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华邦


文/魏思孝

1

经过权威统计,每年有上万种图书出版,能禁得住时间考验的寥寥无几,而一本书能流传后世,本身的文学性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玄妙的机遇虽不可捉摸却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当然不排除会有极个别口味独特的读者,对这个名叫卫华邦的人的著作记忆深刻,但是再扩大下范围,我们只能悲哀地说,他是个没有生命力的文字工作者。与之相符,卫华邦的寿命也是短暂的,匆忙走过三十二年的人生旅途。

上个月,朋友让我帮他个忙。我刚失业不久,需要赚点外快,便应承下来。用他的话说,事情不复杂。他所在的出版公司,正在策划一本关于21世纪初非正常死亡的青年作家的选题,即是非正常死亡又是青年作家,而青年作家分为著名和非著名的。朋友负责非著名作家的调查,相对冷门需要实地调查。不巧的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长久的坐姿让他得了痔疮,严重到睡觉时只能趴在床上。

我看着朋友发来的资料,去掉他们强行赋予的文化意义,让我们重新审视这个项目,十几年并不过于久远,却也属于被遗忘的历史,抹去尘埃从中费心劳神打捞出有价值资料用于提高当下读者们的思想认识,这是比较光彩的话。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商人们一贯让涉世未深毫无独立思考能力的文学青年主动掏钱的把戏而已,用落魄前辈们那点可怜的隐私来满足他们好奇心,同时坚定自己从事文学道路的信念,所谓的反面教材和失败案例,总归就是这样的。不过从这方面来说,像卫华邦之流倒显得不是那么毫无价值了,若其在天有灵,估计也会自我感动一番吧,是啊,活着的人们并没有忘记你,你殚精竭虑十几年的创作生涯还是有点效果的。

与卫华邦同在调查之列的还有三位,一个是二十五岁跳桥自杀的诗人建辉,一个是二十四岁跳楼自杀的诗人崔正龙,还有一个叫郑求欢,在写小说时模拟故事情节寻求代入感不慎窒息身亡,年仅二十一岁。朋友把卫华邦放在调查的最后,也是意识到他并不出彩,相较而言他三十二岁寿终称得上是高龄,在死法上从朋友掌握的资料来看,并没有明确的死因,大概因为死者生前一直生活在山东农村老家,不是各方面更加便捷的城市,信息滞后是一方面,周围的人对他作家的身份并不当回事,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当初建辉的跳桥自杀的消息曾在各大文学论坛流传,即便是在反应迟钝的纸媒上都博得了豆腐块大小的位置。崔正龙跳楼自杀之前,因其打工诗人的身份,成为一个纪录片的拍摄对象。崔正龙死后两年,纪录片上映,并在国外拿了几个影展的奖项。当有读者怀念崔正龙时,会看一下纪录片,对着逝者的音容笑貌感伤落泪之外为自己内心尚有诗意在栖息而沾沾自喜。他们中间,无疑郑求欢更有生命力。他写小说习惯进行网络直播,整个人吊在天花板上,起初网友以为这是为了骗取赞赏耍的手段。他小便失禁,胯下的衣物颜色变深,并滴答下液体,网友嘲笑之余纷纷送出赞赏,夸赞他的表演十分到位。几分钟的拼死挣扎后,郑求欢纹丝不动地吊在半空中。一切都晚了,很快郑求欢直播上吊自杀的视频风靡网络。全民在讽刺调侃,诸如脑子都没发育好就别写小说之类的粗鄙言语,而他对文学的孜孜以求呢,完全被忽略了。有人想买他的书,发现郑求欢没有正式出版任何著作,而看完他散落在网络上的文章,心善的读者们只能留下评论,郑求欢是个勤奋的写作者,安息。

卫华邦过于神秘了,而这种神秘不同于塞林格的故意为之,而是他的文学成就不足以引起重视。或许卫华邦也设想过,有天混出名堂后,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把前来朝圣的读者们痛斥一番,遇到姿色尚可的女读者们,他网开一面邀请她们进来吃点水果探讨下文学,至于犹如虫蝇的媒体们,他会挥舞着棍子把他们赶跑,毫无疑问他癫狂的样子立刻会传到世界各个角落,为他的神秘再添砖加瓦。想到这里,卫华邦忍不住笑起来,媒体必定会遭到拥趸们的口诛笔伐。求你们,不要再打扰大师的私生活了,你们这是在犯罪。

