劲头甚至让他无法忍受,和他闹过很多次脾气,因为他不能带你回家,因为你们没有一个共同的家,这曾经让你嫉妒地发疯。

“看到了吗?”服务生问你。他说他也想看一看。你清醒了一些,对他又有了敌意,你开始后悔告诉他你的事情,你感觉他一点也不可靠。于是你说他们熄灯了,什么都看不到。

服务生把望远镜收起来,你问他为何有望远镜,他说他是天文专业的,你不敢相信,你所在的城市这么小,一所重点大学都没有,竟然会有天文专业,如此神秘高贵的专业。你说你小时候就想当个天文学家。他害羞地笑了。

你吃惊地发现,你们两个把十瓶酒都喝光了,怪不得你头晕胃疼。你说你要去洗澡。你简单冲洗,连沐浴露都没有抹,还是一身酒气。你洗完后他进去洗,你躺到床上,把衣服脱光,盖上被子。你一点也不困,非常清醒,你想到你的第一次,特别疼,像一根火把在阴道燃烧,他一边安慰你一边进入,过程很漫长,疼痛也很漫长,直到完全进入,痛感才消失。你记得你和他曾一起住过三天,白天他去上班,你无所事事,躺在床上等他下班。晚上他回来,先跟你做爱,接着一起抽烟,一起洗澡,然后他开车带你去郊区的特色餐馆吃晚饭,你记得那段路,有很多立交桥,很多黄色的路灯,他总是放张楚的歌,你记得他在路上说会永远爱你,永远对你好,你也记得那个餐馆,有很多小亭子,还有灶火,门口是一只被蒙起眼睛推磨的驴。你们吃完饭就回酒店,他会在上车前把你推到树上吻你。

现在你很想哭,你拿起手机给他发短信:“我见到你老婆了,很漂亮呀。我在跟别的男人做爱呢。”你等了半天,直到服务生洗完澡出来,他都没有回。你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家熄灯了,一片黑暗,也许他们也在做爱。

服务生裹着浴巾钻进被子,他摸你,发现你没有穿衣服,你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他沉默十秒钟,把你放平,哆哆嗦嗦骑到你身上,就连吻也是颤抖的。你们吻了好一会儿,你摸他,他硬了,但是不够硬,这种硬度无法做爱。他吻你的脖子,锁骨,乳房,依然在发抖。

“你紧张?”你问他。他点点头。你又问他是不是处男,他又点点头。你在心里叹口气,突然失去做爱的兴致,你让他离开你的身体。

“对不起,今天我没状态,胃痛。”你说。服务生没说话,你抱了抱他,说,睡吧。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也闭上眼睛。除了那个男人,你这是第一次跟别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你想快点睡着,但你怎么也睡不着。你想看手机,虽然你知道他没有给你回,他不会再回复你,你们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结束,你们都说好了。

你陷入迷糊的状态,你知道是酒精的作用,你像是睡着,但还有意识,半夜里你感觉服务生贴紧你的身体,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像一层层海浪。你想转过身抱住他,又怕把他吵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你睁开眼,发现天还是黑的,隐隐透出微光,你知道天要亮了,他还沉沉睡着。你轻轻坐起来,看表,六点。这是你这个月睡得最长的一次,你总失眠,医生说你有些神经衰弱。

你来到窗户,拿起服务生的望远镜观察,他们一家人还在睡,你去卫生间坐着抽烟,又洗了澡,出来一看服务生还在沉沉睡着,他们一家人已经起床收拾。

你看到她给女儿穿衣服,然后他带女儿去洗脸刷牙,小姑娘似乎一直在哭,他气得打她一巴掌。女人在房间里换衣服,你观察她的裸体,并不美,所以他才得不到欢愉吧,你坏坏地想着。他们出门,你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他们走出小区,到旁边的包子铺吃早饭。你也想吃包子,你全身发抖,犹豫几秒钟,拔了房卡就冲出去。

