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娘


文/丁元元

又是一个雨夜,天色更显昏暗,雨下得很细碎。这是一条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路,沿着河,没有街灯,只有远处影影绰绰飘来的一点光亮。

一顶浅色的雨伞高低起伏地沿着街边往前荡着,伞很大,这种尺寸通常被称为情侣伞。但伞下只有一个人,看起来有些高挑,但面目略显模糊。两条腿有节奏地迈动着,每走一步走出去都会甩起过膝的裙花一阵摆动,有时还会被这淅淅沥沥的雨淋到几滴。

这时,一辆电动车从身后徐徐驶过,车头的点点灯光划破了这雨夜的漆黑。他忍不住对这个摇曳的身姿多看了几眼。即便车已经驶过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却被雨披的帽檐挡住了视线。

方才,骑电动车的男人还挑逗性地吹了几声口哨。裙花包裹着的那颗芳心不由几许激动,脸上绽放了深藏在黑夜中的莞尔。
“嘻嘻,那个男人对我……”

骑电动车驶过的汉子或许永远都不会想到,他以吹口哨这种至为轻微的方式挑逗的,并不是一个姑娘,或者说并不完全是一个女孩。

那个绰约的身姿,装点出了几乎所有看得出来的女性的身体、衣着乃至举止特征。但在生活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这个身体里居住的、被人所熟知的,是一个“85后”男生,他的名字叫“阿力”。

只是在一些夜晚,这个身躯会以女孩的形象走在街上。阿力把这时候的自己称为“小丽”。

对于自己以女人的身份走在街上的行动,阿力这样的“伪娘”们有一个专业的叫法——伪街。

据说很多男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遇到的异性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于是在他们的意识里,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想象中无比完美的女性。可是这样一个女人如此无瑕,谁又能配得上呢?于是,“她”只能被许给现实中作为男人的自己。

阿力承认:“小时候,我的心中就有过这样的想法。”

很多“伪娘”表示,自己迷恋女装的缘起,是由于父母或者祖辈其实希望生个女孩,或者干脆把他当做女孩来打扮、当做女孩来养育。阿力的意识中,也有这样浅浅的记忆,比如有长辈常念叨“你是个女孩多好”,曾经给他扎过辫子,点过朱砂什么的。

幼年的阿力也常被一个问题困扰:为什么有的衣服就只有女孩能穿?有一次,他看到妈妈洗了一根老式的月经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妈妈告诉他是用来“扎脚后跟的”。

“像比如裙子、丝袜、高跟鞋这些,男生都是不可以穿的,这让我觉得女装很神秘,偶尔接触到,捏在手里,那种感觉太奇妙了。然后,我就逐渐开始迷恋起女装。”

阿力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偷偷套上女孩的服饰是在几岁时,但就在“变身”女孩的那一刻,那种放松、愉悦的感觉却永久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之后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

打那以后,阿力开始偷偷收集一些女性的服装,然后穿在自己身上。据他说,有些是家人用剩下的,有些是偶然捡到的,有些是自己买的。“读书的时候,曾经去楼下的超市买过丝袜,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这场面尴尬极了。倒是店员根本没怎么在意。”

阿力的柜子里,藏着一个深黑色的皮质旅行箱,箱子挺大,就是那种很常见的款式。他从来不曾拎着旅行箱出门,平时也是锁得牢牢的。在那把锁下面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自己。打开箱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是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全套的女装,长裙、短裙,黑色系的、粉色系的,甚至还有假发和高跟鞋。“不过穿高跟鞋走路实在太难了,简直是一种酷刑,所以最多也就是在家套一下,一般还是穿平底鞋。”另外,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是化妆品和项链、耳环、发箍、发卡等小饰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一次这把锁被打开的时候,阿力便躲进了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取而代之、占据主导的成了小丽。

洗完澡,小丽从箱子里取出一套丝质睡裙,陪伴自己入眠。

“现在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基本都来自于网购。”她笑着说,淘宝真是“伪娘”的福音,再也不用担心诧异的追问和异样的目光了。事实上,如今在淘宝上输入“伪娘”两个字,立即就有一堆相关用品的提示弹出。