好了,火车进站,我要准备下车了。卫华邦的女儿在等我。十七岁的卫未来正在读高中,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饮品店见面。面前的卫未来穿着一身运动装,略胖,说话低声性格并不开朗,这让有些担忧采访是否顺利。参照卫华邦的照片,他女儿的肤色大概是遗传其母亲,当然不排除化妆品的作用。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卫未来,脑海中不禁想到卫华邦还尚在人间时,看到女儿独自玩耍的样子,一定用写作者的思维虚构过十多年后女儿长大成人变成的样子,可是不论他怎么虚构都深感无力,未来是如此不可捉摸。我想告诉卫华邦的是,未来没有任何的意外可言,它是如此接近于现实。你的女儿不漂亮当然也谈不上难看,她外表普通,除了是你的女儿之外,和其他的同龄人没什么特别之处。我知道你不会生气,甚至会为我这段话流下欣慰的泪水,她身上流淌着你的血液,你的基因仍旧沐浴在阳光之下。下面这段文字来自于卫未来,是我从录音中整理出来,原汁原味。


2

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他死的时候我不到四岁,还不记事。他都死了十几年了,有什么好采访的呢。让我谈下对他的看法吗,我没什么看法,他的书我看过几本,没全看完,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怎么说呢,不知道他写这些有什么意思,有些低俗。不是都说作家写的都是自己吗,这么说的话,他这个人本身就有问题,总是往不好的地方去写,怎么就觉得生活过得这么苦闷呢,有那么苦闷吗,他不会找快乐和有趣的生活吗,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其他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你真应该采访下我妈和我奶奶。不过我奶奶去年没了。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和我说起他,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什么的,总是这么说也挺烦人的,说他是多么了不起,写的东西多么好,好不好她知道什么,她眼神又不好,字都看不清。家里从来不摆他的照片,平时也不会谈起他,就当是没有这个人,刻意回避也是纪念的一种方式,我这么说没错吧。

奶奶去世后,收拾她的房间,找出几箱生前发表卫华邦文章的杂志,有些里面配着照片,看起来二十出头,完全不像只能再活几年的样子。他活着的话,我应该和现在不太一样吧,但你说有多么大的区别,也不一定吧,毕竟生活是我自己的,他又不能代替我去生活,不过要说他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觉得没有吧,我是他的女儿没错,只能是从血缘上这么讲,除了这呢,还有什么呢,我对写东西又没兴趣。小的时候很羡慕别的孩子都有爸爸,现在没这么想了,我都多大了,谁没事整天想他啊,有什么用呢,你别觉得我多么渴望父爱,我对父亲这个词没什么好印象,我妈后来也打算再婚,处了两三个吧,都不合适,也不都是人家的问题,本身我妈这个人就特别事,能受得了她的也真没几个,一天到晚问来问去,有什么好问的呢,我又不傻,十来年我这不也健康成长了吗,真是受不了她那个样,腆着个大脸,不说吧她和你急眼,说了吧又教育你,就爱打听你的隐私,怕我学坏了,学坏这么容易的话,满大街就没好人了。有个妈就够烦人的了,再多个爸,我还怕自己应付不过来呢,有时候想想,孤儿也挺好的,自己做主。

为什么采访我呢,据我所知,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名气。我妈说本来还指望靠他的版税过日子呢,结果只有那本《落魄人生》借他死的余温,多卖了几本,具体多少我不知道,上万册吧。我妈说他其实还有些存稿没集结出版,后来也没消息了,就一直在电脑里存着。我妈说他最后那两三年,精力主要放在剧本上。不过也没见有拍出来的,估计写得也不怎么样吧。怎么说呢,没人记得他也很正常,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不能说这个世界冷漠和善忘,真的,他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只能是怪他自己。这个世界虽然冷漠但公平,我不会替他说什么好话,没必要,我说几句好听的有什么用呢,还显得我这个人虚伪。说这些可以了吧,你也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我有个同学漫画画得特别好,我觉得她以后肯定会出名,要不你采访下她吧,随便拍一下留个影像资料也行,过几年她出名了,你把这采访资料拿出来,对你也有好处。我说的对不对。

