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五岁的时候，整整一个学期，我每天放学后追在一个女生后面，给她背诵作文。为了她，我成了全校的笑话。
 
上个月，我在KTV里搂着两个长腿女大学生，无比认真地说了以上两句话。她们都噗嗤一声笑了，边捶打我的肩膀，边嗔怪我拿她们寻开心。她们说，你这个臭流氓，见到女孩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夸你好美，第二件事就是去摸大腿，还会为了一个女生这么痴情？我没有多解释，只是叹了口气，停止说话，开始动手。
 
当然，这是我二十五岁时的事情了。
 
我现在跟要你讲述的，是十年前的我。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要走漫长的青石板路回家的初三少年。那时候，我真的在每天傍晚时跟在那个叫立春的女孩身后，大声背诵，引白眼无数。
 
2
立春出现之前，我过得很潇洒。
 
我们那个小镇，地方虽小，却龙蛇混杂，学风极差。我们学校的一霸彭飞，是我儿时好友。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借我小霸王的瘦弱男孩，在初三时成为了学校混子的几个头头之一。
 
我不跟他混，但他很待见我，经常把其他女混子介绍给我当女朋友。托彭飞的福，我很早就有了许多姿态迥异的女朋友。
 
我有过很漂亮的女朋友，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跟我在一起一个星期，教会了我舌吻。后来她跟了县城帮派老大，老大跟人开房打牌，被警察抓了，当时她坐在老大大腿上，也被一并带走。据说赌注很大，桌上的钱都是用订书机订好的，十张一订，订书针用了两盒。
 
我有过很胖的女朋友，最胖的一个，曾经躺好了让我用力拍她的脚掌。我不明所以，拍了一掌，然后看到肉浪从脚底涌起，一直起伏到她肩头，脸上的肉也颤抖不已。这景象让我叹为观止。
 
她们轮番上阵，在我的人生白纸上留下印记，又纷纷离开，去寻找别的纸张。
 
这一切，都是在见到立春以前。
 
3
立春是在立春后出现的。她跟着家里人搬过来，住在小镇的另一头，并且借读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
 
我只听说新来了一个漂亮女生，并没有太在意。第一次预考过后，学校把初三的几百个学生集中在操场上，对考得好的学生进行表彰。这当然没有我的事情，我站在最后面，跟彭飞他们几个人说笑。老师提醒过好几次，但我们没理会，也就任我们嬉笑打闹了。
 
这时，校长请预考语文的第一名给大家朗诵作文。那是一篇以”春天“为主题的八百字文章。
 
有些话，一定要在春天说，因为夏天燥热，一切会被阳光蒸发，秋天的风太浓，话一出口就被吹散，而冬天，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都不要说话……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年，许多往事都已凌乱，许多故人都已失散。但奇迹般的，上面这段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它写得并不多么好，但配合那悦耳的声音，在彼时的我听来，只觉得三月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操场旁的杨树哗啦哗啦。
 
哈哈，非要在春天说话，难道是发春么？彭飞对几个女孩子说道，引起一阵低笑。
 
我没附和，踮起脚，努力往旗台处看去，在飘摇的五星红旗下，我看到了一个女生。她一手拿试卷，一手拿话筒，低头朗诵。我费了好大劲，她的样子始终模糊，后来我干脆抢了旁边同学的眼镜，才看到她的脸，于是风更大了，杨树的声音更加呼啦呼啦。
 
4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念作文，就会不可遏制地对她产生好感。或许是源于她的美丽，的确，她的五官很精致，身材也好，高原丘陵，层次分明。或许是因为她的文字，也是从那时起我察觉到了对文字的敏感，以至于现在走上了写小说的道路。或许两者都有，年代久远，我无法分辨。
 
我决定追求这个女生，但四下打听，得到的都是负面反馈。他们说，她太冷，已经有几个混子去泡过，花招使尽了，结果愣是一句话都没跟她说上。你还是算了吧，漂亮女生又不止这一个。
 
我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某天路过宣传栏时，我看到里面展览着的预考优秀答题卷，心里一动，拎着块砖头就把橱窗砸破了，把里面的语文试卷拿了出来。
 
