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张筹码牌


文/花大钱

1、

身为一个赌徒,最重要的呢,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大输一场。

有时候赢得太多并非好事,这就好比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太过笔直顺畅的道路往往最具有欺骗性。感官失灵得越久,戒备心消散得越彻底,撞车的时候就越容易酿成人车俱毁的悲剧。

比如现在,几分钟前在赌桌上喊出“All in”的宋轶有多杀伐决断,此刻坐在赌场餐厅的他就有多颓丧泄气。如同刚结束了一场在烈日下的性交,乏力,疲惫,从他的脚后跟升腾上来,灌满了全身。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拖拽着他走向了餐厅,但他脑海中还残存着一个清晰的念头,那就是赶紧离开这个腥臊不堪的地方出去透透气。

这是自从来了这家赌场以来,宋轶输得最厉害的一次,也是自从来了这家赌场以来宋轶第一次来到餐厅。

凌晨四点的赌场挤满了人,但赌场餐厅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大厅只有宋轶一位顾客。其实,餐厅倒是一贯这么萧条,杀红了眼的赌客怎么会愿意离开赌桌呢?大多都是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匆匆点一些食物,然后在赌桌旁边草草解决完事。

宋轶点了一碗最简单的牛肉面,就跟往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总算是坐到了餐桌边。面上来的时候,宋轶突然间觉得很饿,身体被掏空一般的饿,像是欲望消退之后感官的突然回归。

凌晨四点,一位失落的赌徒正借着微弱的天光吃面,这么一想,宋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荒诞,还有几分可笑。可在晨光的氤氲下,眼前的这碗面多好看啊,面上的热气缓缓上升,如同一个倒流的瀑布,又像一团移动的云朵,教人怎么忍得住。碗里的面条在筷子的拨弄下还会轻轻摇曳,夹一口入嘴,直溜溜的面竟滑软无比,汤更好,里面有半融化的番茄,有牛腩的咸香,有葱花,有溏心蛋流出的黄,一股惺忪朦胧的滋味,虽然烫嘴,但宋轶贪恋滋味,喝得急,一时竟逼出了眼泪,一碗面下肚,周身淋漓。

宋轶惊觉赌场的面居然这么好吃,居然比外面的任何一家餐厅都好吃,比他人生前四十年吃过的所有面都好吃。可自己之前却从未发现。是啊,又怎么能发现得了呢,毕竟赌徒是什么都不在意的。


2、

在赌场当厨师是一件很偷懒的事情。

因为再也没有一个地方会像这里一样,把吃当成一件如此随便而敷衍的事情。几乎没有人会浪费时间跑来餐厅吃饭,也没有人会在意食物的味道。他们点得最多的食物并不是什么金贵复杂的菜式,你知道的,精美的食物一般都不容易消化。

被冷落许久的胃哪里还经得起折腾,随便要一碗牛肉面吧,或者是一碗皮蛋瘦肉粥,就这么潦草地在赌桌旁边解决了。

陈雾有时也会观察客人们的吃相,虽然真的一点都不优雅美观。他们是忘记了自己的舌头地在吃,是阉割了所有感官体验地在吃,是一种动物性的掠夺,是一种对食物的性侵犯。那些食物顺着他们的食道下滑,掉入胃部,被细胞转化成能量,再通过他们盯着赌桌的精光四射的眼神释放出来。

只有在餍足之后,他们颓然地倒在椅子上,那分钟的失落与怅然,反倒让他们看起来更像个人类。

所以当宋轶走进餐厅的时候,陈雾一下就注意到了他,一个失落而疲惫的人类,身上仿佛有个黄昏时的废车场。

“你看起来很饿啊,要不要再来一碗。“

“是赌了一晚上都没有吃东西吗?”