我的生活吗,没什么好说的吧,你也经历过十七八岁,都差不多,学习啊恋爱啊性啊,麻烦一大堆,这事你别和我说妈说,不过我估计她也知道,谁还没点个人生活,你说对不对。早吗,不早,我年底就是成年人了,没男朋友说出去多丢人。还有问题,那你问吧。你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我都不想回答。卫华邦要是现在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话,我肯定忍不住打他一顿的,往死里打,他妈的,这十几年你早干什么去了,好好活着不好吗,非得死。


3

和陌生人吃饭是件痛苦的事。牛慧约好一起吃晚饭,为免去不必要的尴尬,我自己在外面吃了。人到中年的牛慧,习惯把自己往年轻里装扮,仅从发型和衣着来看,不像快要五十岁的人。脸上没有太多的皱纹,或许胖让皮肤紧致。牛慧称不上肥胖,但确实是中年人常见的身型,背也有些驼。她坐在我的对面,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书有些泛黄,薄薄的小册子。牛慧笑着说,难得你对卫华邦感兴趣,这本书送给你。我们从这本书谈起。

二十五岁的卫华邦写作多年虽时而在刊物发表小说,却一直没有出书的机会,他不无悲观地认为自己的文学之路注定是坎坷的。年轻人总是对自身缺乏正确的判断,还好卫华邦是低估了自己,这使他过得不开心,只好在写作中逃避现实。自从大学毕业后,卫华邦就没上过几天班,牛慧一个人的工资不太够,经常向朋友借钱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一年,卫华邦的写作通畅了许多,尽管仍旧没引起大家的重视,但他感觉自己开悟了。如果说之前的抱怨,是写得不够出色,那么现在还发表不畅,是文学环境出了问题。那段时间,卫华邦靠在网上怒骂同龄人的作品来发泄内心的苦闷,但却很少受到回应,他是个被人忽视的无名小卒。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萌生出自印小说集的念头。牛慧不同意,在她看来,这完全没必要,其他不说,掏几千块钱,能保证卖得出去吗。几千块钱在他们的生活中,可不是笔小数目。为这事,两个人吵了几天。冷静后,卫华邦也觉得没必要。还好这时候一个朋友帮他出书。二十年后,自印的三百本还剩下三四本,其中一本到了我的手里。我翻开书,封二上是卫华邦的照片,戴着棉帽子,咧着嘴笑,感觉有些憨。

我问牛慧,你觉得卫华邦写得怎么样。牛慧说,如果他现在还活着,肯定会写得更好。他已经写出来的东西,也不需要我评价了吧,时间已经给出了答案。我想听牛慧的个人看法,她有些保留。我只好先说下自己感受,卫华邦的小说里的人物总是特别穷,没钱,为生活发愁,经受着生活的疾苦,可读多感觉太雷同,也因此禁锢了他写作的多样性。虽然人物塑造上有独特之处,展现生存本能的同时显示出自轻自贱,可那种嘲讽让人觉得不舒服,人类心理都这么阴暗吗,不只是这样的吧。说白了,卫华邦的格局太窄。可能他生活就是如此,他心理也这么阴暗吧,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能忍受吗。牛慧问我,你是他的读者吗。我摇头,不是,我只是来调查他。牛慧问,那你觉得卫华邦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想了会,还是听你说吧。


我和卫华邦刚认识那会,他就没工作。我让他找份工作去,他也去找了,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合适的。有次面试,他感觉对方要录用他了,立刻反悔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不足。这是以后他才告诉我的。他说自己不适合工作,赚那点工资是浪费生命。他也没有什么职业规划,给人感觉不求上进,我知道他写东西,但那会他东西写得也不怎么样,完全是在浪费时间,用写作来掩饰自己。不是有那句话吗,一个二十多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多半会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作家。和他在一起后,我的生活水准都拉低了,以前工资养活自己绰绰有余,没事还买几件衣服出去和朋友吃个饭什么的,自从和他一起后,每个月都得跟朋友借钱才能过下去。我不是不支持他写作,可也得考虑实际生活吧,不是有很多作家边工作边写作吗,怎么你就不行呢,你卫华邦特殊啊。不过卫华邦坚持了下来,写作也有了起色。你别误会,我们都不是多么高尚的人,情绪和思维容易被生活的细节所左右。我和卫华邦在一起,没指望他以后能多成功,这也不现实,他想写就写吧,不工作也没关系,既然选择写作这条路,就去努力,别不上进。先不说写得怎么样,卫华邦确实在写作上用心了。这一点让我很欣慰,他不是拿文学当幌子。

