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毒警告


文/王若虚

吴毒是在神麒四年的春天进宫的,身份是式人。

式人是“试人”的委婉称呼,说白了就是在皇帝吃饭前试毒,是一份生死未卜的工作。
我念研究生时的导师把古代史分为两种,一种是大众历史,只关注帝王将相、才子巨贾和起义领袖,说的是家国大业,王朝兴衰。

另一种叫杂碎历史,比如我现在上班的文史研究所,一个薪水微薄的冷门机构,被世人遗忘,去研究那些被大众历史遗忘的小人物,小细节。
吴毒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卫朝后宫档案《帝丘记档》甚至没记他的名字,只写了岁数:“辛寅日,易式人,年廿八”这句。现在这个名字是我给他起的,属于一种美好的工作愿景,无毒。
叫“没毒”也行,但不太好听。

为帝王试毒的做法,东周时期就有记载,但没形成固定制度,时有时无。始皇帝灭六国后,仇家刺客太多,要躲看得见的匕首,还要躲看不见的毒药,便设“尝客”,专门干这个。
后来始皇帝在博浪沙被刺客的大铁椎击中殒命,两个儿子争皇位,分别有战功赫赫的蒙氏兄弟和王氏父子撑腰。最终太子扶苏继承大统,但没传到孙子手上就被王氏的后人取代,建立了成朝。之后一千多年的王朝更迭,“尝客”始终存在,只是改名叫“玉食太监”而已。

西元1513年,生于古代卫国都城所在地的太祖,征战多年之后统一全国,建立了卫王朝,定都仁阳城,造帝丘宫。
卫太祖(信德皇帝)立志要创立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朝代,比以前所有王朝都先进、都开明、都伟大,并亲自定下了十六字“国髓”:“以信立国,仁治天下。尊义重礼,忠孝服广。”
卫朝子民,不管识不识字,都要会背这两句话,若是哑巴,必须会写。每个来进贡的外邦使臣,觐见皇帝时都要变着花样赞美一下卫朝国髓的前所未有、开明先进,才能继续开展对自己有利的外交活动。
英明的卫太祖设计本朝制度时,总结前朝衰亡的诸多原因,发现后宫隐患有二:王爷人太多,宦官权太重。于是立下两条规矩——每个皇帝的妃子最多不能超过24个,死一个补一个;后宫不用太监,代之以宫里人(男)和婧官(女)。
宫里人不用阉割,是群特殊的政府公务员,只服务于皇帝居住的帝丘宫。负责试毒的自然不能叫玉食太监了,也不能再叫尝客——新朝代,应该一切都是全新的,起码皇帝看得到的地方都该是新的,新都城,新皇宫,新皇后,连皇帝自己在官方文书里的日常称谓也改为“帝上”,何况试毒的呢,于是这个职务改名叫式人。

太祖的新制度,无意当中弥补了从前玉食太监试毒的一个大漏洞。
太监的消化系统和常人无异,但少了其他关键部分,假如在食物中悄悄放入“阴剂”,太监是无法感受到的。“阴剂”就是壮阳药的反义词,成分配方如今已不可考,倒也是件好事。
卫朝之前的洛朝,有个十六岁登基的昭帝,就是中了这招,一辈子没生大病,正值青壮年,结果莫名其妙地慢慢丧失了上床的动力和生育能力,一生无嗣。他死后经过短暂的宫廷流血,由一个大太监支持的侄子继位,结果洛王朝迎来一个无比黑暗的时期,差点提前灭国。该太监就曾经负责昭帝的饮食。
 
