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


文/ 贾行家

先讲个被抢劫的故事,是在网上读到的,但找不到原文,也记不清哪些细节是原来的讲述,哪些是我的想象:地方是个西南边远山里的县城,大概是建在群峰间的小块平地上,那山在游客眼里,怪石巉岩很值得看看,还有邮票上那种拖着长长黑屋檐的民居。让本地人说,则是穷山、恶水、刁民,一样不少,向来不知道希望为何物,奇怪于旅游者或志愿者来干什么。时间是七年前秋季的一天傍晚——因为主人公那时正揣着部新上市的 N81 手机,坐在素昧平生的小镇的网吧里,背对着条青石板街。他接了个电话,瞥到旁边有个很矮的少年正盯着他的手机,奇怪于小孩子的眼神怎么会这么凶恶,但转而又去注意电脑屏幕上的事儿了。刚出门,他就被五六个少年围住,两个腰眼上均顶着刀尖。他们把他推搡进一条巷子,摸走了手机钱包,又要他跟他们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他认为这是打算把他弄到个背静的地方杀掉,央求说自己不会报警。领头的两个大孩子笑嘻嘻地说 :“谁说要杀你啦,玩玩嘛,玩玩。 ”剩下的孩子皆阴沉着脸。一路上,他们彼此用方言和隐语胡扯着,偶尔瞥他一眼。天逐渐黑下来,他们越绕越远,快要看不见人迹了,他想,快到他们计划埋尸的地方了。他说要上厕所,有个拿刀的少年跟着他,他蹲下时,清醒地分辨出这是最后的活命机会,就狠狠踢了那人膝盖一脚,在一片叫骂声里,疯狂地奔下山去……之后的报警没有什么结果。他相信这是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我觉得也是,恐怕那伙少年,也不是第一次抢劫杀人。

我们黑龙江,山不穷,石上黑土,种什么都长,水也不恶,三江之间,从未绝产,也密密匝匝点缀着许多恶人。我曾很想写写土匪后裔蒋英库,又几次作罢,因为事迹过于阴惨,不需要插手,看新闻报道即可。他在老家肇东是市检察院在编在岗的干部,领着伙人在城关镇起了高楼,开了偌大一个公司,杀了数十人,有仇人债主,也有姘妇和手下,都肢解在炉子里烧掉,横行了多年。城关镇几条街里,能有什么隐秘?这种事情,想必是路人皆知。有人问他怎么发财,他答跟我杀人就发财,那人起初以为是玩笑,一打听,吓得逃到了外地。犯案是因为借调省高检后,地头蛇欲做强龙,杀了两个高检里的干部,本地话叫“不上线了”。七十县里,肇东在中心地点,算富庶。抓蒋英库一伙是直接从省城调来的刑警,在火车站上抓获首犯的侦探,我当年见过,刚刚武警转业,很精干,不大爱说话,说起立功经过,想了半天,叹了口气:“那个逼地方啊。”

这两件事,都使我不安。山坡上的少年,和县城里的邻居,最可怖的是看上去的简单。看《朗读者》,对被告席上的汉娜观感很矛盾,缝隙之间还游移着同情,汉娜的表现倒简单 :就是不想承认不识字。少年们揣着把刀跟着大几岁的孩子去抢劫,觉得这和游戏没什么不同,对他们刀口下的人无动于衷。这些少年再长大十岁,除了刑法认为可供枪毙,复杂程度也不会有多大进展。身为行凶一方,也是一样,蒋英库的远亲近邻,有的被他拉去做杀手,有的被他杀掉, 剩下的, 只觉得蒋和死一样,是躲不掉的。阎连科小说《丁庄梦》里有一笔,说中原某省卖血村里艾滋病爆发, 家家死人, 活着的人觉得反正活不长了,地早不种了,连碗都不刷,就如一潭死水一样痴呆着,发着愣,等死如秋天的收割,如冬天的抹杀。再有的念想,就是得到口政府补贴的黑棺材。这种全盘的接受也很简单,且无从打动。



说起来,如果被少年劫上山的是三个受害者,恐怕在彼此观望中就把逃生机会丧失掉了。要是绑架了一个旅游团,那肉票之间就会互相监管,持刀少年的任务只是选出其中最贱的那个人出来,手里有刀,料也不难。