卫华邦这个人脾气不好,容易和人急,对不喜欢人就不搭理,一点都不圆滑。不像我,我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不行,不喜欢的人连句话都不和人说。上班也是,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有年我们实在没钱了,卫华邦找了个工作,干了两个月,这期间工作上的是都是我给他做的,他就整天在办公室上网。就这种人,手头有点钱,工作立刻不干了。有时候朋友来找他,他和人家说了没两句话,就忙自己得去了,把朋友撂在哪里,也不管,还得我没话找话去应付。他朋友不多,有两三个玩得不错的,都是他之前的高中同学。我不知道他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不喜欢出门,一两个星期都不带出门的。也不总是写作,不过除了这个他也没别的爱好。和他这种人在一起生活,太没意思。结婚以后,我都不爱和他说话,一说就来气,你知道吧,就是那种愤怒压抑不住。好好和他说句话吧,他还阴阳怪气的,就不能老实说句话。他也不是没优点,惹我生气了,会自己主动承认错误。承认了也没用,下次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时间长了我都麻木了,不然能怎么样。他就是这种人,改不了。

好的地方,也有。咱们就别说优点了吧,非要说啊,那我简单说两句。卫华邦善良,喜欢帮助人,但是他不自量力啊,自己还没怎么着,就想帮助这个帮助那个,你又没这个能力。朋友跟他借钱,自己只有几千块钱,还逞能借出去。路上碰到摆摊卖东西的,用不着的东西也支持一下去买,买了又用不着,这不是浪费钱吗。我觉得写作害了他,他要是不写作,换个别的爱好,生活就没那么痛苦了。真的,写作不也是打发时间嘛,爱好点别的,别这么费心劳神不好吗,比如说种花养草,最不济的你打游戏也行啊。写来写去,意义在哪里呢。没人记得,他的作品倒是还摆在那里,没人看不和没写一个样吗。我不看,我没事宁肯看点电视剧什么的,也不看他那东西。他写的小说,大部分都有原型,就是自己的生活,对我来说,一点都没吸引力。你说他的文学价值吗,这我不懂。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想深入了解他,可以采访下他小说里的一些人物原型,都是他朋友,还健在。


我和牛慧站在路边等车。牛慧说目前最让费心的是女儿,母女之间越来越难以相处,有事也不说,问几句就烦,等她上了大学,我就不管她了,我也该为自己活了。我问,你们两个人生活。牛慧说,不然呢。我问,你没想再找个。牛慧说,你以为找个一块生活的那么容易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也就卫华邦能受得了我,他不是一般人。


4

四十六岁的徐成,上个星期因胆囊炎刚出院,这几天在家休养。其实已无大碍,不过有正当的不上班的理由不容易。他已经很久没享受过独自在家,在妻儿面前表达出身体上的不适,以此换取同情和关爱,为自己沉浸在温情中而窃喜不已。读高中的儿子周末回来得知徐成住院后,为他们瞒着自己而大发脾气。所谓的以不影响其学业而隐瞒病情,是多么自私的行为。徐成感到欣慰,儿子懂事了。那些置气的谩骂,听起来不再那么刺耳,反而饱含着深情。徐成和李燕纷纷向儿子表达歉意,并保证以后家里的重大事务他有第一时间的知情权。儿子糟糕的学习成绩和经常被老师喊去训话,在此时的患者徐成看来,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遥想自己当年读高中的岁月,比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了,徐成和卫华邦是高中同窗。不过当时他俩交情一般,分属不同的小团体,偶尔两个人会下了晚自习在操场散步,倾诉些青春期固有的烦恼。可以说,高中阶段他俩的友谊是暗地里进行的,不同于所谓的玩伴,更接近于交心。也因此这份友谊更加地持久,以至于当两个人分别读了几年大学重回故乡仍旧交往时,令其他的同窗感到诧异。