到了卫朝,这个问题迎刃而解,式人每过几天,就有医房(后宫医疗卫生部门)的人来体检,来人拿出一幅春幺图,问,起了吗?
式人若摇头,对方就换一幅,片刻后不耐烦地问,起了吗?
式人盯着图沉默一会儿,说,起了,起了。
口说无凭,人家还要摸他一把,确认无误,便说,雅。
卫朝人对上级说“遵命”叫“唯”,上级对下级批准叫“允”,“然”等于“是”,“雅”就是“好”的意思。
如果式人起势刚猛、坚硬如铁,医房的人就连声称赞:“雅!雅!”这个画面其实一点也不雅。
看到这里你可能觉得我在瞎说,可这都是真的。
卫朝制度不但先进,还很严谨,后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往《帝丘记档》里写——“乌香八车北门出”,我不揭穿,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是粪车运输的记录。《帝丘记档》这部皇宫后勤档案在我看来是卫朝第一奇书,婆婆妈妈,事无巨细,是历代患有强迫症的录官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不会看的人觉得超级无聊,会看的人总能在里面发现历史遮羞布的破洞。
 
吴毒进宫侍奉的,是卫朝第十一位帝上——中宪皇帝,时年二十九岁。
他是中宪帝的第二任式人,进来之前要经过各种考核,首先当然是政治背景清白,往上三代里没有重刑犯,不能是前朝官僚的后代,也不能是本朝官员的亲戚,防止朝堂和后宫勾结。
其次年龄要和帝上相仿,还要经过几位医房老医士的检查。式人在生理体质上要和帝上尽可能保持高度一致,比如帝上是属虚寒还是内火偏旺,那么选中的式人也要和他一样。卫朝前无古人的伟大,卫朝帝上和宫里人对保命这件事情也前所未有地重视。
最后一关是尝百菜,就是要把后宫若干种常见或不常见的食材都吃一遍,这可比尝百草的神农氏要好多了。
尝百菜是为了防止百年前的悲剧重演。当时是卫朝第四位帝上、惠成皇帝在位,新进宫没一年的式人那晚品尝了某种海鱼,立刻身上发大疮,脸发紫且浮肿,伴有严重呼吸困难。当值的医士认定是中毒,且从未见过此类毒药症状。
 
禁卫亲军马上奉旨冲到餮房(后宫总厨房),把负责做菜的金厨三人、房右(餮房一把手)和房左(二把手)、送菜婧官二人都抓起来,关在肃局(后宫保安部)地牢。式人当晚就断了气,被抓的人严刑拷打也没问出什么,隔天就全部横着运出了帝丘宫。
最终查明蹊跷的是一个返乡探亲半个月、现在回来继续上班的老医士,听同事说起式人中毒症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再一查,那个式人来自内陆地区,家境贫寒,从未吃过海鱼,案发时这种海鱼刚刚当季上市,很有可能式人患有“拗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过敏。
于是回头开棺验尸,式人体内脏器并无中毒症状,真相大白。
很明显,帝上冤杀了无辜。但帝上又是天元归一的完人,是不会犯错的。所以“毒鱼案”在官方《卫史》里没有给平反,那几位餮房宫人据记载都是在监狱里咬舌自尽。
但同一时期的《帝丘记档》很含糊地写了两条,一是天敬库(后宫人力资源部)新规定了式人上岗前要尝百菜,二是资房(后宫财政部门)给那几个“谋逆”者的家属发了抚恤金。
这个故事的完整版记载于《针华闻道》,是另一个后宫的医士退休后写的回忆录,在之后四十年间都属禁书。
再补充一句,卫朝虽然废除了宦官制度,但阉刑还是有的,专门用于武将叛国、官员谋逆、草民造反的罪名,如罪人无兄弟无子女,则适用该刑,然后发落回民间。因为卫朝不随便杀犯人,“以仁治国”。受阉刑的犯人很多后来都自杀了——反正不是朝廷动手就行,是他们自己放弃改造,非要自绝于帝上,自绝于万物苍生。
 