我有个大学同学,家和关押重刑犯的监狱只隔片草荡,自幼就生活在暴狱之后歹徒窜进居民区为非作歹的恐怖传闻里,常做噩梦。重刑犯既然是从最低谷里爬出来的,再遇到什么都算好运,社会对他们便无从威吓,只有恐惧。改革开放以后的暴力史上,有伙著名的逃犯,十几个人在一个阴毒的聪明人带领下,沿公路昼伏夜出,每入一户就满门杀光,挖个浅坑把尸体埋掉,在坑边吃喝一番。他们的计划明确合理,打算从西南越境,所以警方通过伏击抓住了他们。这事可以拍部公路片了。之后,侦查员发现作案和遇难人数难以统计,罪犯只有在想吃鸡的时候才肯供述一两起。美国也有个逃犯,其臭名昭著来自于吃人,第一次吃人是越狱之后饿得没有办法只好把同伙杀来吃掉,被抓以后他又越狱成功过一次,这一次携带的两名同伙就是蓄意的干粮了。美国淘金潮里有个“当纳聚会”,一群拓荒者携带家眷前往加州,路遇暴风雪失去给养,十几天后,一些成年男子们开始认真地讨论吃人的问题,结论还算有契约精神:谁死了吃谁,本人不吃本人家属。策略和规则设计完,“怎么死”和“谁该死”就好解决了。当纳聚会历时一个冬季,留下了很多谜案,可能是由于加尔文的影响,这件我们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儿把很多美国人刺激得够呛,总是回忆和引用。那件事离现在一百多年,大饥荒,用力想,很多细节就能回忆起来。

讲道德,说仁义,七篇遂止。按孟子的说法,残,即贼义者,至于忍,有“不忍人”之说,古人在史书或小说里,时常感慨心冷硬的人为“忍哉”。合起来,我姑妄言之,是说对凶暴的事情能耐受,这种耐力, 古人认为是缺陷。 “残忍”中的忍,和“和为贵,忍为高”中的忍,好像不同,好像又没什么不同。
我小时候上公共浴池,当时文身方艾未兴,胸前文下山虎的早已叫大小地主们(严打前纵横哈尔滨的著名地痞)打服,后背文出海龙的刚被雷子抓走,只能见到三头肌上瑟缩着的一小团刺青,歪歪扭扭,仿佛就是自己用另一只手刻上去的,字样除了“孝”就“忍”,还有旁边画把小刀的。我当时以为这是说明他们在这些方面做得好呢,其实人家的意思是说自己做得不好:“我这人,就是不能忍,你看……是吧?”
我记事起,残忍已经不是缺陷。那时正在严打,我还不能获准单独上街,不能去围观最热闹的“流氓游街”和公审。每逢这盛举,我姥姥总骗我去睡觉,醒来时早散场了。我童年常常幻想一排背上长出木牌子的人站在绿色解放卡车上,幻想蜻蜓一样铺天盖地的子弹飞近他们的脖梗然后穿过去,我希望自己能捡到一把追忆着耀眼死亡的弹壳。我不知道他们也是人,甚至也可能就是我。



我姥姥家和迟志强家是邻居。他比我母亲和大舅小几岁,中学时就早早考进了长春电影厂。一九八三年前后,在铁路大院一带成帮结伙游逛的小青年们被捏合为流氓团伙,以最快的速度发往监狱和劳改农场。 那年, 他们领票去电影院看 《夕照街》,看大屏幕上的老迟家小强成了大明星,随后,他们又在报纸上读到消息,说大明星因为在南京参与流氓活动引起民愤,在严打中被判刑四年。所谓“流氓活动”,放到今天看,恐怕连绯闻都够不上。 那场运动里,人们的道德水平突然拔到了极高的水平,聚会上的轻佻行为会换来数年的劳改。或者说,被降到了极低的水平,看不惯的邻居去居委会举报,就可以毁掉几个孩子的一辈子,很多人以监视、告密的形式热闹地参与权力。我的长辈们当时虽然年轻,却已经目睹和经历了极多的事情,对命运有出奇的理解能力:什么是犯法、什么时候是犯法,你无从知道,你只要尽可能像多数人那样生活就是了,监狱总不会把所有人都关进去的。迟志强在拘留所、煤矿劳改队前后待了三年,得以作为受监管的“重点人口”回到户籍地。后来,他唱了几首叫《铁窗泪》、《愁啊愁》的囚歌,在歌词里进行了尽可能温顺的忏悔,当时的年轻人都喜欢跟着轻松地哼哼,在婚礼和开业典礼上也常常不合时宜地点播。报刊上的社论认为这是种不健康的情绪,他们倒不觉得这情绪始自一种不健康的现实,于是那些歌被默默禁止了。