早上李燕起床做好早饭,然后去上班。九点多徐成起床,热饭菜,吃一点,坐在沙发上看最近几年没来得及看的电影。中午他会喝点酒。尽管医生让他戒酒,起码在没完全康复前不要饮酒。出院后的前几天,徐成确实忍耐住了。很快他便说服了自己,小酌并无不妥。午饭大概持续一个多小时,在电视里的吵闹声中,徐成躺在沙发上昏睡过去。醒来后已是下午三点多,为避免李燕的抱怨,徐成会简单收拾下房间。这让他略微出汗,并认清自己身体虚弱这一事实。他瘫坐在沙发上,想些生活中并不能立刻解决的问题,比如上次和儿子打架的那个人的父母据说在政府任职,是否会在未来报复儿子。这个月的全勤奖没有了,空缺的几百块要在未来的几个月里省出来。昨天晚上睡觉前李燕说了那句,你再这样下去没几年活头了,让有些难过。徐成心中一阵酸楚,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必须要赶在李燕下班回来之前喝完。这几天徐成的作息大致如此。

今天徐成的几个同事本打算结伴来看望他,他找理由推脱了。平时和这几个同事也没什么往来,双方还要费劲寻找谈资。徐成给自己倒了杯酒说,这样我话能多点。卫华邦每次出书,都会送我一本,我没看完,和他写得好不好没关系,他最大的问题是写得太真实了,看起来难受,总是拿以我为原型也不换个名字,都说些不堪回首的事情,我干什么非要给自己添堵呢。后来我就不爱看了,再说我也不懂文学,他写成什么样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也想过让他不要总写我,或者是换个名字,但是回头一想他的书也没什么读者,对我的生活也没太大的影响。但是后来有些事我就不怎么想和他说了,说了回头他就写进小说里。我是活得挺失败的,卫华邦说就因为我失败,才值得被记录。卫华邦在小说里也写过,我们之所以是朋友就因为我们境遇相仿,都活得很失败。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后来卫华邦生活有些起色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没那么亲密了。卫华邦作为作家失败吗,我觉得他挺有成绩的。当然了要和那些大作家相比,卫华邦肯定不行啊,没什么人知道他。可是要从他的出身来说,写作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啊,怎么着比我强吧,他出的书确实没卖出去多少,但在我们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政府每年发给他生活补助。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经常去开会,到外地去采风混吃混喝,哪像我们这些卖力气的。要不是他早死了,肯定还会有更大的发展。确实挺让人痛心。

我和卫华邦的友谊没问题,他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我们是相互信任的。虽然后来我们没那么亲密了,但这也没什么。都有各自的生活,你说对不对。对他印象深刻的事情啊,那就太多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这么说吧,我和卫华邦的感情就像是亲人。到现在我都时常想起他,不是怀念他具体的什么事情,而是他整个人。他死了,我也少了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了,对生活也没别的指望,只要儿子别给我惹事就行。再过几年我就五十了,还折腾点什么出来,你觉得现实吗。年轻多好,你也就二十多岁吧,还可以不切实际,干点动静出来。说起来就悔恨,年轻的时候畏手畏脚,也没拼搏一下。你说有什么害怕呢,不就是一条命的事吗。卫华邦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我就这么过来了。我不想这么活着,谁他妈的想过这样的日子。早晚都得死,你说是不是。

徐成喝多了,后来他还说了些酒话。无非是自我感慨,和卫华邦无关。这也正常,十五年的时间,对死去的人也没什么可以多说。我原本想从徐成的口中搜集些他和卫华邦交往的细节,并没有得逞。这或许有些难为徐成,毕竟日经月累的酗酒,让他的记忆力减退。往事在酒精的浸泡中并不是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更可能是令人作呕和难堪的。难道为了完成所谓的采访调查,我就有资格揭别人的伤疤吗。这样可以了,面目模糊,如同卫华邦在文坛的地位。我这样说服着自己。徐成在站不稳的情况下把我送出门。在下楼的过程中,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气喘吁吁地爬楼。见我下楼,她躲在一旁,为我让出位置。我急忙下楼,走了几步,我转身问,大姐,你知道卫华邦吗。大姐问,谁。我说,你们本地挺出名的一个作家。大姐摇头,没听说过。