“百菜”里只要有一样过敏,这个式人就当不成了,帝上不过敏,你过敏,难道帝上吃饭还得顺着你来?
尝完百菜,吴毒就算正式上岗了,“罩靛衣,级十四,俸三十毫”,是后宫式人统一的待遇。
卫朝官级分二十一级,十四是中阶的末位,只比每座城市里半夜打更报时的人高一点。
读本科的时候,我们这帮历史系新生第一次知道卫朝的式人这个美差,都表示无比羡慕,尤其是几个吃货同学。你看,不用挨刀去势就能进宫,专门负责吃山珍海味,还有钱拿,还有行政级别,这哪里是天上掉馅饼,简直是飞到天上吃馅饼。
至于吃饭中毒这种情况,概率上讲不比瓦匠坠楼的职业风险更高。负责帝上饮食的金厨和负责其他皇室成员的银厨,共用一个厨房,方便大家互相监督。呈给帝上的每道佳肴,谁炒菜、谁打下手、谁传菜,当值的餮房负责人手里都有记录,出了事儿谁也跑不了,休想浑水摸鱼。
直到我们从学校毕业,踏上社会,开始工作,在职场有了体会,才渐渐能理解吴毒这样的式人并不容易。
首先是肉体上的。每次吴毒为帝上试毒之后,都要去帝丘宫的先庙,跪上半个时辰。他不是皇帝,却吃了皇帝的食物,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有僭越的成分,要受到象征性的责罚——哪怕这天帝上胃口不好,几十道菜只喝了一口汤,吴毒也得罚跪。
多读读史料你就会发现,卫是古代王朝里最要脸面的朝代之一,在其政治理论体系里,帝上是半神。宫中要是设宴,群臣吃的菜都由银厨负责。金厨只给帝上做饭,其他人不能吃。
宴饮时,帝上不吃菜,只稍微喝几口酒,和大臣聊聊天,看看歌舞表演——作为半神的帝上怎能在群臣面前像凡人一样大吃大喝呢?高端大气的《卫史》写着“帝朝饮雾,夕餐霞,寿延万岁”,而鸡毛蒜皮啥都有的《帝丘记档》,对金厨的职责描述又是“不侍上外之人”——二者自相矛盾,作为一个过分要脸的朝代,这种黑色幽默再正常不过了。
其次是吴毒精神上的孤寂。
式人是最特殊的宫里人,不受外六局、中六房、三库这些后宫部门管辖,直接对通应侍(大内总管)负责。
帝上每日用膳两次,一早一晚,当中有顿茶点,叫“晌歇”。每天一到钟点,就有婧官带吴毒去吃东西,然后干坐在那儿,看有没有不良反应。一炷香后若是没事,就去先庙罚跪。此时帝上才开始吃饭,每道菜都有特制的保温炉,不用担心菜凉了。
 
吴毒不用踏进飨厅(工作人员食堂),睡觉有单独小间,不用挤通铺。除了按时带他去试毒的婧官、监督罚跪的宫里人、例行检查“起了没”的医士,不需要和任何人打交道。
他是交际为零的职场人士,只有上级,没有同事。
吃喝拉撒,睡觉勃起,就是吴毒每天要干的事儿。个人娱乐?娱乐归六房里的乐房管,那些舞姬、乐师、优伶、吟人、球童、猫犬鱼鸟,都是为皇族准备的。看书解闷?文修库(皇家图书馆)只对皇族开放。
至于在宫里搞点男女关系,更是天方夜谭。
英明的卫太祖早就立下规矩,后宫招人,宫里人必须要阴柔细气、体态纤瘦,缺乏阳刚,主要来自商人和平民家庭。婧官必须面目粗陋、膀大腰圆,没女人味,基本都是些淳朴村姑。婧官没宫里人陪同,不得到外宫,宫里人没婧官陪同,不得进内宫。就算陪同,必须三人及三人以上,如有违反,可以谋逆罪论处。所以宫里人宁可搞同性恋(有史书暗示过此类现象),也不会和婧官有私人来往,更别提和妃子们了。
而式人的职责如此特殊,以至搞同性恋都没人找他。
总之,式人是没有生活的人,生存就是唯一的存在价值。用我大学同学的话说,不出事就是个蹭饭的,出了事就是为国捐躯。
这种锦衣玉食、无人搭理的日子,最终导致式人的非技术性减员。
在吴毒之前的那个式人,侍奉中宪帝整整十二年,接着有一天,《帝丘记档》记录了负责土木工程的工局忽然在中宫西北“凿新井”和资房“恤金二佰毫付讫”,又过了几日,天敬库“易侍人”,吴毒进宫。
我的推断是前任式人投井自杀了,原因应该就是长期的式人生涯让那人患了抑郁症。如果是帝上下令处决,根本不用扔井里,学惠成帝来个咬舌自尽就行。
 