小丽记得,淘宝刚起来的时候,并没有专业销售“伪娘用品”的网店,很多店主也不是全职的专业卖家,大家网络交易的经验都不多,买东西总要问东问西。“我肯定不会告诉卖家我是男的,对方自然也默认我是女生。”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阿力就一直以女性的身份和卖家们沟通货品事宜,有时竟然还聊得很投机,连很多女孩子的私密话题都无所不谈。“要好到几乎要约见面吃饭。”

“一定有人觉得这种做法很恶心。可能是吧。但其实就像很多男生注册一个QQ冒充女孩,他们享受的是愚弄别人所带来的快感,而让我快乐的,是对方真的把我当成了女孩。”

小丽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对于‘伪娘’来说,最需要的其实就是一种认可”,无论是外形上还是精神上。

不过因为网购,也闹过一些尴尬。曾经有个卖家因为缺货问题打电话过来,看到是个陌生号码,阿力也没想什么就接起来。卖家诧异买女装的怎么是个男人,他只能掩饰说,是女朋友用自己账号买的。

尽管小丽一直细心地掩藏着自己的秘密,但这种长期的隐秘生活,总难免会有穿帮的时候。

“小时候穿女装,被父母发现过几次。被责骂过,被‘约谈’过。”有一次,他半夜里睡觉醒来,竟然听到父母在窃窃私语:“你说儿子到底是不是不正常?”

父母的评价不可谓不重,阿力一度背负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但观察了几天,发现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也就渐渐放下了。“我猜想父母也就是聊天时这么一说,他们也没太放在心上,更不会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会对我产生很大的困扰。”

好在,后来家里搬了大房子,有了自己的房间,晚上把房门锁起来,自己在房间里做啥,他们也不知道。再后来,他就到外地去读大学、工作了。

但在家门之外,也会有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有一次在学校,阿力在校服里衬了女装——按照“伪娘”的术语,这叫作“内伪”——上了几堂课后,他突然意识到后一节是体育课。本来以为45分钟一会儿也就混过去了,没想到这堂课要测1000米。他只能和体育老师说自己要上个厕所,然后把里面的衣服换下来塞进书包里。

工作后也有那么一次,朋友拖他去足疗,阿力也没多想就去了,没想到刚把裤脚管撩起来,“洗脚妹”就笑了起来:“你怎么还刮腿毛啊?”他顿时脸涨得通红,一面强辩说“没有”,一面观察边上其他几个朋友,幸而他们也没太注意。

在近二十年的“伪娘”生涯中,有一件事情是小丽一直耿耿于怀的。

读中学时的一个暑假,阿力住在外婆家。漂亮的小姨比他也就大十岁出头,有一天她正摆弄着新买的相机,突发奇想对外甥说:“我给你拍一组女装照吧。”

阿力当时抗拒极了,他的第一反应是——莫非小姨看穿了自己内心的隐秘?

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阿力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第二天,他鼓起勇气拉着小姨说:“你帮我拍吧。”
那时的阿力已经1米5出头,人精瘦,小姨也长得很娇小,两个人身材差得不多。小姨给他套上了自己的连衣裙、黑丝袜、高跟鞋,用一根丝巾裹起了男孩的板寸头,然后一个可爱女孩的影像,存入了漆黑的胶卷之中。拍摄的地点就在外婆家的小区里,周围人来人往的,也没有人特别注意到这个打扮得有些成熟的少女。

不久后,照片洗出来了,一家人传阅着这个十几岁男孩的女装照。大家品头论足,笑得合不拢嘴。阿力羞愤极了,他一把抢过照片,把那几张少女写真撕得粉碎……

“其实,这几张照片非常有价值。”小丽觉得,对于“伪娘”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别人对作为她们女性身份的承认。那些完全可以乱真的照片,无疑是最好的证明。可是,当自己被家人调笑时,他觉得那种态度太过轻蔑,绝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种认可。