5

现在让我们回到2015年。十七年前夏天的某个午后,卫华邦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法制节目尚未结束,他就睡着了,头仰着,一块后脑勺枕在暖气管道上。几分钟后,卫华邦感到后脑发麻,醒来后习惯性地抻了下脖子,并调整姿势再次入睡。在吞咽了几口唾液后,他感觉左边的脖子肿了。他摸了下,没什么变化。他又摸着脖子吞咽唾液,伴随的是脖子鼓动了下,如同运气时蛤蟆的下巴。卫华邦顿时睡意全无,他站在镜子面前,脖子像是多出来一块肉在蠕动,不吞咽时又恢复正常。不疼,卫华邦来回抻着脖子,认为碰巧会再扭回原状。后来他厌烦了,认为这和扭伤脚踝肿了一样,过几天自然会康复的。再者说,不影响生活,只是在吞咽时有些不美观。何况除了自己,也没人会这么关注你。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卫华邦偶尔会想起自己脖子的异常,然后会不自在地抚摸片刻,他曾经试图用力将这块凸起摁回去,没有效果。

后来他不再多想,直到今天晚上,他把吞咽的视频发在朋友圈里。有朋友提醒他最好去医院做个检查,很可能是甲状腺结节,而像他这么大的结节,确实罕见。卫华邦赶忙在网上搜关于甲状腺的问题,不搜没事,一搜他发现自己的症状和甲状腺癌很相似。任凭家人的劝解,他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病入膏肓,即便最好的情况是结节,那也需要动手术。卫华邦不相信自己有多么幸运,晚上他失眠了,回想这几年总是熬夜写作,疏于锻炼身体。所谓的追求文学事业,在此刻看来,是这么没有必要。他又从中得到什么了呢,所谓的消磨时间和从中获得心灵上的慰藉,都是这么不值一提,不能继续苟活于世,在他这样的年纪,有点太早了吧。女儿尚小,母亲也年迈了,以后压力都在妻子的身上。如果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治疗费用也会是笔不小的开支。还有继续治疗的必要吗。卫华邦心中一阵酸楚,自己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甚至称得上善良,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可他转念一想,身为人类,自己也没特殊之处,别人可以英年早逝,为何就不能是自己呢。但这不能让他坦然,死后活人们的生活让他挂念不已,而自己死后会去向何处,以何种形式存在,也让卫华邦感到费解,如果死去会失去思维没有任何感知的话,这确实可怕。此刻的卫华邦不觉得怕死有什么可耻的,相反他开始怀疑那些不怕死的同类们。想到前些年尚且年轻的时候,还有过轻生的念头真是可笑。卫华邦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却又不无遗憾地意识到太过平乏,对那些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时光,他深感可惜和痛心,也没做出点让人铭记的事情。不过现在想这些难道不无耻吗,世俗上名利在死亡的面前,算什么呢。卫华邦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一切。

第二天一早,卫华邦驱车来到市二院,挂号后陈述完病情,医生让他去拍片做检查。检验科的医生告诉他,拍片要等下午,上午名额已经满了。当卫华邦终于躺在检验仪器下面,他心跳加速并默默为自己祈祷。检查报告出来了,医生漠然地说,左侧颈内静脉扩张。卫华邦急忙问,这什么意思呢。医生说,去问医生。卫华邦又问,甲状腺没事吧。医生把检验报告递给卫华邦,对门口喊,下一位。

医生看完报告抬头看着卫华邦,你脖子上的肌肉挺发达。卫华邦说,脖子有点粗,我还以为是大脖子病。医生摇头,不是,你没事。卫华邦问,颈内静脉曲张是什么意思。医生说,这种情况不多见,你不用放在心上。卫华邦问,不需要吃药吗。医生说,吃药没用。卫华邦问,能治好吗。医生说,它又不影响你生活,不用管它。卫华邦问,不能动手术做掉吗。医生说,动手术有风险,血管离得脑袋太近了。卫华邦问,那就让它这样吗,不会越来越大吧。医生说,这个说不准,你以后尽量不要大声说话。卫华邦问,为什么。医生说,血管爆掉就麻烦了。卫华邦心里一惊。医生忙说,不过临床上还没有爆掉的例子。卫华邦问,那万一爆掉了呢。医生说,医学上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如果真不小心爆掉了,那你就是首例,会记录在医学史上。卫华邦说,我对上医学史没兴趣,文学史还差不多,万一爆掉了我会怎么样。医生说,你问我,我也不清楚,没有出现过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卫华邦沮丧地走出去。之后,卫华邦谨遵医嘱,很少大声说话。两年后,卫华邦死于颈静脉破裂,进入了医学史。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魏思孝
魏思孝  @魏思孝
写小说。短篇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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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思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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