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已经是第二封信了。
上一封信答应说清楚我为什么喜欢你,现在决定动用自己的拖延症,慢慢再说。
说得尽的好,毕竟是寻常,不能让你变得……好寻常。
我省下篇幅,说说我喜欢的别人,这人不会让你吃醋,但愿也不会让你觉得过时。
这人是王朔。
前两天世界阅读日,去单向街书店参加接力朗读,我选的是王朔的《致女儿书》,读了六七页,用了十二三分钟。不知台下男女感受如何,我把自己读出了一腔温柔,最后蹒跚下台,整晚觉得自己是一朵穿裤子的云。
我有个很好的演员哥们儿叫何冰,他跟我一样喜欢王朔,也许更喜欢,但我不会承认的。他演过王朔的电影《甲方乙方》,在组里初见王朔,暴侃一番。我没他的本事,我只是跟孟京辉弄了个舞台剧叫《我爱XXX》,没钱排,孟京辉带着我去找了王朔,王老师给我们掏了八万块钱赞助,真不少,因为是二十三年前。
我跟何冰都觉得王朔是在世的中文作家里最牛叉的,我们都喜欢他近年出版的《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以及《致女儿书》。前两年我在钱粮美树馆搞每月讲座,谈过两次王朔,一次叫《和我们的王朔谈话》,一次叫《幸亏还有王朔》。
当时在一个小居酒屋里,跟何冰聊个朗读项目,何冰就说,这辈子要是能读一回《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再读一次《致女儿书》,足矣。当时我听着,心里默默点了千百个赞,然后就决心要抢在他前面读,要不,他那副好嗓子读了,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说是近年,其实《致女儿书》也出版了十年。没听说得什么奖,也没有入选教科书,就是在世间悄然流转,让心软嘴硬的那一部分人类,在这本书里识得同类。责编刘稚有眼光,装帧设计康健也很牛,封底他就设计了一把圆木梳,就是二十年前你闯到谁家里都能搜出来那种圆木梳——这是岁月的真身。
余光中的诗句往往煽得比较讲究,一把木梳都能咏得百转千回:
哦,赠我仙人的金发梳
黄金的梳柄象牙齿
梳去今朝的灰发鬓
梳来往日的黑云丝
百年梳三万六千回
梳是拱桥啊发是水
流水冲断了几座桥?
桥下逝去了多少水?”
而王朔老师的书,不对仗,不押韵,就那么喃喃自语,梳理着自己充塞天地的一份歉疚: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将来充分观察过人性的黑暗后,会心生怜悯,宽大对待那些伤过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长,你的完善,你可以驱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阴影但我还是阴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变为光明。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于善良的止于善良。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理解变回清白,忏悔也不能使时光倒流,对我这样自私的人来说,连安慰的效果都没有。”
“很感激你来做我女儿,在这个关头给我一个倾诉机会当我能信任的倾诉对象。在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你就在暗中支持我,你一直支撑我到此刻。这两年我一样样丢光了活着的理由,只有你丢不开。”
那天晚上在书店,我就老老实实地念着,蘸着台下女读者眼眶里的泪珠儿,在虚空中对王朔老师写着一个大大的“服”字。
从来没问过你喜欢不喜欢王朔,现在也不问。小时候觉得我喜欢的一切就该是珠联璧合,我喜欢的人就该是远亲近邻,现在,我长大好多年了。
前几年王朔和金庸有过一番口角,别人幸灾乐祸问我站哪边,我当然站两边!我喜欢的两大写家,他们的世界那么不兼容,我作为心安理得的墙头草,当然可以左顾右盼,而且,顾盼生姿。
有个跟王朔很熟的姐们儿,跟我说她最近去跟王朔吃饭,大吵了一架,居然是关于文学史的若干问题,然后不欢而散!我听着太羡慕了。已经2017年了,一帮老友聚着,还可以吵这么单纯的架。
我也不算不单纯,当年为了一部叫《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电影,跟一个美貌的女影评人绝交,一直撑到圣诞节才和好。她对那部电影,比我宽容。
我知道你已经听得皱眉撅嘴了,如果是在我面前,你应该已在低头玩手机了。
