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不得的人


文/李维北

1
超能力的颜色是红色。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我的确是一个超能力者。
有天我发现了这个事实,很慌张。因为我的超能力实在是有些羞耻……如果被异性碰到自己的皮肤就会血液流速加快,几分钟内就会重返14岁,变回未成年模样。
我想来想去,变化的那一天和往常唯一的不同就是母亲给我送来一锅汤,尝起来有大排骨味,又有些像鸭汤。
于是我打电话给她,连续追问之下确定这和寻常老鸭汤没有区别。除了一株含羞草。
含羞草。
母亲说,知道你熬夜多,含羞草可以安神帮助睡眠。
想来想去,我都只能够考虑这一株含羞草。
就这样,二十四岁生日这天我拥有了超能力,变成了含羞侠。
看到人我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触到对方,导致自己找不到厕所变身,那样一来自己一定会被送到研究所切片照X光。
说超能力是红色的,因为它代表了血液加速,那一分钟要变身前会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仿佛置身火炉之上。
大概是血液流速太快,导致时间倒退,暂时性回到十四岁。
红色是热情,可当它们拥挤在你大脑和眼睛里,只会觉得头昏眼花。

2
超能力是可以锻炼的。虽然我没有迎着海浪挥拳,也没有在火山口跑圈,可是我也付出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我在人流如织的商场里灵活躲避可能袭来的任何异性,我在拥挤的商业区里计算彼此安全距离,我挑战上下班的死亡公车和魔鬼地铁,我在女人街忍耐随时可能的变身。平日正常生活变成了一种修炼。
然后我进阶了。
我变成了含羞侠II,只有被我心生好感的异性接触才会让我变身。
看到她时我浑身血液倒流,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倒吊起来打棍子,一切力量都涌到脸部,无法思考,红得不像话。后来很多次女友都说起过,莫奈,你突然变成关公,好像从没见过女人一样,好好笑哦。
不对不对,我妈也是女人。
当然,妈妈可能是一种超然于男女之上的性别,可以朝两个方向任意变化。尤其如我这样少了一个爸爸的人。
总之,超能力帮我扫描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女,它可笑地成为我恋爱前进的推动机。
只是确立恋爱关系也没能阻止我的变身继续。女友一生气就会忍不住朝我扑过来,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眼神迷茫哀伤的少年。接下来女友一般都是哈哈大笑,怒气全消。
她是个活泼的人,和我形成俗话说的互补。
说真的,我感觉我们互相都没补上。反而仿佛正因为遇见彼此,各自特点的一面都打了鸡血一样更加鲜明。看到我,女友就会出奇地有活力,见到她,我就两眼一闭。
她的朋友都说我们很配,简直就是夫妻相。
夫妻相应该是越走越像。可是我们呢,不如说一对搭档,两个说相声的,就像郭德纲和于谦。郭德纲能和于谦结婚吗?
女友挡在我和电脑屏幕之间说,莫奈,我们结婚吧!
啥?我傻了。
屏幕上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我的提莫队长被一群小兵补刀致死。
结婚是件大事。对于丈夫的身份我毫无准备,也不太确定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成熟男人。
我提出一些实际问题希望她能够知难而退。
我说自己是自由工作者,其实收入根本不稳定,维持不了家庭啊。
她拍胸口,我养你,没关系,金融行业一个顶俩还是可以的,还有我爸妈有钱,也可以养你。
我没有什么责任心。
女友兴致更高了,说那更好,我就喜欢玩养成游戏。
我说,我很无聊的,结婚后我会更无聊,你能忍受吗?
她摆摆手说“带就不”,你不无聊怎么衬托出我的有趣。
我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我有病。
女友有些迟疑,你没法生孩子我们可以领养的,我不介意。
我说不对不对,我是说我的那个病啊。我可是含羞侠,一个碰到喜欢的人就会变回十四岁的怪胎啊。
女友哈哈笑道,那更好,你只要出轨我马上就能发现,多好啊。
被她的执着感动,我咬牙说:好,我们就结婚!