多年之后,每每想起此事,她又觉得很可惜,如果当时能够稍微忍一忍,别那么冲动,这该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份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他甚至向小姨试探过当时是否有底片留下,但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如今的阿力,身高1米75,身材魁伟。他知道自己长得也不秀气,即便再精心装饰,也还是很容易被看穿男性的身份。

“所以,真的很遗憾,那样的形象,现在不可能再有了。”

阿力和小丽,共用一个身体,但彼此之间相似的地方却很有限。

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阿力可以说是一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家伙,他也是运动场上的好手,还常被自己的哥们称赞为“豪爽”。

同样躲在这个驱壳里的小丽,谈不上好看,却有着太多的女人心思,谨小慎微,温柔婉约,细腻感伤,有时还爱哭鼻子,有时则会流露出些许妩媚。

“一个男生喜欢穿女装,小时候只知道这叫‘半雌雄’,最多听到一个貌似专业的词叫‘异装癖’。”阿力从小是个乖孩子,读书成绩也好,但对于这种“说不出口”的癖好,他一直没有能力抗拒,因此痛苦万分。

他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把想尽各种方法弄到的女性用品扔掉,但过不了多久,还是会忍不住再去觅新的。
阿力也曾差一点断绝“伪娘”的习惯。大学四年住在寝室,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穿女装的机会。“但这真的会有瘾,像是一种心魔。”当他空下来,当他独处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不知道会从大脑的哪个部分冒出来。

“曾经很痛苦,特别恨自己。总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奇怪,这么变态。我会想起父母曾经说我是不是‘不正常’,我甚至会在脑海里想象,如果亲朋好友看到我穿女装的样子,会不会惊呆……这些念头足够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可是我又无法完全克制自己,而变装所带来的满足感又是如此强烈。”那是一种一个人几乎要裂开的痛苦。他一度想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症”。

为此,读大学时阿力专门找了一些精神方面的书籍来看。
“一个人童年的经历会在潜意识里影响成年后的自己。”

当弗洛伊德书中的字句映入眼帘的时候,阿力释然了。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怪癖,或许真是童年时家庭教育的一些不恰当或者未被合适地疏导所造成的。“当然我没办法去责怪我的父母,但也许一开始这就不是我自己的错。”

他开始逐渐意识到,也许自己的身体里真的就住了两个灵魂。两个灵魂都有各自精神的诉求,比如说,作为一个IT男,阿力需要别人对他专业能力的肯定,而女孩小丽最需要的则是他人对于自己女性身份的认可。“这个要求很低很低,却又很难很难。”

在最痛苦的时候,阿力还求助过网络。让人始料不及的结果是,他并未找到什么“答案”,倒是在网上第一次听说了“伪娘”这个词,还结识了一些“同好”。

原来在网络上,“伪娘”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圈落:最初是有人建了一些伪娘间相互交流的BBS论坛,聚集了蛮多人气,有些人还会把自己的女装照发上去。再后来,阿力又找到了百度的“伪娘吧”、“女装子吧”等。

其实“伪娘”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直到进入这些圈落里,小丽才学会了许多“专业名词”。有些人只是热衷于以类似于“反串”的形式参加动漫展、COSPLAY等活动,这可能是公众了解较多的群体,但其实是“伪娘”中为数不多而且比较边缘的群体。

据说,“伪娘”中最主要的两个群体是CD和TS。所谓CD,内心更多还是男性,但是他们热衷于模仿女性的服装和举止,从中可以获得某种无法名状的微妙快感。TS所拥有的同样是男性的身体,但他们的内心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女生,显然这对于当事人是一种很大的精神痛苦。于是,一部分TS开始服用雌激素。成为“药娘”之后,他们的胸部渐渐隆起,而男性特征开始消退。再继续走下去,则是进一步的整容,乃至变性……