话一出口,陈雾就觉得自己僭越了,还好对方倒是不怎么介意。

“是啊,饿得不行了。”

“不过,你这面煮得倒是真好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夸奖而心生愉悦,陈雾竟觉得宋轶讲话有些好听,字和字之间似乎并没有任何的附着,像是各自散开,自由排列,中间还有风穿过。

“好吃就多来吃吃呗,多吃几碗面,少玩几局牌,有益身心健康。”看宋轶这么松懈的样子,陈雾讲话也不自觉地随意了起来。

宋轶抬头看了眼陈雾,突然发现原来赌场里不止有红唇挑眉,半个胸脯都要随着夸张的笑声掉落出来的女荷官,还有这样站在烟火之地,手里拎着食盒的女人。一时间觉得有趣,“你每天在这里上班?“

“嗯。“

“那你怎么能忍住不去玩几把?”宋轶玩味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算不上好看,但很年轻,眼神像是一块还未被殖民过的土地,生涩而认真。

“为什么不赌?嗯……赌博嘛,赢会把你捧上天,但输,让你又重新回到人间。“

“我这个人嘛,有恐高症。”说罢,陈雾还故作无奈地摊了一下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宋轶觉得好玩,忍不住想跟陈雾多说几句话,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总会忍不住对着冬天的玻璃窗哈气,可惜陈雾打断了他,“先生我快下班了,你要是不吃我就收了哦。”说罢,便自顾自收了碗筷,像是着急离开这里似的,宋轶只得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3、

之后的两个星期,宋轶一下接到了好几个出差的任务,一直都没空再来赌场。可心里还是想得紧,倒也不是单纯的手痒,说来奇怪,心里总是会忍不住想到那碗凌晨四点的牛肉面,算不上痴缠的牵挂,也不是抓心挠肺的想念,而是“挥之不去”,就这么淡淡地悬在脑海中,每天吃饭的时候,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偶尔出现一下子,像是空落落的胃在提醒他些什么。

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六,宋轶又来到赌场的时候,竟破天荒先走去餐厅吃面,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为这份莫名其妙的口腹之欲而感到羞赧。

“那天,你怎么走那么急?是赶着去约会吗?”陈雾剪了短头发,对他笑的时候更像是一只小兽了,丝毫没有学习过如何压抑自己的天性。

陈雾不置可否,“你呢?在人间呆了两个礼拜,又想来寻找安慰了?”

“寻找安慰”,宋轶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对于赌场来讲,最重要的是建立一个时光凝滞的空间,墙壁上不允许挂任何钟,工作人员不允许戴任何表,时间是模糊的,欲望却是清晰的,赌下去吧,最好赌到不知今夕是何年。甚至还有赌场把信号搞得特别差,赌客一进去就接不到电话,连不上网络,来自现实生活的最后一丝干扰也被消灭干净了。

但没有人知道,走进赌场的人,有多少就是为了这个时光凝滞的空间,可以让他们暂时逃离现实的生活,逃离真实的人生,像是得到一场四五个小时或者更长一些的假释,在这里,你不再是一个“老板”,“合伙人”,“丈夫”,“爸爸”,你只有一个和所有人都一样的身份——“赌客”,这里有空间,却没有时间。有人,却没有人际。这些难道还不够让人沉迷吗?

而且,因为聚众,因为有了共犯,那种杂糅着羞耻的安全感,那种不负责任的隐秘刺激与快感,又被乘了好几个立方。

每个中年人都有自己的坐困愁城,而宋轶在面对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时,居然第一次有了种心事被洞穿的感觉。

“你别一开口就这么有道理,好像已经活到四五十岁了一样。”

“别别别,我才不要像赌场里那帮四五十岁的老男人一样,就跟个用了很多年的破手机似的,明明电量还有百分之四十,可就这么自动黑屏了。”

“哈哈哈哈,老男人。”宋轶突然觉得有些失落,是否在陈雾眼中,自己也像那些零件失灵的老年人一样,早早地熄灭了呢。


4、

陈雾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从一开始起,她就认定了,一个会走来餐厅吃饭的赌徒绝对不是好的赌徒,但却可能是个好的人。

她把小女孩特有的机灵和敏锐轻轻抛给宋轶,像抛羽毛球一般,这是她向一个男人示好的方式。如同一只小狗,朝你小吠几声,又赶紧晃着尾巴跑开了。

但宋轶是不会了解小女生的这些心思的,近十年来,他对女性认知差不多都是通过他老婆蒋莹塑造的。对,是女性,不是女生,也不是女孩。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女人会时常对着宋轶暧昧地笑,热情地过来拉宋轶的手,但宋轶只觉得自己像沾了满手浓稠黏腻的糖浆。

洗掉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宋轶不想消受。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家的温馨宋轶也不想消受。每天一回到家便要面对一团板结的空气,奶黄色的花壁纸,跟对门,对楼的每一户人家都一模一样,根本无从分清哪家是哪家。还有阳台上晾晒的女士棉内裤,从S号到M,再到L,被生活撑得越来越大,单调,乏味,不堪入目,一如生活本身。

