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去世7年了。本文写于2010年塞林格死去时,以纪念他带给我们的故事。
塞林格为什么活成这样,或者再严格一些说,为什么我们认为他活成了这样,这是小说家的常见代价:很少有现代意义上的好小说家,去过正常意义上的幸福生活。塞林格表面上古怪扭曲,实则无比精明。
五十多年来,塞林格是青少年们永恒的青春期。美国小说最璀璨的一代名家们,几乎都擅长漫游或家族题材写作,文学峰峦叠起,然而那几本薄薄的书中敏感、刚柔相济的魅力和讲故事天才,使他超越了许多著作等身的作家,始终保有“当代最重要美国作家”的地位。
五十多年来,这个按照世俗标准而言相当幸运的老家伙,固执地用考尼什镇上的一片树林,用顺式疗法、神秘学说和禁欲主义者的饮食,用隐秘的思想和写作,同命运进行负隅顽抗。他偶尔将年纪极轻的女孩儿们带到自己的世界里去,用幻想把她们装扮得神秘脱俗,竭尽全力地带给她们尽可能糟糕的情爱。那是他在写作和跳舞以外最擅长的事情。
塞林格不是唯一神秘的小说家,托马斯·品钦成名的前二十年里,几乎没人知道他的长相。遭到霍梅尼通缉的拉什迪被迫深居简出。在美国还有更著名的隐居者,如霍华德·休斯,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也是杰出的工程师、企业家、飞行家和花花公子,曾拍摄过轰动一时的电影,创造过多项环球飞行的世界纪录,只和最美丽的女明星有染,却在突然离群索居了三十年之后,凄楚地死于最后一次飞行。
塞林格的不同之处是,他的年轻读者们总是从他的故事中感到他那颗柔软的心灵,将他视为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愤恨和哀愁的人,相信只有他有资格做青春的“守望者”,而当他们想要拜访作家或给他写信时,才发现他早已在新罕布什尔州康沃尔的一块90英亩的土地上树起了牌子,禁止一切陌生人以任何理由进入,把全世界(也包括这些少年)关在他的树林以外了。
塞林格隐居前的生活可以从他的作品里读到。他1919年元旦生于纽约,是一个富裕的犹太商人之子,与他为想象中的格拉斯家族所建立的完备档案不同,他不屑于谈论自己的家族和亲属。15岁那年,他因为成绩太差被学校退学,校方记得这个学生自称只对戏剧和热带鱼感兴趣。他进了一所寄宿军事学校,在那里,他和霍尔顿一样是校击剑队领队。18岁那年,他被父亲送到波兰学习制作火腿,但他很快又溜回国去,试图当一个作家,他在不同的学校里听课,都没有获得文凭。二战期间,他接受了反间谍训练,被派到欧洲大陆去采访纳粹逃兵和同情者,他参加过诺曼底犹他海滩登陆和阿登战役。有人记得在阵地遭到猛攻时,他仍爬在桌子底下用打字机写小说。在战争中,他曾经住院医治过“战争疲劳”(也就是应激创伤),在1946年回到纽约。
塞林格的处女作发表于1940年,八年以后,重要短篇《香蕉鱼的好日子》发表。1951年《麦田守望者》之前,在编辑和出版商看来,他是个基本“正常”的作家,野心勃勃,渴望名利。1953年,他以极苛刻的标准选辑了《九故事》,并且从曼哈顿搬到他所选择的隐居地,他在山坡上建了一所结构简单实用的农舍,除了蔬菜园以外,四外全是野地,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埃斯科特尼山脉。
在他经常受人窥伺的退隐生活里,他从不缺钱——《麦田守望者》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印数达到了6000万。听说,那所房子虽然陈设简单,但处处透露出这个修行者很会享受。起居室铺着东方地摊,有填充着羽绒的天鹅绒沙发和舒适的椅子,有大量的书报和电影胶片。几间卧室分别属于塞林格和他的一对儿女(他们更多的时候住在他前妻那里)。
听说,塞林格在隐居中始终坚持大量的阅读和写作,他的书房也是个大保险箱,只有一扇天窗,那里只有他自己能够进入,外界只能通过电话和里面联系。人们不清楚,里面究竟是杰出的巨制,还是仅仅是每天都在重复的几行字而已。
听说,塞林格笃信顺式疗法,尝试过针灸、喝自己的尿等等方式进行保健和治疗,他禁食的食物清单包括几乎所有的食物,他只吃自己种植的黄瓜、豌豆和坚果,爆米花,以及做法怪异的半生羊肉,靠着这些东西,他活到了91岁。按照他的计划,他应该至少活到140岁。
塞林格的隐居和《麦田守望者》中的描述不无近似:“我要某个地方为自己建造一间小屋,在那里度过余生。我只吃自制的食品,以后,如果我想结婚或是恋爱什么的,我找一个也是聋哑人的美丽姑娘并跟她结婚。”
但是现实和无法抑制的欲望远远不会如此单纯。我们不得不想起另一位隐居者——中国诗人顾城。20年前,他和妻子来到一座新西兰的岛上隐居,不久又从国内迎来了另一位他理想中更单纯的年轻姑娘,他贫穷而怪异的三人婚姻没有维持多久,那个姑娘就离开。诗人用斧子杀死了妻子之后自缢身亡,他在遗著的扉页上写道:“你们是我的妻子,我爱过你们,现在依旧爱着……”
这些脆弱而才华横溢的男人,或者只爱自己,或者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或更多的女人。