严打之事功,数岁一枯荣。电影《本命年》《西行囚车》讲的是什么,还未过去,很多人就抓紧时间想不起来了。残忍是我喜欢围观的事情,但不敢看血腥场面,怕习惯了,只看身处残忍中的人持“忍”态时的表情。我的观察,残忍成为合唱时,就和具体的人无关。虽然身在残忍大国、残忍古国、残忍强国,但对这类事起源嬗变之研究,反倒是外国人做得透彻,既有跨学科的论证,又有实验,甚至拍成《索多玛 120 天》之类的电影。

我不能不对《路西法效应》这种书感兴趣,也不能不承认斯坦福监狱实验有几分眼熟,但觉得与其从道理上说得清,还不如退回到之前的说不清。我永远不想参与这种测试,不想知道自己可以承受什么样的诱惑、有多坚强或有多软弱,永远对试图考验我和改造我的人刻骨仇恨。那实验是个慈悲,显示了明确结论:在什么样的处境里,比自己是个什么人重要得多;以及另一告诫:对主义、理想情怀、偶像为表的东西,都要警戒。
建立集体的伟力,总先从残忍教育入手。我从做娃娃时就被抓起,课本里的英雄人物,以心黑手狠者居多,雷锋手虽然没来得及狠,但胸有寒暑表,发愿要“秋风扫落叶”。也经常参加集体操大合唱和“举大板”,日常生活里,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掉队,最羞耻的事情莫过于最后一个戴上红领巾。

决定残忍程度的并不是收益水平,而是组织管控能力。组织成功,百事可做,又不需要负什么责任,“站位高”的,还能将惨祸转化为一种自我修正能力的展现。做下手活儿的,更可以用“大趋势和大环境”遮挡严实,上面一定已选派好了用于顶缸的坏人。眼尖的,早开始瞅准机会,预备捞顶“也是受害者”的帽子戴了。先是怯生生地从被告席往原告席里挤,看旁人都仰望,并不作声,便越来越气粗胆壮,分开众人,“让让!你他妈给我让让!”

和残忍挨边的日常职业,我访问过一些从业者,都有父母妻小,与常人无异。说到假他们之手制造的黑暗,或无所谓,或觉得“其实呢,也有点儿过当”,但你再问,他就气急败坏地反问:“你要我怎么样?我一个人有什么用?换你你还不如我!”

至今,许多从业者,还在怀念八三严打的威风不可一世,他们多出身其前后的大规模民间借调,原本是工人、营业员、小学教师,纸片上盖个戳,穿上制服,挎上手枪,说“摇身一变”不太好听,那说点儿什么呢?总之,这奠定了他们此后行事为人的基调,或者说完成了一次自我的重新发现。
那以后到现在, 残忍是做大事赚大钱的条件,因为说谎欺诈,坑害人,都算“小节”。做事的人,很看不起不做事人的空谈妄议。这种理论的实用,已广泛用于管理公司和商业竞争,我看到蒙牛的一再崛起,百度为创新行业领袖,就想冷笑,因为大家都在笑,不笑不合适。

人皆“不忍人” ,但想发现情绪元婴,要靠点儿智力,山中少年或帮凶的杀手,或愚蠢,或是被教育成愚蠢。至于愚蠢而善良的人,我还没有见过。名人如项羽,行事剽悍残暴又感情丰富,据搞政治的分析, 失败是不善权衡,“匹夫之勇,妇人之仁”对他来说也属过誉,其水平和在高速上抢运狗车的差不多——由此推论,那些动物保护者迟早会变为恐怖分子……不是迟早,在高速公路上危害公共安全,就是恐怖主义。民间口碑里,项羽比较好,可能是大家对残忍的耐受力都已奇高,一见虞姬盘也亮条也顺,霸王出身又好力气又大,立刻忘了被他屠的坑的千万人。此外,还要些勇气,因为拒绝参与其中,至少会陷入孤寂的窘境。

