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全家都是巨婴


文/幻想狂刘先生

在一个文化管控相对严格的半封闭社会里,“禁书”、“禁片”赋予了太多平淡无奇之作一种神奇的魔力,它们满足了有闲阶级,特别是城市小白领这个阶层的猎奇心理和禁忌心理,给他们带来类似12岁的少年偷看《人之初》杂志的那种快感。尤其是那些挂着一个“买不到”的名号,实际上又能轻松买到的书,基本上“被下架”三个字就等同于“必须火”了。


禁书里的无知论

随着这本28块5就能轻松买到的“禁书”一同走红的“巨婴理论”,流行的时间实际上比这本书出现的时间要早得多。毫不夸张的讲,关于“巨婴”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和评价,甚至直接撕裂了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将人群迅速分化成为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

以国内前四线城市白领阶层为代表的正面评价阵营,给予“巨婴理论”极高的赞誉和认同,并且立刻与该理论产生高度的共鸣,迅速引入自身的生活之中。

《巨婴国》作者武志红 /磨铁图书

许多女性立刻根据该理论直指令自己不够满意的丈夫或男友是“巨婴”,许多年轻男性则将自己在社会中的种种碰壁归结于自身的家庭教育因素和社会文化因素,他们出于不同的诉求,却都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名词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以教授社会学和心理学专业的学者和教授为主体的形成的负面评价阵营大多对“巨婴理论”嗤之以鼻,因为这个“伪社会心理学名词”和他们所熟悉的科研方法和学术语言并不沾边。

简单地讲,“巨婴”这个名词并不是用科学的研究方法提出的,而是一大堆社会文化现象的总结和提炼,最后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和一个类似“流氓罪”无所不能包的名词,这对科研工作者和学者来说除了指出一种社会现象之外,意义不大。

2015年11月22日,北京,艺术家岳敏君的雕塑作品被大雪覆盖 /视觉中国

专家的态度和普通百姓的态度形成了如此对立鲜明的对立,且双方并没有意向就这种对立进行沟通,其实揭示了中国社会一个现象。

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白领阶层尽管绝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但绝大多数都不具备与之相对应的文化素养和专业知识,尤其是在人文社科领域可谓贫瘠,他们迫切的需要相关的专业知识和理论,来分析和解决他们在钢筋水泥构筑的都市森林中遇到的种种困惑和烦恼。

男朋友总听他妈的,丈夫的农村老家总有穷亲戚来找麻烦,想辞职自主创业家里各种不同意,父母总是催婚,不愿意回农村老家过年。这一系列的种种问题深深的困扰着这一阶层。

2017年3月19日,南宁公园“相亲角”场面火爆,家长为子女找对象 /视觉中国

而掌握了相关知识的智识群体则忙着在象牙塔里升官发财套国家社科基金,根本没兴趣也没功夫搭理城市小白领的诉求,分析和解决他们的问题。

在这种一方有强烈求知需要而一方毫无供给意愿的“知识不对等悬崖”的状态下,“巨婴理论”和《巨婴国》就很适时的粉墨登场并很快开始填补市场空白了。


觉醒的女人和大清的男人

“巨婴”这个词在社会上引发了巨大的回响和共鸣,许多人根据这个词来重新审视和反思自身以及自己的家庭教育背景,但是这个词的明确定义、外延和内涵究竟是什么则无人深究。

在社会学和心理学上能找到的与之最接近的名词“幼态延续”( Neoteny),实际上也和“巨婴”这个词的意义相差巨大。

2012年9月2日,新疆艺术中心,观众在向京玻璃钢着色作品《孔雀》前 /视觉中国

因此无论你说是学者的文人相轻也好学术傲慢也罢,教授和学者们指出的问题是正确的,那就是所谓的“巨婴理论”并没有丝毫严谨的学术方法和学术态度支撑,他的核心理念“巨婴”实际上就是一个无法准确定义的概念。

“巨婴”这个意义不清的名词和他模糊的边界使这本以“巨婴”为核心理论的书带来了巨大的成功和巨多的问题,它的成功在于能在抱着问题求解的读者中引起巨大的共鸣,读者能够快速根据此书将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困扰归结于“巨婴现象”。