你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你,他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冷静地看你一眼,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饭。你观察他对面的女人和女儿。她穿一件酒红色大衣,在喂孩子豆浆。你要了包子和粥,故意在他们旁边坐下,听他们说话。女人在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几乎不说话。快要吃完的时候,女人一下子把他的豆浆打翻在他衣服上。你吃惊地望着他们,全店的人都吃惊地望着他们。你以为你会幸灾乐祸,但你没有,那一刻你竟然很想哭,你觉得世界太不公平,就像你高中觉得有钱人家孩子过得太好却不珍惜一样,她拥有他,却愿意打碎这种生活,而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怎么也得不到的。

他们走出去,你也走出去,你看到他回头看了你一眼。

服务生已经醒了,“我以为你走了。”他说。

你笑着摇摇头,脱掉外套躺回床上,“你有过喜欢的人么?”他说有,你接着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就是你这样的。”他哈哈大笑,你也跟着笑。他的身体很暖和,你的脚终于不凉了。

“一会儿跟我去趟幼儿园吧,天文学家。”

“你要去看他的孩子?”他问你。你点点头,你猜他会觉得你脑子不正常,但他竟然同意了。

“每个人都有苦衷啊。”他说。

九点多,你们从酒店打车去幼儿园,你知道那个幼儿园在哪,你也知道他女儿的姓名,你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袋零食,你要假装她的亲戚。老师相信你们,允许你们带她在操场玩儿滑梯。小姑娘眼睛很大,这点跟你很像,之前他告诉过你,你和他女儿很像,就算说是孩子的亲妈也有人相信。

她接过零食,你又让服务生去给她买冰激凌,她很开心,一会儿姐姐,一会儿阿姨地叫你。你想到你之前和他说过的话,你说他要是离开你了你就把他女儿拐走。你心里想的是这个恶毒的计划,但你心软了。你看着她的鼻子,简直跟她爸爸一模一样,脸型也一样,即使这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你也讨厌不起来,你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觉,给她读睡前故事,陪她玩积木。

“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你问她,捏捏她的小脸,又软又嫩。

她想了一会儿,说:“都喜欢。”

“只能选一个呢?”

“妈妈。”她说,“也喜欢爸爸的,不要告诉我爸爸。”

你想对她说,不喜欢爸爸就把爸爸送给我好了,我天天给你买零食。但你什么也没有说。

服务生买回冰激凌,你递给她,拍拍她的头。“走吧。”你对服务生说。

“怎么,你不绑架了?”他笑嘻嘻地问。

“不了,她还蛮乖的,不像她爸爸。”你和服务生冲小姑娘挥挥手,她目瞪口呆看着你们。突然,服务生跑到她面前,大声对她说:“你记住,你爸爸是个浑蛋!”小姑娘一下子被吓哭,虽然她不懂混蛋的意思,但服务生说话的语气让她害怕。

你们跑出幼儿园,突然发现太阳当空,雾霾消失了。你心情稍微好些,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没有。你突然觉得你们还是挺合适的,身高般配,这个人看起来也不错。你真的很想和他好好爱一场,虽然你忘记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你想,你能和小姑娘的爸爸坠入爱河,你就能和任何人相爱。

你们走回酒店的路上,他问你还能不能再见面,你说人跟人的相遇都是上天注定,凡人不可预测,他又问你不是有通灵的能力么,你就不好意思起来。

这条街到了晚上就是繁华的夜市,你和他曾有一次来过,吃了你爱吃的烤猪蹄和章鱼小丸子,你们在夜市里手拉手,偶尔他吻吻你,看起来就是旁若无人的情侣。你想过无数次和他生活的场景,房子要日系风格,最好有个阁楼,灯是奇形怪状的木灯,床和被子是无印良品的,你们不会要孩子,白天你在家里看书做饭等他下班,晚上你们做爱或者听摇滚看惊悚电影。你幻想过无数次,明知这不可能实现。你才二十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他呢,他的一切都已成定局,你是崭新的,而他不是。你早就明白的。

你和服务生回到酒店,发现已经十一点多,你们收拾好东西退房。你说要请他吃午饭。你们走出酒店,想去对面吃麻辣烫。你感到你的食欲回来了,你终于有点开心,你知道这不太容易。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贾若萱
贾若萱  @贾若萱的飞船
小说家,著有《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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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贾若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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