吴毒侍奉的这位中宪皇帝又是个很特别的皇帝。
神麒是中宪帝的第二个年号,他十七岁登基,前一个年号静元用了八年。静元八年,太后和辅政大臣基本死绝,凡事终于可以帝上自己做主。现代人常说三大好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在皇帝身上就是“登基生子死老娘”——皇帝的老婆是死不绝的。
中宪帝在为母后服丧期间,梦到神兽,于是改用神麒这个年号。神麒元年,中宪帝一个妃子病死,补了新人。翌年,又病死一个妃子,又补新人。第三年,陆续病死俩旧妃子,补了两个新的,还是姐妹……
 
帝上改年号之后,年年都要病死妃子。按理这些妃子正值美好年华,后宫的卫生、医疗条件也是全国顶级的,居然还能保持这种稳定的伤亡率,不能不说是个神奇的现象。
在其他学术问题上向来爱掐架的史学界,在神麒年间的妃子身上达成了高度一致:中宪帝不敢违反祖宗定下的二十四定额,也不方便出宫去嫖,又嫌婧官长得丑,只能人为制造旧妃子的折损,不断更新宫闱队伍,既满足了小脑袋的快乐,还保全了大脑袋的脸面。
到神麒二十年,静元年间的那批旧妃子已经“余无几”。活下来的除了皇后,另外那几位幸运儿并非容貌出众、床技拔群,而是均出自朝廷重臣之家或者是建国元老的后代。
从神麒四年到二十年,我在档案里一直找不到吴毒的信息。后宫的妃子病死、纳新,各局各房各库的宫里人、婧官、医士、金厨、器匠们告老、招新,禁卫亲军的军官和军士轮岗、退伍,《帝丘记档》全有记载,不会遗漏,所以我认定他始终做着那份看似轻松,实则煎熬的式人工作。
 
前任熬了十二年便投井自杀,吴毒已经坚持了十六年。
如果他足够幸运,在精神崩溃之前,帝上先驾崩了,那和新皇帝年龄相近的新式人就会取代他。那时吴毒可能会被贬调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岗位,比如打扫卫生或者粪车运输,在宫中熬到一定年限,告老还乡,领着不高不低的退休金,守着朝廷赐他的几亩薄田,收收地租,安详地等待死亡。
变故发生在神麒二十年冬天。
 
先是餮房一个叫李枕的宫里人暴病而死。这个李枕之前负责给银厨打下手,工作七年,稳重可靠,升格到给金厨帮忙,结果做了还不到一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奇怪的是,资房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他的家属发恤金。以卫朝后宫历来严谨的工作态度,我不敢想象是资房忘记给钱或者更新《帝丘记档》的录官忘了写进去。
这个细节困扰了我很久,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我在研究另外一个课题,无意中看到卫朝都城的刑事治安档案《缉局侦要》,发现神麒十八年秋末,都城远郊发生一起残尸案,一个外地来都城探亲的男子在野外树林里被人割去了脑袋。此人的探亲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在帝丘宫餮房帮下手的宫里人李枕,死者的亲弟弟。
难道是李枕死了哥哥,伤心过度,最后在抑郁中过世?
这个发现又困扰了我一年,结果被一个老同学的一句话启发了。
这同学和我一起进的历史系研究生班,脑子活络。我们老老实实研究史料,他却有心,把史料里关于某个朝代皇宫膳房的食谱给搜集整理了一下,再备注哪个皇帝特别喜欢哪道菜,这些菜有哪些保健效果,编成一本书,找出版社出了,卖得特别好。他赚到第一笔钱,立刻退学,写各个朝代的御膳、养生保健,逐渐成了历史生活类畅销书作家,四处签售、讲课。他的导师却很传统,出的书都是《洛朝政治制度考》《10~14世纪土地政策演变》这种。每每提到这个逆徒,导师的脑袋晃得几乎要掉下来。
 