小丽说,自己在圈子里曾经接触过很多“伪娘”。“说实话,大部分人几乎一眼就可以从照片中看出其实是个‘抠脚大汉’,绝对不是日系的‘伪娘漫画’里描绘的那样曼妙。”

但是,真的有一些美到可以让真娘汗颜的“伪娘”。小丽见过一个神级“伪娘”的结婚照,其中一组照片化妆师给新郎化了女妆。“新娘本身已经很漂亮了,可还是完全被新郎比下去了。”

还有一些条件好的“伪娘”确实已经过上了几乎完全以女性身份生活的日子。比如有个“伪娘”曾经在一家女仆咖啡屋工作,去应聘的时候连老板都以为他是女生。后来顾客听说店里来了个“伪娘女仆”,很多人争相目睹,顿时连生意都火爆了不少。

小丽说,曾经有几个姐妹给自己讲过内心的苦楚。“特别是有位姐姐,她是个TS,习惯把自己的男性生殖器称为‘赘物’。她和家人摊牌,却无法被接受,生活得无比痛苦。”

还有一些“伪娘”真的找了男朋友,当然恋情的结果通常是男生最后选择了放弃。

也有人和她交流一些“伪娘技术”,比如如何挑选女装,如何化妆,如何“伪声”(模仿女孩的声音说话)等等。一个姐妹曾告诉她,可以试着和陌生人视频聊天,看看到底会不会被别人识破。“不过这个我是真的没有勇气尝试。让人看穿一定被鄙视致死,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QQ上,一个之前聊得不错的“伪娘”姐妹邀请小丽女装参加同城活动。小丽一度答应了,她觉得一群“伪娘”在一起,应该会有共同语言,而且对于彼此的女性身份,大家都是互相认可的,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但临到活动开始前,思前想后的她最终决定不去。

“到最后,我还是觉得,‘伪娘’对于我来说,还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我可以和她们聊天,但没有必要在现实中加入这个圈子。也或者是害怕,不知道在那里,‘阿力’和‘小丽’这两个身份是否会错位。”

那次活动后,她把QQ上所有的“伪娘”朋友都删了,后来也再没联系过。

小丽封闭了与“伪娘”群落的联络,但她的内心世界已经逐步实现了自洽。独处与否,成了“阿力”和“小丽”这两身份自如切换的分割线。

一个人住的时候,小丽几乎回到家就会换上女装。她也总是很警觉,回家就把两道大门反锁了,生怕什么人闯进来,尽管这其实并不可能发生。小丽有时会故意探到窗外,既希望又害怕和对面的邻居互相直视。

但十几年就这样把自己憋在房间里,小丽总觉得作为女人的身份缺乏足够的被认可。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伪街,以一个女人的形象行在路上。

但自从童年的那几张“少女写真”被撕掉之后,这一直是一件难以企及的事情。她几乎就要把这个梦想给放下了。

几年前,阿力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辆小车。车买回来几个月后,他突然意识到:这难道不是一件让自己圆“伪街”梦想的神兵利器吗?

小丽的第一次“伪街”发生在一个秋夜。打定主意做这件事之前,她的心已经扑通扑通跳了几天。

看到夜色几近漆黑,阿力开始了变身为小丽的过程。

首先是沐浴和剃须。他会特意用女孩常用的洗发膏洗头,然后往脸上涂剃须液,尽可能地把胡子刮干净,再用洗面奶冲一把脸,身上也尽可能洗干净,擦干身子后还喷一点香水。

不过,上颚处多少还是看得出一片深黑的发根。为了追求更完美,小丽之前自学了一点化妆,在脸上尤其是上颚那儿打一些粉底液遮瑕。

打开旅行箱,小丽开始穿内衣,通过垫胸的方法来塑造女性体征,她早已驾轻就熟。然后就是挑出门的衣服,这对小丽来说并不太难,毕竟箱子里女装套数不多,她已经穷尽了几乎所有可能的并且看起来和谐的搭配方法。那一天,她搭的是一件粉红色的宽松上衣和一条橙色的长裙。