如果没有经历过酝酿过程,突然看见残酷场面,抵触极强。升平世下生活久了,来到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会觉得一天都活不下来。战争中,真理第一个阵亡,仁恕紧随其后,此二者尸首腐烂,从中滋生出坚强和乐观 。凡人的 “不适应”虽然脆弱,但对我而言非常珍贵,可选择时,它能阻止危险的好奇心,没选择时,此时是对自我的最后感知机会,可以考虑要不要抓紧时间自绝于人民。所谓“适应”,会愈演愈烈,不断把标准下移直到不知标准为何物。届时,施者漠然,受者甚至打心眼儿里爱上施者,都不再觉得有什么残酷可言、有什么旁路可走。如此说来,当下所发生的残忍都被掩盖着、被粉饰着、被辟谣着,竟是好现象啊。

再讲一个故事就说完了。“侠以武犯禁”,平民中的武士,兴起而裁决执行,为了无关于己的恩仇,将生命像骰子一样掷出。其后千年,在黑龙江一座小城,有这么件支离破碎的事。二十年来,我遇到的所有呼城人都声称直接或间接地认识某个被害人,他们的讲述或者离奇到随意的程度,或者自相矛盾,可确定的情节极其有限。呼城是从哈尔滨向北面走的一个县,如今被划作了一个区,那里和绝大多数县城一样,凋敝,阴冷,市容破落,那里的人给人的印象是直白懒散,像街区一样自暴自弃,他们对 “法律”知之甚少,也不期待正义。这样的地方有两类恶棍:开着豪华汽车,三五成群地控制某种产业的中年人,或者是在街上游荡的少年,随时可能掏出尖刀,像群秃鹫一样扑向某个仅仅望了他们一眼的陌生人。你可以猜猜,有这样歹徒的地方,是什么样。总而言之,仍然容不下萧红。

于是就有了关于那个男人的传说。最后一次枪响过后,他干净利索地从上千人参与的拉网搜捕里消失,所有的线索最后都中断了。自一九八七年发案后的几年里,最邪乎的说法是,在这座三十万人的小城里,被枪杀的人多达三十多个,死者包括公检法和粮食、交通系统的干部,都是在夜间被十几米外的冷枪击毙,伤口大多在头部。杀人者没有留下过多踪迹,又与死者没有私仇,加之对地形十分熟悉,开完枪后立刻隐遁,是最疑难和危险的凶杀,确实很难调查。多数人公认的版本是:被杀的警察是十一个,平均半年左右作一次案。被杀者多数四五十岁,在“文革”后期发迹,所以都认为“呼城大侠”(都是这么称呼的)的真实身份是个警察。

其时,公安部的精英和“专业队”已经进驻呼城,从当地接过了案子的管辖权,调查取证岂止是挖地三尺,内部人能够藏身的可能应该并没有的。也抓过几个嫌疑人,但新的案子很快又出来了。最后一起案子发案后,那个专案组的头头终于怒不可遏,擎着两支五四站在镇政府大门口,冲着四处喊叫,要“呼城大侠”出来和他单挑。只有漫长的时间,能让这事慢慢褪色,让人们不再眉飞色舞地反复讲述。这人,如果真是独行者,或许是某类精神病人,侦探小说叫连环杀手,大多缺少同情心,喜欢用固定的手法对付同一类目标。许多无关者敬佩这类“大侠”,因其替大众向残忍者回报残忍。再站得更远些看,这是争斗,也是在用相同的残忍语言交换意见。

几年前,有家外地电视台曾想采访此案,但没有成功,相关部门自然不愿意提及,而且物是人非,经办人或者退休,或者入狱。呼城经过发泄和震颤,已回复昔日模样,丧失了对草莽英雄的缅怀,人们争相用对时下的新愤恨演绎这段旧传闻,任意漫漶真实。那位已经写好了提纲的女记者曾见过张据说是“呼城大侠”的模糊照片,但她并不相信。她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某个下岗工人模样的老头儿,每天傍晚时候出来遛弯,在公园歪着脖子看人下棋,走在这块二十年前叱咤过的地方,浓密黏稠的血色淡了,世上只有他知道他是谁。

责任编辑:向可 xiangke@wufazhuce.com

本文有部分删减。

作者


 贾行家
贾行家  
哈尔滨中年男作者。

相关推荐


阅读
关门岛
文 / 贾行家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