正是这哥们有一天来研究所看我,无意中聊起自己最近在写卫朝的书,有个细节是卫朝的若干位皇帝,很喜欢一道叫“烩玉羹”的半药半菜的膳食,原材料包括新鲜的(犭易)脑、豆腐、保存一年以上的笋干和青鲨尾巴炖的高汤。问题是,(犭易)是鹿的一种,只产于我国东北寒冷山区。卫朝中后期始终和东北地区少数民族政权“渤都国”势不两立,边境摩擦和局部战争打打停停几十年,贸易往来几乎为零。
卫朝宫廷内外都没有养殖(犭易)的记录,那么在两国兵戎相见时,这种产于渤都国大后方的新鲜脑子,是怎么持续不断地跑到敌国皇帝的嘴里的?
我心里一动,问,这道菜有什么功效啊?
老同学说,嗨,这帮皇帝老儿还能有什么追求,干得动,活得久呗。
他走后,我不眠不休,连夜查阅《缉局侦要》里中宪帝那个时期的资料。自神麒十八年起,都城周边地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无头残尸案,或者蹊跷的人口失踪,被害人多是单独行动、进出首都的外地人。
我又花了足足三天时间去翻《帝丘记档》,在李枕暴死之前的两年当中,餮房食品采购清单里唯一和脑子有关的食材,一个是做冷菜的鸭脑,一个是拿来喂养猎鹰的羊脑,但帝上的膳食清单里时常出现“烩玉羹”这道菜。
中宪皇帝此时四十五岁上下,以他长期死老婆换老婆的生活方式来看,是很耗精力的。
帝王富贾食用青壮年人脑来养精延寿的妖言邪说,自古就有,但因记载的书籍都是些不入流的“野书”,无论是医学史专家还是正史专家,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是古代小说家为了销量、政治家为了攻击政敌而刻意编造的,连在酒桌上给专家们当谈资都不配。
“烩玉羹”端上桌时是羹汤样子,备料时却还是脑子。给金厨打下手、兄长不久前刚被割了脑袋的李枕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才暴病而死呢?朝廷没有给家属发放抚恤金,又表明了一种什么态度呢?
李枕死后,久违的式人吴毒忽然又出现在了后宫的人事部门记录里:“式有恙,缺三日,罚俸五毫。餮房左代之。”
式人生病不能工作,皇家厨房二把手暂时代理试毒,是卫朝后宫的传统。但吴毒病得太巧了,李枕前脚死,他后脚就得病。查遍记录,吴毒进宫十六年,病到不能工作,就这么一次。
吴毒露了这么一脸,就又沉寂了,再度出现是来年春天,他得到“秉孝”的允许,也就是可以回老家探亲十天。进宫侍奉超过十五年的宫里人和婧官都有这待遇。低于这个年数的,只能家里亲属来都城探望他们,就像李枕的倒霉哥哥。其间,餮房左又提心吊胆地代理了十天的式人。
对于一个离家十六年的人来说,十天太短暂了。
 
但对于一个做了生死决定的人来说,和亲人团聚的时间短暂,未必不是件好事。
 
吴毒出宫“秉亲”之后半个月,应该已经回宫了。这天是“湛福节”,卫太祖为纪念自己生父而定的节日。按传统,帝上在进晚膳时要享用三道乡间土菜,是太祖父亲生前的最爱,其做法粗糙,味道酸辣,有忆苦思甜、饮水不忘源的意义在里面。
 