立春，我看到了上面写着的名字。真好听，念出来就感觉有风吹过。
 
一整天，我都低着头，默默背诵答题卷最后两页的作文。这对我来说很艰难，背诵是我的弱项，从小学的唐诗到初中的古文，都是蒙混过关的。但立春清秀的字迹让我有了继续的动力。当我能够熟练背诵时，已经放学了，早春的暮色开始笼罩这个小镇。
 
我连忙提着书包跑出去，在满校道的人头里寻觅。其间彭飞叫我去游戏机室，我连理都没理，快步穿行，终于在校门口看到了立春。
 
她独自走着，运动外套加深色牛仔裤，背影稍不留神就会迷乱在人群里。所以我紧紧盯着。
 
她家和我家，是学校的两个方向，在一条青石板路上遥遥相对。这条路横贯整个小镇，沿途的街巷错综复杂，像古老的血脉，滋养着小镇一代一代的人们。
 
她走着，我跟着，只隔几步之遥。等人少了一点，我突然扯开了喉咙，大声背诵：
 
“有些话，一定要在春天说，因为夏天燥热，一切会被阳光蒸发，秋天的风太浓，话一出口就被吹散，而冬天，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都不要说话……”
 
这是立春写的满分作文，我花了一整天背诵下来。我要为她背作文，让她知道我喜欢她。
 
我的声音很大，且突兀，不仅立春吓了一跳，旁边的几个学生了也惊讶地望过来。立春看了我一眼，像惊惶的鸟儿，加快步伐向前走。我连忙跟上，直着脖子继续大声背诵，我们路过了杂货店、五金铺、服装店和修车铺，每个店子的老板都伸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我们走在渐起的灯影光照中。除了看我的第一眼，立春再也没有回过头，而我，在她从学校到家的半个小时里，把作文来回背了七遍。
 
我止步于一条巷子前，看着立春走进去。那是她的家。我停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转身回走，由于我们的家在不同方向，等我回家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5
彭飞找到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阿维，你连着一个星期，每天都跟在人家女生后面，跟神经病一样给她背作文？
 
除了神经病这个比喻，其他都是对的。
 
靠，你知不知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都在笑你花痴。他妈的别为了一个姑娘坏了名声！
 
你们不懂，我想了想，又说，正好有个忙需要你帮，刚刚周考完，试卷发下来了。你找人到立春班上，帮我把她的语文卷子偷出来。
 
彭飞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这个忙后来他还是帮了。我拿着立春新写的作文，又藏在课桌里背诵，这次快了很多，只花了半天就背下来了。
 
放学后，我依然跟在立春身后。当我背诵她的新作文时，她突然转过身，直瞪着我，伸出手。她这个样子真可爱，让我不自觉把试卷掏出来，递给她，她拿了转身就走。我连忙跑上去，继续背诵。
 
这种行为我已经持续了很多天。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立春对我不管不顾，但我都不在意。我执着地认为，只要每天这么背诵下去，立春迟早会搭理我的。
 
但我这个期望在不久后被打破了。
 
立春开始骑自行车回家。
 
6
那一天，我看到立春蹬着自行车往回骑，心里一凉，连忙一路小跑。刚开始，我能跟上她的步伐，但我一边跑一边背诵，很快就呼吸不畅。这场较量以我的失败告终。还没到一半的路程，我就气喘吁吁，背出来的话断断续续，我捂着肚子停下，无奈地看着立春的背影驶进沉沉暮色里。
 
回家后，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我开始晨跑。
 
天不亮我就起床，在空旷无人的街上练习快跑，跑出一身汗，然后再去上学。少年时代的身躯很有可塑性，刚开始几天还是跟不上立春，不出一个星期，只要她不拼命蹬踏板，我就能保持与她相同的速度，并且从容背诵她写的作文。
 
如果你那个时候在我们镇上，每晚就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一个女生，骑在浅紫色的飞鸽自行车上，驶过古老的青石板路，发尾轻扬，裙裾流转；她身后几米处，奔跑着一个少年，扬起脖子，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背诵着优美词句。
 