3
闹也闹了笑也笑了,结婚还是得严肃对待,该做的准备工作一个不能少。
首先是见丈母娘。不愧是丈母娘,简直和女友一个翻版,对我很满意。只是岳父大人看起来和我不是一个类型,威严又不露声色,像头审视猎物的老狮子。
他们家都觉得我还蛮好。
对此激烈反对的是母亲,她一反常态,激烈坚决。问她原因,她说我这种人和女友很难长久,因为我太没用。虽然这是事实,还是让我很伤心。
我不想听她的,从小到大说够了“我妈说”,这次我想要自己说一说,拿一拿决定。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有什么错?
跑去民政局那天阳光灿烂,路过的狗都朝我露出微笑,大家都很漂亮。没想到在门口时女友脚步迟疑。
我心里一紧。
她一脸心事,还是和我一起走了进去。
给我们办证的马尾姑娘声音软糯,人很漂亮!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情好,我看谁都觉得漂亮的缘故。接过表格,我刷刷写得飞快,好像自己曾经演练过一样。
写完后换女友签字。
这时候我突然肚子剧痛,于是飞快冲往卫生间。
蹲在马桶上我想了起来,今天由于老想这事醒来太早,提前喝的两罐牛奶都没有热过。半个小时后,我腿脚发软回到那个屋子,看到女友脸色不太好。
她说,我想了想,我们还是互相再观察一下。
我少有的急了。这叫什么事儿啊,为什么啊?
女友看了我一眼,说,半个小时,你去了卫生间半个小时。
就在我还琢磨半个小时难道都等不了时,她继续陈述理由。
我看到你碰到了那个女人的手。然后你就假装肚子痛去了卫生间,其实是为了掩饰。因为你马上就会重返十四岁。莫奈,最想不到的人最会骗人。我是想岔了,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喜欢两个人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你的唯一,你也应该是这样,没想到不对……
她说完话后就冷静地离开了。
甚至,最后还叮嘱我记得帮她拿一下家门口的快递。
那天我给她打了很多通电话,可是她都一口打断说,莫奈,我们都冷静一下。结婚是一件大事,对不对。
我绞尽脑汁写了一封长信通过微信、QQ、电邮多通道同时发给了她。里头讲述自己拉肚子的事实,并承诺愿意和那位马尾姑娘对峙。当她的面我会让马尾姑娘摸我一下,测试自己到底有没有变化。
我对自己爱她的事实毫不怀疑。
女友没有回我。
她用我习惯的沉默方式应对我的所有申辩。
我无可奈何,每个人都对另一个自己无可奈何。

4
好几天我脑子里都是拒绝两个字。说结婚的是她,说不干的也是她。我不由觉得有些不公平。可是我又找不到什么其他办法来缓解。
所以我选择了一种最隐秘的方式。
我开始回想那个马尾姑娘的样子,她声音软软的,眼睛不大却明亮,微笑很少可恰到好处。如果说女友是溢出来的冒泡啤酒,那么马尾姑娘应该就是三分之二杯冰镇可乐。
努力让自己在幻想中和马尾姑娘约会。我和她在街头偶遇,眉来眼去。
我觉得内心好过了一些,掐断罪恶想法。
后来的一周内,我老老实实按照女友的话冷静了一下。我请了三天的假——很快我就发现自己请得太及时了。
请假第二天我一起床发现自己胡子不见了。站在镜子前一看,他怎么又出现了!二十四岁的我厌恶地看着十四岁的我。
更可怕的是无论我冲凉水,疯狂玩游戏,看战争片,对镜子吐口水,那个十四岁的我就是不走。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道仅仅因为精神出轨含羞草就害羞到这种程度吗?我有些不能接受。
于是我求助万能的网络。
结果看到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好多人都在问,我有超能力了,怎么办,好害怕啊。有人说自己可以自带BGM,还有说自己可以随时变成一颗无坚不摧的蛋。看了看,好像大家都是些无用的超能力。
所以我只好换了一个搜索词条。
关键词变成含羞草。
结果发现了不少秘密。
含羞草居住在热带,是怕冷的。所以那天我喝了冷牛奶拉肚子也就可以解释得清楚了。再一个,含羞草有毒。它体内含有羞草碱,接触过多会引起眉毛稀疏、毛发变黄甚至脱落——原来是这个原因,含羞草才会想要远离他人。我想到碰了我多次的女友是不是可能中毒了。
最后一条令我大吃一惊。
1938年和1976年地震时含羞草叶子都出现反常闭合现象。它是一种能预测地震的植物。
我一连看了几遍,查证后确定这是真的。
看了看镜子里年轻的自己,我说,莫奈,拯救世界吧。
首先我火速冲到了超市里想要购买应急用品,结果发现今天是打折日,前面排的“买够15块送鸡蛋”老年长队让人绝望。不能再拖延下去,我先是给老妈打了个电话说有可能地震,让她先出门到空旷地方躲一躲。她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赶紧的不骗你,出门散散步买点东西也好啊。
接着我摁下女友的电话,那头直接关机。一急之下我叫了出租车飞奔而去。一路上我想了太多的台词,结果全给老司机的一句“对不起啊小朋友,车子出问题了”给堵得大脑空白。明明一分钟前他还打电话和朋友说马上过去打麻将,结果原地靠边停车就说车子出问题了。我这才体会到未成年人的愤怒,连花钱买东西都要被打折扣。
一路气喘吁吁跑到她的门外,我整理了下思绪,急促敲门。
白色大门打开,头发湿漉漉的女友看到我很意外。
我平时是不搞突然袭击的,含羞草从来都是被动。
“地震了,真的……”
我剩余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在她身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三十岁左右,人高马大,纪梵希的短T,大裤衩,眼睛里一股大户人家的不耐烦。
“你认识的小孩吗?”
女友镇定地点点头,让他回去呆着,将门关上,变成了我和她站在门外。
“莫奈……”
她想了想:“我妈说,还是我和他比较合适。倒是我爸爸,觉得你很不错……只是……”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
最后她饶有兴趣地问:“你又遇到哪个感兴趣的姑娘了吗?是谁啊。”
听到这句话,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今天可能要地震的,你和你的……朋友,去下面躲一躲。内线消息。”
“没事。应该不会多大。那么我们还是朋友的,莫奈,有时间出来玩儿啊。”