除了装点一些小饰品外,戴假发是最后一道流程。但平日里打理假发是个麻烦事儿。即便买来的假发不算便宜,但主人还是难免担心被人看出它和真发不同的地方。小丽说,自己曾经买过长波浪和金色的假发,戴上去发觉完全“吼不住”。所以后来她常用的是一款齐肩的假发,前面有一些刘海,两边的头发披下来遮住耳朵,“可以把自己的大脸盘修饰得小一些”。

最后,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从箱子的角落里找出一根粉红色的丝巾,扎在脖子上,以此遮住喉结处的男性特征。

小丽站在衣柜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一笑,虽然还不够令人满意,但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可是,她还是不敢就这样从自己的大门走出去。穿着丝袜长裙的小丽,又披上了男式的睡衣睡裤,戴了一顶帽子罩住齐肩的假发。

他以阿力的形象,下了楼上了车,把车开出小区之后,再找一个僻静处靠边停车,脱下所有的“伪装之伪装”,以一个女司机的形象把车继续开在路上。

开车的时候,小丽又有点纠结,她想把车窗开大一点,有时同路的司机会把脑袋转过来瞥一眼,她喜欢这种感觉。不过遇到红绿灯停车,她还是会有些紧张,生怕被并排的车里面的人看破。

后来,“伪街”经验丰富了,小丽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干脆不再披着阿力的“皮”,而直接就以女生形象下楼了。但是她很小心,出门前至少要到窗台看一眼,是不是有人从大门上来,再躲到大门后,听听楼道里有没有动静。确定风平浪静,她才会出门。

“当然也会怕出门遇到认识的邻居,万一突然开门撞见,那就糟透了。因此心里肯定会很紧张,但也确实挺刺激的。后来我就安慰自己,反正房子是租的,万一被发现了,大不了搬家。”

但是,所有这些衣裙和妆容,都还不是小丽最主要的掩护。

“我知道,相比一个普通的女孩来说,我个子有点高、身材也偏壮了,并且本来长得也不好看。”因为这点自知之明,小丽总是选择深夜才会外出伪街。

“只有夜色是最好的伪装。”

第一次“伪街”之前,小丽已经把周边的地理环境研究得很清楚,并且规划好了几条路线。她把车开到离家几公里外的某个夜间无人看管的停车场,然后从那里下车,开始自己的“伪街”行程。

“伪街”的次数多了,小丽不断有新的收获。她发现,还有比黑夜更好的伪装,那就是雨夜。

遇到下雨的时候,小丽连开车都省了,就打着自己的那把大伞,“大摇大摆”地从小区里走出去。因为伞的边缘很大,远处的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的面部,即便有人走到了近处,她也可以完全装作不经意地把伞的边缘压一下。让有心窥视者留下一丝“不识庐山真面目”便匆匆而过的遗憾。

行走中的小丽,享受着两条被丝袜包裹的玉腿相互摩擦所带来的舒心感受,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那时候真的觉得很奇妙,这么繁忙的一个城市,白天到处都是人的地方,现在竟然只有我一个人。”

但也不全是她一个人,走着走着,就会遇到一些来去匆匆的擦肩过客。

虽然小丽不会打扮得太夸张,但既然“伪街”总会穿着得比较女人,又或者身形毕竟和“真娘”有所不同,所以走在路上还是有些回头率的。从十几岁的少年,到六十开外的老者,都曾在擦肩时侧目过这样一个女子。被男人吹口哨,倒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另一种比较常见的情况是,黑车司机常会停下车问她要去哪里。遇到这种询问,小丽也就是摆摆手不回答。

有一次,半夜里小丽把车开到了一个池塘边。她停好车,推开车门,走到池塘边吹吹风。不一会儿,一个骑电动车的女孩经过,停下车来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愣了两秒钟,这才意识到,人家或许把自己当做了遇到感情挫折的轻生女子。

“当时真的有点哭笑不得,因为不会‘伪声’,不好开口说话,只能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但直到现在,我还蛮感激这个姑娘的。”