有时候他也会感到一瞬间的恍惚,这到底是哪里?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像是头顶那盏被天花板费力拽住的吊灯,缀满了可笑而多余的假水晶。

有时候,明明车已经停在了家楼下,熄火,拔钥匙,车里不开灯,他就这么在一片黑暗里静坐许多,或者倚在车边抽完剩下的烟,假装若有所思,假装如其他中年人一般深沉。再缓缓上楼。

后来,他就迷恋上了赌博。

再后来,他就迷恋上了陈雾和她煮的面。


5、

宋轶有家室,陈雾是在他们认识快三个月的时候知道的。

倒不是宋轶隐瞒,而是陈雾从来没有问过。人总是刻意会避开那些自己在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宋轶天天来找陈雾吃面。陈雾心里自然明白,他是喜欢她的,这原本是一件挺好的事情,但坏就坏在她也喜欢他,那事情就变得令人疲惫了。陈雾想知道宋轶对她的喜欢到底有多少?会不会比喜欢她煮的牛肉面多一点?太令人疲惫了,中年人的眼神总是明明灭灭,中年人的言语也总是扑朔迷离

陈雾时常在想,如果能提早十年认识宋轶会不会好一些,那时候他应该还是个崭新的少年,若是真的喜欢自己,肯定就像个刚烧开的水壶,不用等陈雾开口问,自己就先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那天下午,陈雾给宋轶递筷子的时候,突然碰到了宋轶的手,她一下意识到递筷子原来也是一个如此亲密的动作,就跟点烟,摸头,挽手一样一样的。

她忙着缩回手的样子大概是可爱的,宋轶忍不住一直看着他。但陈雾却别过了头,也不是害羞,更像是上学的时候,老师突然抛出了一道无人可答的难题,全班缄默,可老师的目光却偏偏投向了她。只能低头吧,赶紧低头吧,我并不情愿承受你的目光与注视。

注视和亲密都应该被抵挡。陈雾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好成为别人生活的希望,哪怕是一瞬间,也是不情愿的。


6、

晚上陈雾下班的时候,竟意外发现宋轶在赌场门口等她,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除了赌场之外的地方见面。

陈雾猜想自己下午的反应大概是让宋轶沮丧了,因为此刻的宋轶正醉醺醺地站在眼前,而陈雾是他唯一解酒的意识。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晚饭。”

“啊?”宋轶刚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把陈雾问懵了。似乎从来都没有人问过她想吃什么,都是她在问别人。似乎厨师就是生来取悦他人味蕾的,似乎他们生来就没有长胃。

陈雾仔细想想,发现竟然连她自己都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吃得非常敷衍,炒个时令的蔬菜,稍稍撒点盐就算调过味了,或者拿水白灼,用酱油蘸着吃。吃得最多的是炒饭,意面,三明治之类方便快捷的食物。需要处理的动物肉类几乎是不碰的,最多煎条鱼或是调好味的牛排。

因为别人不在乎,所以连自己也刻意不去在乎自己。大概就是这样。

“你到底饿不饿嘛。”倒是宋轶打断了她的思绪,陈雾简直要在心里笑出声来,一个快40岁男人居然站在这里用“嘛”这样的语气助词跟她撒娇。

“不饿不饿,我吃过饭了。我陪你站在这里吹吹风,醒醒酒再回家吧。”

“那好吧。”宋轶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机。傍晚的风有点大,从四面八方吹来,宋轶费力地打了好几次火机都不见火苗。陈雾像是惯性一般伸手帮他挡风,拿手指去拢那团微弱的火光。

又是一个过于亲密的动作,陈雾意识到了,但这次,她没有抵挡。

“宋轶,你偷过东西吗?”话一脱口,陈雾都被自己吓了一跳。那是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她,若想测试一个男人的真心,就问他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对方就会默认你是偷过的,如果他在乎你,就会编一个故事来骗你,为了和你站在一样的道德底线。

如同一种结盟,一种共同越界,一种共谋,一种把咒语悄悄讲在你的耳边。


7、

“鞋。”宋轶吸了一口烟,吐出,眼圈缓缓上升, 遮住了他看向陈雾的微眯着的眼,“我偷过一个女人的鞋,一只高跟鞋。”

“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家住得很近,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我们12岁就在一起了,真的是很早的早恋。那时候我还因为偷亲她被她妈妈追着好几条街打。”