简单来说,巨婴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事业不顺,婚姻不顺,生活不顺,统统可以归结为“巨婴”,只不过有时候是归结于自己是巨婴,更多时候归结于他人是巨婴而已。

2014年9月29日,青岛90后小伙创业失败女友提分手,一时想不开要自杀 /视觉中国

从这个角度来说,巨婴这个词在社会心理学中,作用和水逆是差不多的。

再看“巨婴论者”的逻辑,首先提出了“中国人都是巨婴”这个假设出来的结论,然后再根据这个结论去分析种种的社会现象,最后来佐证“中国人都是巨婴”这个结论,这种反逻辑的论证方式,必然给这个“巨婴理论”带来严重的逻辑问题。

问题之一就是这个理论把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社会问题一股脑的引向了个人和家庭,使得“巨婴理论”的信众们很容易就得出了诸如“父母皆祸害”、“中国女人正在觉醒,中国男人还活在大清”等等,这样似是而非的主观臆断。

这种情绪化的臆断自然也遗传了“巨婴理论”严重的逻辑缺陷,中国的男人都是中国女人养育的,觉醒的中国女人何以养育出大清的中国男人?

这种臆断表面上是为伸张女性权益,实际上却将体制因素、教育因素、文化因素所引发社会问题的责任一股脑的推给在社会中相对弱势的女性,尤其是最为弱势的农村母亲,对造成问题的强权一方装聋作哑,却举着伪女权之刀向最弱势的一方砍去,可以说相当无耻了。

重庆巫山马泮艳12岁被姑父拐卖做童养媳,被迫发生性关系后生下女儿,至今申冤无门 /视觉中国

因此,这种似是而非的臆断除了提供一个发泄不良情绪的标靶之外,剩下的作用这只能是被几个营销号带节奏的工具了。

更糟糕的问题在于“巨婴理论”提供了一种文化和道德优越论,使它的信众们可以以此为武器,随意指认其他与自己观点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生活习惯不同的人为“巨婴”,产生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错觉,深信只有彻底脱离“拖累”自己的“巨婴家庭”和“巨婴圈子”,乃至于彻底脱离了中国的“巨婴文化”、“巨婴社会”,最终脱离中国这个“巨婴国家”才能“自我实现”。

这种危险的思维方式其实暗藏着一个巨大的逻辑陷阱,即持这种彻底否定自身进而随意否定他人而获得优越感的行为本身,就反映了行为人自己严重缺乏常识、逻辑和理性的本质。

简单来说,动辄把工作、生活、学习和情感中出现的问题归结于是“巨婴”的人,其本人很可能就存在比较严重“巨婴问题”,这也正是为什么强烈推崇此书的读者,大部分是心理和情绪存在一些问题,成长环境比较差,家庭成员关系比较紧张的人,这些人更容易在这本书中找到共鸣,进而走上“否定自我 - 否定父母 - 否定家庭 - 否定社会”这条虚妄的否定鄙视链。

豆瓣上的“父母皆祸害小组”

豆瓣上有一个著名的“父母皆祸害”小组,其中有一个非常狂热的活跃分子,有人问他既然对父母苦大仇深,何不赶紧远离祸害,他很诚实的回答目前还不行因为那样做的话他就没地方住了,按年份推算这人今年也差不多快40了。

因此,在通过这条否定鄙视链,得出“所有人都是巨婴”的结论之后,除了把自己和所有人的关系搞的一塌糊涂,最终收获一个反社会倾向的负面人格之外,“巨婴理论”的信奉者本身存在的问题一点也没能解决,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巨婴国的陷阱

按照“巨婴理论”圣经《巨婴国》里的定义,巨婴国有这么几个特征:“思想高度一致,并籍此构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高度的集体主义,个体只能在集体内共生,不愿也不能离开集体、集体内的个体之间没有或缺乏明显的界限、个体社会心理发育程度低,到处找妈。”

2009年3月11日,珠海市斗门区六乡,农民劳动插秧 /视觉中国

这些问题是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所特有的吗?