5
站在小区下面,我目睹几栋四十一层电梯公寓左右摇摆,心里没有一点快意。
与其说是被甩被拒结婚造成的难堪,倒不如说我看清了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卑微角色。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一株盆栽,喜欢的时候可以摸来摸去,不想要了,从卧室丢到阳台,还说太阳好一点我还会来看你的。女友说的话里明明确确已经暗示过,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两个人都是可能的。民政局之旅反而让她抛弃了我。
从跃动的大楼里不断涌出蚂蚁一样的人群,他们闷头冲刺不发一言,把尖叫和恐惧全部注入肌肉里,像被风吹着跑的落叶。
骚动了一阵后,女友和她的新男友也出现了。
她四处张望,我将自己藏起来,躲在绿化带后。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这位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
一身仙人掌睡衣的陌生姑娘皱眉问我。
熟悉的马尾,还有软软的声音,要不是我幻觉那就的的确确是民政局的那位姑娘。
“你在哭啊?受伤了吗?”
她关切地走过来。
十几岁的最大好处就是想哭就哭,泪腺灵敏。
我注意到她宽大的睡衣臂弯里有一颗仙人掌盆栽。
“它要死了。”
我对她翻译仙人掌的话。仙人掌说她每天都浇水照顾,实在太频繁了,自己又不是娇弱的植物,活生生硬汉就这样被弄得心力憔悴,再无往日雄风。被害成这副样子,仙人掌却说不怪她,经验不足罢了,她会明白和植物怎么相处的。
“你给了它太多的水,它根已经烂掉了。不信你可以翻一下七色土,不用太深你就看得到。”
验证过后,马尾姑娘睁大了眼拍了拍我,冰凉的手指触到我的手臂:“可以啊,小同学。”
“我家里是搞园艺的……”
“都怪我……仙人掌太可怜了。”
谎言有时候很有用。
我和她看着大楼继续跳舞。
突然我感觉到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于是我知道自己要变回来了。偷溜开之后回复到了本尊状态,换上成年人的衣服。马尾姑娘则还在四处寻找那个小男孩。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打扰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男生。背个和我背上差不多的包?”
她抱着仙人掌说有的有的。
我说,他是我弟弟,找不到他家里很着急。
她说别急我帮你。
我看到她还紧紧抱着正在死去的仙人掌,心里突然很治愈。
世界上依旧有人会在乎那些说不出话的植物。
既然她能容忍仙人掌,那么再多一株含羞草问题也不会太大吧……心里这么想着,我和她开始在动荡的小区寻找那个藏起来的十年前的我。

(见习编辑:卫天成)

作者


李维北
李维北  @李维北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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