“但读高二那年她就搬家了,搬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写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不停给对方写信,说了好多,你知道的,都是那种小孩子会说的话。”

“后来,就很多年没联系了,十几二十年?总之差不多那么久吧。再后来,是在朋友的婚礼上碰到,真的是很巧很巧。”

“我还是爱她,因为我从她身上能看到12岁的夏天。但是你知道的,我无法放弃我现在的,”宋轶突然停顿了一下,像是很艰难地吐出来两个字,“生活。”

“告别她的那个早晨,我悄悄偷走了她的一只高跟鞋。哈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为了留作纪念吧。”

宋轶突然就不说话了,因为他的故事讲完了。陈雾也说不出话,因为她在为他神伤。他们俩就像被切断电源的两盏灯,静默着对立着。

“喂,你不会是感动得想哭吧?”还是宋轶先打破了这沉默。

“好吧好吧,其实我是编来骗你的。要是我说没偷过,那未免也显得我这人太无聊了。”宋轶低头去探陈雾的眼神。

“不过,你等等。”还没等陈雾反应过来,宋轶就径自转身走进了赌场。

等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握了个红色的小圆片,一把塞到陈雾的手里,“呐,这是我刚为你偷的筹码牌。这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为你。”

要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陈雾说不出自己的人生中是否曾遭遇过什么浪漫的时刻,如果有的话,那此时便算一个。

昏黄的暮色中,有火星起起落落,一缕烟消散,最后的红点也跟着消失了。

突然之间,宋轶腾出手抱起了陈雾。陈雾被这朴素的示好搞得措手不及,有一股微醺的甜劲在心里溢开,好像她才是喝醉的那个。

宋轶抱起她转了一个圈,他们就像是贴合在一起的钥匙和锁孔,被人一转,便有什么东西像门一般被开启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雾觉得自己是看不清宋轶的,她倒宁愿他是赌桌上高高码起的筹码,一眼就能看得清代价。但此时此刻,在离灯火通明还很遥远的地方,在弧度优美的下坡路,在路人无所事事的脚步声里,在这个甜蜜恍惚的世界,她突然生出一种被吞噬的渴望,“这把我all in 了,你随意吧。”


8、

在那晚之后,宋轶也明显察觉到自己跟陈雾的关系有了变化,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其他?宋轶自己也不明白,但变化却是笃实存在的。比如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支着头躺在床上看陈雾给他做早餐,他能明显感觉到陈雾的开心,一时半会找不到拖鞋开心,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开心,地面不是那么干净也开心,开心得像一条刚上岸的美人鱼。

这种毫不避讳的开心让他欣慰,但同时也让他害怕。

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饭,这又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

“我们这是算在一起了吗?” 陈雾头还低着在舀粥,突然就问了这么一句。

宋轶心里咯噔一下,有时候语气是比话本身更可怕的东西。但陈雾这句话没有任何的语气,就好像在问:“今天的粥好像煮得有点淡,要不要加点盐?”

宋轶想到,蒋莹也不是生来就是个女性的,她也当过女孩,也曾是化学质地的,也曾让他想起大学时放着奇奇怪怪瓶罐和五颜六色试剂的实验室,也曾是他眼中值得花一下午时间专心注视,耐心调配的化学反应产物。是芳香烃。

陈雾的爱是不顾一切秩序,是混乱,是未经开化,是“薄冰抱夜我走向你,我走向你何止鲸向海,何止鸟投林”。但宋轶不一样,他是向海撞到过冰山的鲸,是投林伤到过翅膀的鸟。 

宋轶的犹疑有些直白,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陈雾也察觉到了。

“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大概也是有的吧。”

宋轶没有说话。

“没关系啊,我也有男朋友。在一起很久了,大概,快要结婚了吧。”

如果她在乎你,就会编一个故事来骗你,为了和你站在一样的道德底线。

宋轶应该察觉到的,但是他没有,因为“相信”是他此刻唯一能抓到的稻草。


9、

陈雾比谁都清楚,宋轶是那种人,是那种宁愿偷走一只高跟鞋留作纪念,宁愿错过,也不愿把生活当赌注来赌一把的人。就是那种中年人。他不愿输。

统计学里的大数定律告诉陈雾,当实验次数越来越多,实验结果将无限接近于期望值。也就是说,你赌得越多,输赢其实是越来越平衡的。她想,那如果我爱得多一些,会不会也有一半的胜率,如果有,也是好的。