有时,她也在半夜以女车主的身份去洗车。外面灯光昏暗,但下车终究被识破的风险比较大,她就在车里假装玩手机。“毕竟深更半夜女生不轻易下车也是合理的。”每次洗完车,她打开车窗把钱给洗车师傅,听到对方说“路上小心”,便微微一笑,然后开车回家。

这一年多,网络订餐越发流行。小丽有点冒险地在天黑之后叫了外卖送到家。她觉得这和“伪街”一样,本质上就是希望别人对于她作为女人的身份的认可,所以让人兴奋——虽然只是匆匆的开门取餐的一瞬间。“不过有一次送餐员是个女生,开门时吓了我一跳,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看出破绽来。”

小丽说,其实自己一直对这些萍水相逢的人怀有一份感恩。因为他们给予了自己女性身份的认可。“这对‘伪娘’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一个节日的晚上,化了妆的小丽开车回家,快到家门口时,突然被查酒驾的警察拦了下来。

她顿时惊慌失措,差点想把脑袋上的假发扯下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还没想好究竟以哪个身份面对临检,警察叔叔已经在自己的跟前了。

“我倒是没喝酒,但是和警察近距离接触肯定很惶恐。我又不会‘伪声’,怕被他看出来不是女生。万一他判定我是可疑人物,非要我去派出所盘查,那真的羞死了。如果事情捅出去,我更是没法活了。”
好在,警察只是让她吹了口气,看数据没有异常,也就放行了。

后来这个场景经常会浮现在眼前。这背后最大的悖论在于,阿力和小丽可以以各自的身份单独存在,但她们绝对不能相遇,一旦这两个身份交叉,那生活就得彻底乱了方寸。

“还有一次特别囧的事情,就是被人看穿了。”也许是“伪街”经验丰富了,小丽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有一次她开车去了一条小路,原以为那里是漆黑一片,不料新装了路灯,几乎可以说灯火通明。她贸贸然地从车里钻出来,想下去随便走走。

迎面走来3个20岁的男孩,看她穿得很女人,一个小伙子吹起了口哨。可小丽还没来得及偷乐,就听到另一个男孩说:“没看出那是个男人吗?你也想上。”说着大笑起来。

那一刻,她夺步而逃,飞也似的跑进车里,顿时没有再继续“伪街”的心情,甚至后来好几天都没从郁闷的情绪中缓过来。

小丽想要得到的,是别人对于她是一个女人的认可,但当男人的外壳被揭穿,内心的情绪只可能是“屈辱”。

“‘伪街’是‘伪娘’的最高境界,那种刺激,那种‘伪街归来’的巨大快感,真的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但是,又不尽然。”

当衣着鲜亮的小丽从街头归来,褪下所有的伪装,作为男人身份的阿力又重新成为这个身躯的主导者。他常会看着自己脱得赤条条的身体发问:
这他妈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如果我告诉你自己是伪娘,你一定会问我的性取向是什么。其实我的取向一直是异性恋。”阿力说他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女生,“曾经也想过如果自己的恋人是男人会是什么样,最后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了,完全无法接受”。

“就像我说的,即便变成一个完美的女孩,最后的‘归宿’还是要嫁给自己,所以可能本质上还是一个男生。身体上自然更是如此。”

在这个问题上,阿力很理智,他清楚地知道,虽然这个身躯里住了两个性格,但自始至终,小丽都只是处在附属的位置。但对于“伪娘”来说,相比于纠结于是否变性的痛苦,这未免不是一种更好的情况。

阿力曾经和几个女孩谈过恋爱,每一次他都想到过是否有一天要告诉女友自己的这个特殊“爱好”。“不过之前都是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就分开了。”

现在的女朋友知道阿力的“伪娘”身份,但她并未因此选择分手。甚至第一次她看到男友女装的样子,还觉得有点感动。

“女友觉得我是完全信任她才会把最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她还向我承诺过,即便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也一定会永远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大概是因为好奇心作祟,女友曾经有一次主动对阿力说:“过来,我帮你化妆。”她操起小刀给阿力削眉毛,但直到男友抗议才想起来,不能给他修一对柳叶眉,否则他完全没法以阿力的身份,继续正常的社会生活。