一百多个傍晚，就是这么过去的。有时候黄昏晚照，金色斜晖勾染着立春的背影。有时候下雨，她骑得快，身上被雨水打湿。我在旁边跑着，看见她胸部的曲线如同柔软的山脊。我感到口干舌燥，并且十分不解：为什么有着同样形状的山丘或馒头不会令我口渴，而这种曲线一旦到了立春身上，就让我喉头干涩。
 
立春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除了找我要偷走的试卷，她甚至不看我，我视野里见到最多的，就是她的发尾和裙裾。这两者都让我着迷。
 
7
快接近六月时，我正跟着立春，一个没留神，被旁边伸出来的竹竿绊倒了。这一跤摔得不轻，我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在混乱的视野里，我看到立春匆匆回头看了我一眼，但天色将晚，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隐约感觉到了她的惊恐。
 
她没有停，车轮辘辘，很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背上就踩上了一只脚，将我重新踩回地面。好几双脚围了过来。
 
妈的，早看你不爽了，老子的女人尽被你抢先！一只脚踢在我的腹部，伴随着咒骂，立春我看上了，你以后别缠着她！
 
我蜷缩成一团。我知道这个人，也是学校的一个混子，跟彭飞混的体系不同。那个后来坐在赌桌老大腿上被抓的女生，就是甩了他之后跟我的，结怨已久。
 
那天我被揍得很惨，身上有好几处淤青，衣服也破了。我蜷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几个混子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件事后来弄得很大。我去找彭飞帮忙，彭飞说交给我了，你别管。我听说他们先是打了几场小架，互有输赢，最后决定在一个晚上叫齐了人来场大的。
 
那晚我没有过去。彭飞叫了两车人，让我去买条烟，等我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见了。我等到深夜，都没有等到彭飞回到，第二天，别人告诉我他跑路了。他砍断了对方某人的人一条手臂。
 
我没在场，所以不清楚细节，但我常常怀想：他挥刀砍下的时候，刀刃闪过的那一抹光，一定照亮了他的眼睛。
 
8
那时候临近中考，考前压力加上彭飞的离开，我十分低沉。我没有再去追在立春后面背作文了，每天郁郁地上课，回家后很早就睡下，以梦度夜。
 
记忆里那个夏天格外炎热，石板路似乎都被炙烤得裂开了。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结束了整个初中生涯。中考结束后，我回学校收拾书本，打开抽屉时，愣住了足足三分钟。
 
一沓整齐的语文答题卷，躺在我的课桌里。这些都是曾经考过的，上面字迹清秀，每张答题卷末尾的作文都是我背诵过的。
 
这是这学期立春所有的语文答题卷。
 
我把它们拿出来，一张张翻看。没错，它们曾经被我找人偷出来，后来又被立春要回去了。但它们应该在立春手上，怎么会到我抽屉里呢？
 
我不解地把这些答题卷塞进书包，其余书本则扔给收旧书的老头了。已经是下午偏晚，风从镇子北边的乡村吹过来，驱散了燥热。我把手插在兜里，背着空荡荡的书包，走出这所学校。我看到了立春。
 
她站在校门口，扶着那辆曾跟我无数次赛跑过的飞鸽自行车。她依旧是一身连衣裙，发尾和裙裾微微起伏，小镇的青石板路在她背后延伸，仿佛没有尽头。她一直没走，像在等谁。
 
我走过去，她也开始推车前行。她走向她家里的方向，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但我没有像以前一样背诵作文，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她的影子，还有自行车的影子。
 
她始终推着车走，所以我们都很慢，也没说话，一路上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绵绵不绝。我们路过了杂货店、五金铺、服装店和修车铺，店子的老板都伸出头来，但没有看到往日里我追逐立春的景象，就把头又缩回去了。
 
走到一半，夕阳便已经沉入天际，黑暗从西边涌来，淹没了这个小镇。我看看天色，停下脚步，想转身早点回去。
 
立春也停下了。她转过身，发尾和裙裾一齐流转，容颜在黑暗中消失又涌现。陆维，她叫我的名字，对我说，陪我走完这段路吧。


（题头图来自摄影师陈村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