塞林格在22岁那年经历了盖茨比式的初恋。那时他仪表不凡,已经具备了成为作家的诸多条件,睿智和自信到到足以藐视成人世界和大学。然而,当他遇到乌娜·奥尼尔时,只能在绝望中陷入迷恋。乌娜的父亲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尤金·奥尼尔,美国第一位也最伟大的剧作家。乌娜那年15岁,美得令人惊讶,性格飘忽莫测,被纽约社交界与历史上的诸多名媛相提并论。她有兴趣和这个颇迷人的青年散几次步,但接受他的爱情是另外一回事。三年后,乌娜嫁给了53岁的查理·卓别林。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是骄傲的,但是塞林格更加骄傲。在书信里写了一段段阴暗的性描写给人看,发泄对老人占有少女的厌恶,就彷佛是写给三十几年后的自己。
塞林格结过三次婚。第一次在退伍前就结束了,妻子是名德国医生,旁人连她的确切名字都不知道,塞林格在信中解释,他们只能互相折磨,有她在,他就无法写作。1955年,出名的大作家娶了19岁的女学生克莱尔作为第二任妻子,克莱尔为他生了一对儿女,佩吉和马修,不久以后也同他离婚,但是一直住在离他很近的房子里,便于佩吉和马修往返期间。马修如今是个演员,佩吉在塞林格晚年写了一本书,披露她父亲种种不体面的生活细节。大约七十岁时,他再次娶了镇上比他年轻很多的护士科琳·奥尼尔,因为她愿意接受他的生活信条和隐居守则。
他的爱情被示众和围观的一次,是女专栏作者乔伊斯·梅纳德在自传《地上家园(AT HOME IN THE WORLD,中译本被译成〈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中所透露的:在她18岁那年,曾经和53岁的塞林格有过短暂的恋情。
1972年,耶鲁大学新生梅纳德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第一篇专栏文章,配了一副她的照片:她穿着让塞林格倾倒的便装和球鞋坐在图书馆地板上,身材和模样比实际年龄要稚嫩,眼神抑郁清澈,正如同塞林格小说里那些聪明绝顶的小姑娘长大时的样子。一个月后,她收到一封特殊的来信,写信的人具有某种魔力,不仅洞悉她的内心,而且对她身后的出版界了若指掌,那个人叫塞林格,她还没读过《麦田守望者》,但是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塞林格夸奖她是个天生的作家,要她提防成名后会受到的伤害和利诱,但她一直觉得,这些都不及塞林格带给她的痛苦。
在通信中,她轻易地坠入了崇敬、迷恋和对未知的恐惧,她虽然知道彼此年龄、生活的差异,但是不可能清楚最重要的一点:他所憎恨的世界,他所厌倦的名利,正是她这个还没有开始生活的姑娘所渴望的。
在和塞林格每天夜里打电话和通信的时候,她读了他的几本作品,她发现他与书里人的思维和观念一模一样。在一个假期,她进入那所传说中的房子,在介于清教徒和偏执型精神病人的枯燥生活里,他们艰难地恋爱着,但是她不能接近塞林格隐蔽的写作,她听说他此时已经写成了两本新书的手稿。
他们在尝试结合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梅纳德此前没有性经历,她有阴道痉挛症,塞林格试图使用顺式疗法和针灸为她治疗,据她说,在那不到一年的关系里,他们始终没有完成完整的性行为。
那时,梅纳德正在加紧写作,她的出版商策划把她打炒作成最年轻的女作家,把电话打到了塞林格的家里,塞林格已经开始讨厌她的生活习惯,他回绝了为她作序的要求,宣布这本书的出版就是恋爱的终结。她突然发现,自己对塞林格来说已经太老了。在最后一次痉挛症治疗失败后,塞林格要她尽快收拾东西,赶在他的两个孩子来他家前离开。
十几年后,当她再度面对塞林格时,她问他:自己当年对他究竟有什么意义。此时梅纳德经历了婚姻、生育、离婚,是一个女性问题专栏作家。年迈的塞林格像被叛卖了一样暴怒地答道:“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你不配知道答案!”
梅纳德在书中说,离开塞林格多年后她才发现,不止一个女孩像她这样拥有一捆塞林格的信件,她相信那是他惯常引诱女孩儿们的手段。她暗示中的猥琐景象不如另一种传闻来的洒脱,在那个传闻里,年届中年、衣着得体的塞林格把硬币塞进公共电话,打给从报上看到的女大学生,他说:“我就是写《麦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要和你睡觉。”
梅纳德当年发现,塞林格在人际交往中不乏冷酷和世故,这个愤世者最了解世界、最善于猜到他人的心思。塞林格在寻找他心目中的姑娘时,不像个守望者更像个鬼鬼祟祟的猎人,有的女人曾经抛弃丈夫和孩子去做他的情人,更多的是单纯的少女,也许,他心灵的空虚和失落远远超过欲望,他找不到自己也说不清的那些东西。
1980年12月8日,约翰·列侬在公寓门口被枪杀。人们在枪手查普曼身上搜到一本《麦田守望者》,在那个著名的事件里,两段永恒的青春期汇合了。四十年后,塞林格活到了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大的年纪,他的故事仍然美丽脆弱,他和世界则不再相认。
众目睽睽下的隐士
责任编辑:向可 xiangke@wufazhuce.com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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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行家
哈尔滨中年男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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