女友教阿力怎么打腮红,怎么上眼影,怎么贴假睫毛,还拿自己的衣服让他穿。看到自己的男朋友变得越来越娇俏,她忍不住捧着他的脑袋,端详了半天,并且掏出手机拍照留念。

这一切都让阿力非常感恩,更暗暗发誓要对她好。

阿力曾经看到有人在网上问:“如果发现自己的男友是伪娘怎么办?”于是,他以女友的例子告诉求助者,其实这并不会成为女孩的困扰,恰恰相反,自己的男朋友有时候弱弱的需要爱的样子,其实很可爱。
可是,要让一个女孩完全接受“伪娘”男友确实很难。时间久了,女友开始对他的爱好流露出反感。有两次她看到阿力穿着女装,突然就无缘无故地发了脾气。

“我们是相爱的,但是这确实是个障碍。”阿力明白,在新鲜劲过去之后,女友一定是对他的性别认识产生了混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和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在恋爱,但她确信自己不是一个同性恋者。

“这确实是我造成了她的困扰。所以后来我也自己识趣一些,至少不要穿女装在她面前出现。”

阿力和女朋友在一起差不多三年,彼此年纪都不小了,各方面也还投契,所以现在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未婚妻说,也许未来他们会有孩子,她实在不希望或许很快就要成为父亲的阿力和“伪娘”的身份再有瓜葛。

阿力觉得未婚妻说得在理,他虽然没有把握一定可以和“小丽”告别,但为了未来的家庭,愿意试一试。

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最后的要求——想拍一套写真,以此告别“伪娘”身份。未婚妻爽快地答应了,还说:“我陪你去。”

于是,小丽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Andy的电话。这是一个她存在手机里,无数次想打,却一直没有勇气拨出的号码。

“我很早就在圈落里听说了Andy。他是一个专门给’伪娘’拍摄写真的摄影师。之前有不少姐妹去他那里拍过写真,很多还在论坛里PO过图。”

Andy的工作室和这个城市里大部分的摄影工作室都一样。开在居民区里,租用的三室一厅经过简单的装修,改装成很适合室内拍摄。客厅里是和客户接洽沟通的区域,较小的一个房间里堆放着许多服装和拍摄道具,两个大房间里都有专门的工具,随时可以拉出不同的拍照背景,还零星点缀了一些实景。

这些年,Andy拍过很多“伪娘”。她们有的很娇羞,走到门口不敢按门铃,刚进门就脸红了,有的很坦然,还要求去楼下帮她们拍些外景,有的甚至是女朋友或者妻子陪来的。“其实他们就是一个个普通人,”Andy说,“很多人对我千恩万谢,这让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至少说是助人吧。”
Linda是工作室里的化妆师。她总是调侃说:“我每天要做的就是把‘资质’各不相同的男人描绘成尽可能漂亮的姑娘,我觉得自己实在太牛了。”

拍摄前,Linda正在给小丽化妆。在她有魔力的双手摆弄下,男人的轮廓渐渐褪去,女孩的形象浮现了出来。

从进门开始,Linda就让小丽觉得很舒服。她没有追问过任何让自己觉得尴尬的问题,倒是夸赞了她挑衣服的眼光,还说小丽其实有点“美人胚子”的底子。

一边化妆,他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看着镜子上的自己,小丽先是想起了那些被自己亲手撕碎的童年记忆,而后脑海中又涌起了另一段往事:

“那还是学生时代,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心血来潮地在网上搜索着,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词叫‘伪娘’专门来形容像自己这样的人,第一次知道‘伪娘’是一个数量庞大的群体。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一定是一种奇怪而罕见的心理疾病的患者,想到这件事,心中总是充满了耻感。但那一刻,我知道——原来自己并不孤单。”

(责任编辑:郭佳杰 guojiajie@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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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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