《帝丘记档》和《卫史》后来都记载了神麒二十一年“湛福节”发生在帝丘宫的风波:“式殒,上卧久,元子昼夜侍于榻,及五日,上愈。”
说白了,式人吴毒和中宪帝这天夜里都中了毒,吴毒当天就死掉了,帝上在床上和毒药做了殊死斗争,除了一群满头大汗的医士在抢救,太子一直在床边服侍(体现孝心,也方便随时接过权力)。皇帝到底命大,没几天缓过来了。
诡异的是,正史记载,帝上认定此事是朝中某大臣集团在阴谋造反,为此杀了抓了一批官员。《帝丘记档》里却显示餮房无一人被下狱或者处罚,和惠成皇帝“毒鱼案”时亲军雷厉风行的做法相差甚远。
 
大臣再怎么阴谋毒杀皇帝,起码也要有后宫内应来下毒吧?
正史没写的东西,自然有野史来弥补。
《眠隐录》是卫朝中期民间传说和朝廷轶闻的合集,收录各类故事七十余篇,一度被认定是禁书。其中一篇《金爪释闻》有回忆录般的文风,作者据说是个宫里人,曾服侍过中宪帝和他儿孙三代皇帝。该文是这样描绘神麒二十一年的“湛福毒案”的——当晚负责试毒的宫里人把每道菜都试过了,一炷香没烧完,就去先庙罚跪。此人已为帝上试毒十六年,十分可靠,当值婧官也没太在意,就由他去了。
 
结果帝上晚膳快吃完时,忽然肚子剧痛,满地打滚,便赶紧召医士过来。
手忙脚乱把皇帝抬回寝殿时,有个经验丰富的近身侍卫留了心眼,让肃局的宫里人去查验式人的情况。人家跑到先庙一看,式人还在那儿好好跪着呢,婧官就一直在他背后监督,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肃局的人绕到他面前一看,不得了,式人面色乌青如铁,双目禁闭,鼻孔流血,以跪姿毙命都不知多久了。
抬走尸体时,人们在他膝盖上方的衣袍发现血迹,那是双手因为用力抓住膝盖,指甲根部断裂所致。验尸时,打开嘴巴一看,牙齿咬碎了好几颗。
下毒者是谁,不言自明。
医士确证帝上和式人所中为同一种毒药,该药起效时间只需一炷香不到点,味酸,放在三道“湛福节”土菜里可以完全掩盖住。但毒药是以何种方式放进菜里的,一直没查出来。
当然,这个版本的故事是来自民间的一家之言,到底作者亲历还是道听途说、借宫里人的名义发表,都吃不准,可信度成疑(就在同一篇文章里,作者信誓旦旦地号称自己在帝丘宫上空看到过金龙露爪)。
 
总之,式人吴毒就这样被毒死了,凶手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他自己。
至于动机,和其他很多无足轻重的古代谜团一样,变成了杂碎历史的汤料,和大众历史不起眼的注脚。
也许,吴毒知道了李枕暴病的真相。也许,在龙阳之癖不被禁止的宫里人当中,在苦熬十六年的式人生涯里,李枕曾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帝丘记档》里的内容再事无巨细,也不会记录宫里人和婧官之间流传的闲言碎语,更不会写下他们作为人类的情感记录。
几百年后写下这篇文章的我,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闲得无聊的二流历史研究者,收入微薄,埋头故纸,对现实社会的贡献几乎为零,又像吴毒那样无所畏惧。
 
吴毒死后不久,后宫开始改革规章,原本一人担任的式人改由三人担任,试毒时互相监督,观察时间也从一炷香改为两炷香。
中宪皇帝经过这一毒,身体大不如以前。这年秋天,帝上改年号为承光。但新年号并没能给他带来多少好运。承光二年夏,帝崩,葬于卫十七陵的固陵,谥号中宪,庙号德宗。
元子(太子)接继大统,改年号为天和。《帝丘记档》在他登基后记下了这样一条:“易式人仨,同龄,年廿一。”
“烩玉羹”这道菜,暂时退出了新皇帝的菜单。
 
本文摘自《宫里人:平行宇宙的古代杂碎史》一书
 
 

责任编辑:向可 xiangke@wufazhuce.com

作者


王若虚
王若虚  王若虚1104
作家,「一个」常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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