显然不是,在古代农业社会,人的劳动生产率和生产能力都相当低下,依靠个体和由个体组成的家庭,往往无法完成复杂而庞大的农业生产过程,于是人和人之间自然而然的依靠最天然的纽带“血缘”形成了“宗族”这样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为了保证其凝聚力和内部向心力,就必须把集体主义原则作为宗族生存的最高准则。

这种古代农业社会的孑遗至今还看得到,在中国南方的许多农村,一家人的农作物成熟了,全村人都会自动帮这家人去收割,因为他们往往都拥有共同的姓氏和共同的血缘。这种集体主义原则在农业社会是人类的一种生存的方式,当然他有时也产生非常恶劣的影响和后果,典型的就是19世纪两广地区延绵几十年,伤亡百万的“土客械斗”。

“土客械斗”后演化成太平军之乱,清咸丰四年1854年英国画家仿绘的《剿灭粤匪图》 /《伦敦新闻画报》

除了来自古代农业社会的遗存之外,发生在20世纪中叶的巨大社会变革,则将“集体主义”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赋予全体国民。并使其根深蒂固的植入这个国家巨大版图的每一个角落,并构成民族性格的一部分。

“巨婴理论”和“巨婴国”则完全无视历史和政治变迁,有意无意的避开了文化和体制因素,把“巨婴”的大棒重重的打在个人与家庭的身上,这是一个巧妙而恶劣的逻辑,巧妙之处在于避开了所有因批评体制和文化而给个人带来的潜在风险,恶劣之处在于他提供了一种能够随意指责和推卸责任的理论依据。

“巨婴理论”首先指出中国是“巨婴国”,进而指出“中国人皆巨婴”,最后把历史政治变迁和社会转型带来的一系列社会现象全部归结于此,使人产生一种“巨婴”乃中国特有之国民性的错觉,从而出现了一群知识结构和高度均不足以讨论集体主义的群氓举着“巨婴”的大棒声讨集体主义的吊诡现象。

而事实则显然并非如此,所谓的“巨婴”现象并非是中国人的专利,抛开政治变迁带来的意识形态影响,它几乎发生在每一个向现代工业国家急速转型的古老农业国家中。

2016年8月10日,河北省三河市燕郊经济开发区,睡在停车场里的农民工 /视觉中国

简单来说,它一方面是古老农业社会的生活习惯和文化影响与现代社会的冲突,一方面是东方古老的农业集体主义与西方的个人自由主义的冲突,后者与前者几乎是一个问题,因为在近现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化”和“现代化”其实是同一含义的不同名词。

这就引出了“巨婴理论”的唯一“可取之处”也就是他指出的问题和现象,那就是作为一个“伪社会问题”。

“巨婴现象”主要在那些现代化速度最快,现代化程度更高的地方——也就是国内的一二三线大中城市集中发酵,这是因为随着传统媒体的注意力进一步向东集中和微博等自媒体的兴起,“北上广深、天重南成”等一二三线城市的白领阶层的诉求和呼声被媒体无限放大了,从而形成了一种假象,即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就是中国社会的主要问题这一假象。

实际上他们的问题是存在的,但显然并非中国社会目前面临的最主要和最严重的问题,至少比快手视频中表演吃死猪、吃卫生巾、在超市里抓着活牛蛙生吃的农村少年胜哥所反映出的问题,要轻微得多。

然而,《巨婴国》的成功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却并不显山露水。毕竟,《精神分析引论》太难读懂了,读完也很难产生可以称之为“共鸣”的东西,而《巨婴国》太通俗易懂了,读完就能够让你轻松的找到一个满意的标靶。

至于究竟谁是巨婴,结论显而易见,作为社会转型中出现的一系列负责社会现象的粗暴合集,“巨婴”显然并非中国人民的专利,而生造出一个标靶来巧妙推卸社会、文化和自身的问题和责任,最后发展出一个“父母皆祸害”的耸人理论还能坐拥数万拥趸的,在其他国家倒是真的没有见过。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本文付费转载自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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