可统计学没有告诉她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这个定律并不适用于个案。

宋轶41岁生日前的一个月,陈雾跑去他出差的城市看他,提前为他过生日,因为生日当天宋轶要在家里过。其实,陈雾已经感觉到悲哀了。爱本来就是一件悲哀的事,因为就连“被爱”听上去都那么“悲哀”。

那是在一个临海城市,建筑和建筑之间隔着很生疏的距离,显得整个城市非常开阔。空气中有一股清爽的咸味,是一个个小小的海。

宋轶没有时间陪她,陈雾就自己瞎逛,也算自得其乐。临走前的一天,他们去逛了大广场和博物馆,回去的路上正赶上晚高峰。临海城市的每条道路都堵得满满当当,喘不过气。他们思忖了再三还是决定去坐地铁。

可地下的场景比地上还要可怕。人和人之间挤到没有任何距离,他们僵成一团,在列车到来的时候溢出来,再陷进去。

陈雾觉得烦躁,同时也察觉到了宋轶的烦躁,这让她觉得更加烦躁。

列车到来的时候刮起一阵气流,里面有股人群腥臊的味道。陈雾原想等下一班车再上去的。但无奈人流实在太湍急了,她的脚跟完全抓不住地面,一个恍神,她就这么被人流卷上了车,等她回过神时,车门关上,眼前是宋轶愕然的脸。

地下完全没有信号,他们没法联系到对方。现在只有四种情况:各自站在原地,同时去找对方,她在原地等宋轶来找她,宋轶在原地等她过去。

他们只有一半的概率能顺利找到对方,而这一半的胜率要建立在他们有把握自己足够了解对方,足够相信对方的基础上。

宋轶会安心站在原地吗?还是会忍不住过来找自己呢?陈雾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毫无把握。

在拥挤,逼仄,无法逃离的地下铁,陈雾押下了她的赌注,等在原地。

这次她选择等在原地,等宋轶过来找她。


10、

可惜,宋轶依旧没来,他也选择等在了原地。他们重新汇合,是在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后的酒店大门口。

陈雾想好好问问宋轶,自己对他而言,是不是和赌场,和面,都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逃离生活,寻求安慰的手段,而从来没成为生活本身。

但她没有问,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宋轶,看着宋轶责怪她为什么不回去找他,看着宋轶越说越激动,激动到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汗珠,他的愤怒那么居高临下,那么一本正经,那么无辜。

陈雾一下觉得好疲惫。她也觉得奇怪,自己爱了宋轶那么久,为什么突然会在这一瞬间,为什么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而感到如此疲惫呢?不是的,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疲惫很久了。

看着这样的宋轶,陈雾忍不住笑出声来。

宋轶终于停了下来,“你笑什么?”

“宋轶,”陈雾收拾好情绪,看向宋轶,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定一些。“我累了,你也很累吧。”

“这次我们不如决绝一点,赌最后一把。”

“我把手上这个筹码牌抛上去,如果落地时有数字的那面朝上,算我赢,我们就在一起。如果是红色那面朝上,我们就不要再见面。”

咯嗒,宋轶又掏出了烟点上,陈雾知道他每次一犹豫就会抽烟,就像条件反射。

但陈雾不想等了,不想等他的回应了,因为这对她来讲已经毫无意义。

陈雾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赢的。宋轶送给她的那张筹码牌两面都红的,根本就没有数字。如果他细心一点的话,应该想起来的。如果他真的在乎的话,应该想起来的。陈雾甚至打算好,如果他想起来的话,就继续疲惫下去。

陈雾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赢的,因为宋轶是她的死局,是统计学上的缺陷。

因为爱得比较多的那方,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但她已经不想等了,不想等宋轶把手里的烟抽完,不想等宋轶说出那个“好”,就用力把手里的筹码牌往上一抛,像是挥霍完了最后一点力气和希望。

红色的筹码牌从陈雾的手中挣脱,在半空中飞快旋转着,用力地跳动着,穿透带着咸味的稀薄空气。慢慢地,它开始坠落,开始平静,开始恢复原状。

就在它快要落地的那一瞬间,陈雾突然背过身,背对着宋轶和那张似乎永远不会落地的筹码牌,大步往前走去。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封面图来自William Fitzgibbon)

作者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
花大钱,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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