我啰嗦这些,其实只想证明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很高兴,高兴得直想谈自己孤单一人时特别喜欢的东西,浑忘了此刻我在面对你。
我很庆幸是现在认识你,因为从前的我,回忆起来是极蠢极蠢的,心里一半堆的是奢望,一半堆的是不甘。遇上女孩,总希望她被我隐藏不露的高贵情感打动,总希望她在一群人识别出我的那份特别。那时候,如果我的性子再直白点,也许就会去刺青纹面,把自己对文学的重大见解都这样隆重地呈现出来。
你那时遇见我,我一样会心动,一样会问可不可以给你写信,而你,接了第一封信就会烦恼,后悔没给我一个假地址,因为,我的字是很难看的。
现在给你写信,你起码不会那么厌烦,不是我变得更善解人意(以前我犀利地指出,男人所有的善解人意,不过是企图善解人衣),而是电脑消灭了我的一笔烂字,代之以清晰整洁的页面,让我的每句话都平添了一点说服力。
真不能在我的青涩时光遇见你,比如1988年我来北京上大学,读中央戏剧学院的戏剧文学系,那时我们宿舍六个男生都戴眼镜,自诩为六进士(近视),我也不知道这个进士梗你是否会有反应,反正,进士们每天操心的事情就是,到哪里去找一台闲置的安全的录像机。
我们有几盘泛着雪花的录像带,都算是毛片,比如《凯撒大帝》。其实那是以讹传讹,后来到了VCD时代,我们总算见到了正式(但依然是盗版)的封面,才知道人家叫《罗马帝国艳情史》,这名字大气许多。再后来到了DVD时代,才知道这部《Caligula》,其实是色情片大师丁度巴拉斯的代表作。
亲爱的阿尔贝·加缪也有个舞台剧叫《卡里古拉》,与此艳情片无关。
反正我就特别佩服Caligula这串字母,需要英文名字注册自己人生第一个电子邮箱时,我就成了Caligula。理由除了对艳情史男猪脚的景仰,也是因为这八个字母跟拼音一样好记。
再比如《感官王国》,那是日本导演大岛渚用来征服世界影坛的电影,真刀真枪的床戏,按有些网友的说法就是步兵(无马,谐音无码)序列的。我们当时看得心惊胆战,欲辨已忘言。
多年后,我也开始接受腰封推荐的任务,最光荣的一次就是跟大岛渚导演及李银河老师联袂推荐《日本AV影像史》,也算对自己心惊胆战的青春有所致意。
还有一片子叫《美国最后一个处男》,这题目在八十年代末显得太勾人了。虽然片子里没有真正的床戏,有点裸露镜头也基本被录像带掉磁的雪花给糟蹋了。我们还是很珍惜这部与青春有关的毛片。
我的一位室友过于珍惜,拿去一个北京女孩家里准备共同欣赏,结果好死不死把带子卡在人家的录像机里,怎么也拿不出来。折腾到了人家家长下班时间,他只能仓皇退却。老天没有怎么爱这两枚笨小孩,回家来的爸爸很容易从录像机里抠出这盘带子,仅看手写的片名他已勃然大怒。后来,我们吸取教训,这部电影的翻录带就标记为《MGZHYGCN》。
这事情的尾声,着落在1997年我第一次在母校讲授编剧课,我给学生们放的电影就是尔冬升导演的《色情男女》,张国荣莫文蔚舒淇他们演的。我是从那部电影开始喜欢舒淇的。电影讲的是艺术片导演被迫去拍三级片的事,自然难免很多床戏。我最喜欢的是舒淇演的那位靠干爹上位的新人,拍戏无比骄横,惜肉如金,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对,但害得大家无法工作,搭戏的男优徐锦江(找这位也算导演知人善任)本已谦卑,更增尴尬。
张国荣演的是那个倒霉的艺术片导演,他看着新人罢拍,看着她光着脚下地又恼怒回到床上,明明可以继续开机了,他却先做了一件事:找一条毛巾,帮她把脚底板的灰尘一点点擦干净。他擦得很温柔。舒淇演的新人就变了,目光随之一点点温柔。男优又对她俯下身,却战战兢兢隔了好远,她就白眼看着人家:“我身上长了刺吗?靠近点啊!”
那段戏,我现在复述,还是很感动。
第一堂编剧课在我自己的深深感动中结束。有位女生交的作业写道:“从来没想到会在课堂上看到这么多黄色镜头!”我的批语是:“请说得专业一点,这叫色情镜头。”
明明是每期专栏都要当情书写的,不知为何第二期就扯到这么色情的地步。也许抒情和发情本就是一线之隔,很难把持。
想起彭浩翔拍过一部就叫《AV》的电影(内地出碟时改名《青春梦工厂》),讲的就是一群荷尔蒙过剩的大学生凑钱请日本AV女优来港拍片的故事。真正有意思的是电影完成后,某一天彭导给那位合作女优写信:“……说真的,我开始很少看妳的电影,不知道为甚么,也许是因为跟妳认识后,觉得不太再想看妳演出的AV。不知为何,心里感觉这总像在欺负朋友一样。”
这就是抒情。愿我幸运,永远能把持到这个程度。
那天梦见你,你好像跟我说了一句:“你听话,我就给你耍个流氓。”
虽然是梦,还是想当真,下一封信,我要表现得更听话一点。
史航
2017.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